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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蓮燈回到琳琅界,收拾包袱準備辭行。那只鹿跟随她過了木橋,一直沒有走遠。她偶爾擡頭看,它嚼着枝葉踩着碎步,在積雪裏漫行。碰巧對上視線,短小的鹿尾快速搖動,大概是在向她示好。

她笑了笑,把刀打橫放在包袱上。窗外白雪皚皚,耳邊水聲潺潺,是個滿清靜的午後。突然那鹿惶然跳開了,瞪着一雙大眼睛回望,她站起來,看着昙奴和轉轉從那邊跑了過來。

“聽說國師出關了。”轉轉說,“前殿的法事做得差不多了,現在就剩幾個侲子在打醮,咱們看準了時候請人通傳吧!”

昙奴瞥了她一眼,“是請人為蓮燈通傳,我們隔着一道,湊什麽熱鬧!”

轉轉撅嘴說:“我等了很久了,就想看看一百多歲的人長成什麽樣。我曾經見過當今聖上,戴着冕旒,臉上全是指甲蓋大小的黑斑。今上七十歲尚且老得像爛樹樁,國師一百多歲,豈不是老妖怪?”

蓮燈聽她口沒遮攔,蹙眉道:“嘴上留神,被人聽見了會惹麻煩的。”

昙奴吓唬她,抓着她的下巴做了個揮刀的動作,“胡說八道,先把舌頭割了,再挑斷手筋腳筋。”

轉轉用力推開她,叉腰說:“你總同我作對,我說什麽你都針對我,可是嫉妒我長得好看,有心打壓我?憑什麽你總騎在我頭上?我不服氣!”

她大喊大叫,昙奴輕輕嗤了一聲,“命都是我救的,還敢和我叫板?”

轉轉頓時洩了氣,坐在矮榻上踢了兩腳,“我會還你人情的,等出去你就知道了,外面是我的天下。”

她們總在吵,但是吵完之後不影響感情,可能誰也沒有真正讨厭誰吧。越是鬥嘴,越是親密。

昙奴見蓮燈換回了原來的衣裳,行囊擱在榻頭上,自顧自道:“我們沒什麽可收拾的,兩件胡服,卷起來就走。你打算去見國師了麽?”

蓮燈嗯了聲,“我先前得到消息,國師在神宮正殿,等盧長史忙完了請他為我引薦。”

轉轉還在惆悵,“我當真不能見國師麽?蓮燈你帶上我吧,讓昙奴在外面候着。”

蓮燈不明白她為什麽這麽好奇,難道就因為國師的年紀比大歷還大?她攤手道:“我也不知國師會不會見我,如果盧長史不阻攔,你大可以進去。”

轉轉很高興,往後撐着雙臂,凸起兩個圓潤的肩頭,自在笑道:“我以前聽說國師能通神,聖上六十歲那年泰山封禪,鹵簿行至山腳,道旁有神人長揖迎接,聖上問身邊人,竟沒一個看見的,後來和國師提起,國師卻能夠準确說出神人的衣着打扮。可見皇帝神遇要靠機緣,國師開了天眼,早就見怪不怪了。”

國師從來都不缺乏奇聞,但在蓮燈看來,有這樣的能力并不是什麽好事。天子代天巡狩,卻和神祗沒有任何交集,便要借國師之口來傳達。裏面孰真孰假不必論證,中原人敬鬼神,敬則生懼怕,這正是統治者需要的。現在到了江山易主的當口,大歷的朝堂渴望新鮮血液激活頭腦。當今聖上的五個皇子和雄踞關外的十六皇叔定王都明白,誰能得國師相助,誰的一只腳就踏上了禦座,稍加努力,君臨天下指日可待。這樣敏感的身份,國師要獨善其身不容易,所以他才會在神宮內外布陣,常年閉關不見外客。

蓮燈有很多方面不通,經歷一次大難,就像蓮蓬被堵上了眼兒,什麽都是“只差一點”。但偶爾也有神思清明的時候,比方她連中原的五谷都分不清,政治方面卻有她獨到的見解,也許全得益于有個百裏濟那樣的父親吧!

“你為什麽一心想見國師?難道要請國師為你算姻緣麽”昙奴奇異地問轉轉,“就算國師能知過去未來,也沒有淪落到替人算命的地步。你敢提這種要求試試,小心侲子把你扔出去。”

轉轉摸了下鬓角,把散落的頭發繞到耳後,別過臉道:“反正都要離開這裏了,扔出去正好。”稍後又挪了挪位置,低聲道,“看姻緣是次要的,我們龜茲也有法師,替我看過面相,說我将來大富大貴,少說活到九十八。要是沒有好郎君,能這樣長壽?我是希望國師替蓮燈算算,什麽時候能想起以前的事,什麽時候能完成心願。”

一個沒有過去的人,大概就像半傻一樣。不過蓮燈心态不錯,“我無所謂,就算想起來也都是痛苦。人一旦憤怒就沉不住氣,辦事容易出錯,現在這樣很好,我能心平氣和地部署,就算仇人在面前也不會魯莽。我有一雙手,有一柄刀,知道自己該幹什麽就夠了。”說完看了眼更漏,“快到未時了,趕在宵禁前入城,應該可以找到落腳的地方。”把一張疊得很平整的飛錢扔給昙奴,“去錢莊碰碰運氣,也許還來得及兌現。”

