67 飛鳥海魚

裴繼州摸了摸易多言額頭,冬季的被窩總是帶着點難言的燥熱,他一時分不清是心急如焚還是真的發燙,不過看易多言難受到握緊拳頭,嘴唇幹裂而發白,臉頰上毫無血色,沒有也成了有。他的心更是一揪一揪地疼,便說:“我還是叫家庭醫生來吧。”

易多言正昏昏沉沉,結果被他一句話刨起來:“滾!你敢叫他來,自己收拾東西睡書房!我說到做到!”

上回喊家庭醫生,還是在別墅。

易多言面紅耳赤地做完全身檢查後,迅速從積極宣傳醫療健康的小天使堕落為諱疾忌醫的迷信老古板,甚至對裴繼州任何關于看醫生的提議産生了潛意識的抗拒心理。

裴繼州一邊好好好我們不叫醫生地哄着,一邊仔細掖好被角,又捏捏精雕細琢的小臉蛋,“我只是覺得吧……”

假寐中的易多言緩緩睜眼,過分淺淡的唇色表明他現在處于壓健康狀态,目光幽幽,正在醞釀可怕的血海深仇:“你認為我為什麽會發燒?”

這口吻,裴繼州陷入兩難境地,知道任何回答乃至于一個單純的音節都可能引發地震海嘯,他龐大無比的內心世界此刻成了顆一拍即碎的玻璃珠。

易多言要緊牙龈,狠狠錘向枕頭,被窩裏又湧進來新一股寒潮:“進那麽深!還不清理幹淨!”

裴繼州的眸子中自帶柔光濾鏡,那一錘像嬌嬌羞羞的小粉拳:“……”

易多言仿佛要翻臉:“難道還要我自己清理嗎!要我自己動就算了連清理都敢馬虎!你還是不是人!”

“……”裴繼州又掖被又哄,再也不敢哪壺不開提哪壺:“好了好了是我的錯,下回一定仔細。”

他明明記得有洗得幹幹淨淨還香噴噴的。

“竟然還想有下回……”易多言趁機找茬,提出所有意見,“浴室裏?”

高八分的音調,裴繼州內心有兩只小人在瘋狂叫喧。神聖小天使質問他乖寶甚至不是一次吃苦頭了你到底心不心疼,三戟叉大惡魔嘿嘿嘿地問有沒有爽到這麽好的人間美味你怎麽能放手!三百個不分勝負的回合後,他低頭認錯:“……再也不在浴室裏來了。”

易多言心滿意足地蹭蹭枕頭,找到最舒服的趴姿,感覺到身邊的罪魁禍首大氣都不敢出,大半天過去,才“聖上開恩”地哼了一嗓子。

低燒有一會了,易多言懶洋洋,賣慘讨點好處,其實也沒那麽難受。他昏昏沉沉又睡了片刻,再醒時,碎發濕漉漉地貼在額間,挂着薄汗,渾身上下黏噠噠地難受。

半擡起眼皮看見天光大亮,裴繼州去公司了吧,也沒人搭把手……

易多言輕易不矯情,矯情起來仿佛被全世界抛棄。路非凡再叽叽歪歪慫到爆炸,照顧人時還是很暖心的。

驀地額上有點癢,緊接着貼上一只大手掌心。滾燙的感覺油然而生,融化了心防,易多言知道他好了。

裴繼州半跪在床邊,居家服棉拖鞋,撥開浸濕的頭發:“不燒了,起床吃早飯,餓了吧。”

易多言咕哝:“我想洗澡。”

裴繼州一只手正不輕不重地按在他肩頭上:“現在洗又凍着,還是擦擦吧。”

你總是無法想象一個人可以做到多體貼入微。

裴繼州一個穿衣服只懂冷暖的人,給他擦腳時不忘把腳趾縫也細細擦幹淨,一遍一遍不厭其煩,趁肌膚上熱氣未散盡,再套一雙厚襪。

他把清清爽爽的易多言抱到餐桌前坐好,并在他手裏塞了一只瓷湯勺,站着想了想,頭頂的電燈泡忽的一亮,又抱來張小絨毯蓋在膝頭。

從飛揚的眉角和略微翹起的眼角可以看出,裴繼州對自己的成果非常滿意,他摸摸易多言的腦袋,在眼角淺淺啄了一口,收辛苦費:“吃吧。”

易多言對着碗裏的白粥看花了眼,想起那天在龍山公墓上獨自的表白,努力裝作不動聲色的樣子:“記得一月三號哈,一定要抽出時間來。”

叮一聲微波爐報時,裴繼州帶好防燙手套,端來一碟胖乎乎、皮白餡厚的小籠包:“當然。”

模特到位,易多言終于松了口氣。這就意味着百分之五十的人工努力完成,剩下的百分之五十要靠祈禱老天做美。

平安夜那天還在通宵加班開會,淩晨的鐘聲敲響,隐約能聽見Jingle Bells的歌聲。每個人眼皮子底下都帶着青暈,為了有效防止瞌睡泛濫,後勤神不知鬼不覺地換了更大功率的燈泡,慘白慘白的燈光和一張張腎虛體弱的臉,整個百鬼夜行。

會議後衆人原地不動,靜候佛爺先走。易多言趕緊收拾東西,一溜煙小跑着追上,支支吾吾詞不達意。

佛爺見怪不怪地微微一笑:“有什麽話直說吧,我什麽情況沒見過。”

易多言不好意思,羞澀地低着頭:“我想離職,當然在這場秀結束之前不會走。對不起,我真的跟您學到很多,沒敢提前說,就是怕您會誤會我會不認真。”

佛爺挑挑精致的霧眉,歐美風格的眉型在一張中式化臉上非常有立體感:“我就猜到你會提出離職,我帶了那麽多人,最終一定會飛走,一直在想是什麽時候。”

易多言不敢看他,手指不安地搓着褲縫,簡潔有力:“對不起!”

“好啦,有本事的人不會也不應該屈居人下的,跟着我你永遠長不大。接下來你準備怎麽辦,準備去哪家還是?”

他欲言又止,易多言明白是怕他臨走前還要坑一把,然而這時候再坑也來不及,最多消息洩露提前曝光而已。他忙說:“還沒想好,可能會自己開間工作室。”

佛爺打了個哈欠,漫不經心:“行吧,三號之後你才可以走,注意保密,不過現在就可以去人資部辦手續。易多言?”

“在!”易多言陡然一個激靈,站得筆直筆直。

佛爺臉上挂着保持了一整天的精致妝容,駝紅的眼角透着點邪乎,他仿佛想到什麽好玩的事,噗嗤一笑,才說:“天高任鳥飛,海闊憑魚躍,祝你成功。”

易多言出門時差點找不着北,佛爺真是開懷大度。

自打易多言糊裏糊塗地住進公寓,裴繼州的每日清單裏也多了項至關重要的任務,繞路接他回家。

裴繼州在車裏等了有一會,看他像只沒腦子僵屍,無可奈何地下車親自把他領進車內,“整天莽莽撞撞的,想什麽呢。”下意識摸了摸他的額頭,溫度正常,又捏了捏耳垂,“什麽好玩的事,跟我說說,嗯?”

易多言想的事情太多了,話到嘴邊反而成了什麽事都沒有,好像這一整天都在游手好閑。他笑嘻嘻地回答:“沒什麽。”

然而一回家,他就抱着手機撒不開手,手機連着充電器,客廳的插銷位置偏矮,估摸是專為電視機安排的,易多言只能坐在地上。

裴繼州有時候納悶,易多言兩個好朋友都是夜貓子,他是怎麽做到潔身自好作息規律的。

白貓這輩子還沒有屬于它的貓玩具,它的豪華陽臺只有貓爬架、貓窩和兩只一日一換的盆。劉姨走前會把廚房裏的東西關進櫃子,卧室書房門緊閉,沒有滾來滾去的貓生不完整。

它蹲坐在易多言對面,尾巴一甩一甩,試圖在易多言低頭時的剎那咬下一嘴頭發,嘗試幾次,均以失敗告終。

眼見裴繼州去書房了,易多言拔掉充電線,飛速躲進陽臺。

“喵——”

白貓始料未及,被關在陽臺外,擡爪子拍拍玻璃門,DuangDuang為喵新任鏟屎官要占領它的地盤。

“簽什麽公司?又簽約?”

老穆在電話那頭發火,背景帶着金屬搖滾的質感:“狗屁!他媽的早就簽了,特麽的要出專輯了缺錢!收了二十來份定金!去他娘的!”

剛才他們酒吧老板的微信群裏發報警,群裏通常是注意這人是假酒販子那人是拉皮條子,并附各種奇異角度偷拍照數張,不少還是監控截圖,是男是女都分不清。今晚的注意事項是樂隊騙子,收了二十多個酒吧老板的定金,老板們閑來無事核對工作表,才發現端倪。

拍胸脯打包票,還堅決不要自己插手,否則就不是兄弟。易多言還是覺得家裏最好,要麽租個別致的民俗,只要他們兩個人能擦出火花就行了。但老穆他們果斷表示人家裴總調用的是自家五星級別墅式賓館,咱們身為娘家人必須撐住!

他有氣無力:“……那怎麽辦?”

老穆拿腔作調:“事已至此,我們只有PLAN B可用了。”

易多言積極配合:“……哦?”

“讓路非凡拉二胡!就那個二泉映月我覺得就不錯。”

“……你怎麽不說吹個唢吶呢?吹個百鳥朝鳳吧!”

叩叩叩——

裴繼州站在推拉門後,和敲門的貓保持相同姿勢。

易多言轉身跟他對視,眼神一交流,立即明白了這門不隔音,他全都聽到了,不知道聽到了多少有價值的內容。

裴繼州拉開門,白貓飛速躲進心心愛愛的郵筒貓窩裏,他臉上寫着好意提醒:“我想說,這裏又沒空調又沒地暖,不如換個地方打電話,把書房讓給你好麽。”

易多言:“……你都聽到了什麽?”

裴繼州笑容爽朗,像小學生毛遂自薦:“我會彈鋼琴,雖然彈得一般般,但還算可以。是為了慶功宴吧,如果我沒猜錯的話,現在練還來得及。”

不過是兒時學着消磨時間的玩意,當然也懷揣說不定是個音樂小天才的僥幸。

易多言只能婉拒:“酒吧裏沒有鋼琴。”

如果幫不上忙,裴繼州想他一定會很失望:“可以當天運一個過去。”

“……”

裴繼州活學活用,十分不熟練地眨巴眼,目光深邃的丹鳳眼不如圓眼自帶賣萌屬性,“……一點也不麻煩,別跟我客氣好嗎。”

易多言真的不忍心拒絕努力讨好家長的大孩子,心道我怎麽成一家之主了,唉原來我是一家之主啊。他還是咽了口唾沫,狠下心腸:“不必了吧,會被罵多事的。”

裴繼州失望地嘆了口氣,易多言強作鎮定,心中拼命告誡自己是一家之主了,風範!氣場!這個時候笑的話會顯得太嘚瑟。

不過裴繼州看着那張開心的小臉還是失望極了,這種失望情緒一路延伸到床上,他恹恹地像是提不起情緒,大抵要敷衍了事。然而上床之後,猛準狠一如既往。

易多言渾身癱軟:“……”

嗨,他擔心什麽,白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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