到了外面一應都需要花錢,轉轉去北裏活動也需要開銷。這飛錢是當初從粟特商隊劫來的,西域離長安有段路程,報官後處理起來也不那麽及時,說不定還能用。

昙奴把單子掖進袖籠裏,“我聽說少陵原有家陰陽客棧,那裏能接黑市買賣。你替人辦事,別人付你酬勞,只是風險大,但來錢很快。”

那種地方無非是人命交易,不到走投無路時,不考慮走這條路。她抿唇笑了笑,“王阿菩給我取名叫蓮燈,我不忍心讓他太失望。這件事出去後再說,這裏是神宮,別玷污了聖地。”說罷起身到廊下,撐起黃栌傘眺望連綿的宮殿,喃喃道,“铙钹聲小了,我去找長史探探情況。”

她一個人走了,轉轉跳起來要跟出去,被昙奴一把拽了回來,“我從不信命數,小時候有人說我活不過七歲,現在還不是好好的!你知道為什麽我們住琥珀塢,蓮燈住琳琅界?因為她是王阿菩的徒弟,我們不是。”

中原人的确講究親疏,轉轉聽後灰心喪氣。趴着窗棂往外看,雪下得很密,蓮燈過了木橋就不見蹤影了。

太上神宮說不上是按照哪種範本建造的,似乎佛與道并行,有種奇怪的莊嚴感。蓮燈邁出界口盡可能傍着廊沿走,怕不小心誤入了什麽陣法,弄得難以脫身。

從琳琅界到神宮中樞有一段路,雪太大,墜在傘面上沙沙作響,不多久堆積起來,微微一抖,成塊地跌落在石板路上。漸漸行至一所殿宇前,殿門森然洞開,臺基築得很高,合圍粗的赤柱林立,地上不知鋪的什麽磚,一塊一塊打磨得極其光亮,乍一看,生出波光潋滟的錯覺。她四下張望,看見那條架在半空中的長廊,再往前是上午走過的竹園。只是四周圍一個人都沒有,不知先前侍立的都到哪裏去了。

她猶豫了下,到臺階前熄了傘,正要舉步,空曠的天街兩腋憑空出現很多侲子,一樣的穿戴一樣的身量,列着隊低着頭,從她身旁走過。

這個陣仗有些驚人,她被夾在兩隊之間,更奇怪的是這群人有無窮多,永遠走不完似的。她呆呆站着,才明白這地方是不能輕易來的,沒人引領,到底出問題了。

盧慶說入了陣很難再出來,聽上去十分玄妙。她将信将疑,回身往相反的方向走,走了幾步才發現前面的一切都不見了,沒有長廊也沒有竹園,回身看,連那所宮殿都消失了,眼前只有莽莽的天地,還有那些穿着白衣紅裳,行動像傀儡一樣的侲子。

她站定了,有點迷茫。前後移動不行,要不要試試往上蹿?她跳起來,用了很大的力氣高高縱起,可是她在哪裏,侲子就在哪裏,仿佛是被關進了一個匣子,高牆雖然看不到,但真實存在。于是落地後再也不做無謂的掙紮了,撐開傘架在肩頭,安然等着別人來解救她。

殿前臺階上的人看了很久,揚聲笑道:“我以為她會驚慌失措,沒想到是個随遇而安的人。當初你被困在陣中可不是這樣的,我看着你急得滿頭大汗,現在想起來都覺得好笑。”

盧慶冷着臉,漠然看了他一眼,“我記得那時是六月裏,天熱得厲害,春官連看了兩個時辰。所以我後來一直很敬佩春官,做一件事,就要做得徹底。”

放舟原本笑得很開懷,被盧慶綿裏藏針地紮了一下,便不好意思繼續了。他這個人,有時的确不那麽厚道,明明舉手之勞,偏喜歡兜個大圈子。照品階來說,盧慶雖然是內宦,但出任神宮長史,無論如何是從三品的職務,比他這七品顯貴得多。他卻不買他的帳,朝中法度嚴明,神宮裏也有自己的章程。宮門一關,還是司天監說了算。

當然他并不當真那麽惡劣,彼此熟悉了,還是可以融洽相處的。

他調過視線睨那身影,蹀躞帶束出了蜂腰,她穿着胡服,有種英姿飒爽的味道。從他的視角看,天街空曠,只有她一個人靜靜站着。但在她眼裏,那些幻像一刻也沒有停止,因此一動不如一靜,懶得浪費力氣。十五六歲的女郎有這份從容,倒也難得。

他抱胸而立,斟酌要不要去搭救她時,殿裏傳出一記尖銳的竹哨聲,穿雲破霧直擊天街上方。他眯眼看,看到結界破潰時鏡面般的一漾,陣法被解開了。盧慶立刻提着袍角下去迎她,不住安撫“娘子受驚了”。她倒沒什麽表示,對他揖手致謝,臉上連半點驚恐都沒留下。

真是個奇怪的姑娘,不知究竟該說她大膽還是麻木,唯一可以斷定的是目的明确,攻擊性也很強。他勾了勾唇角,轉身回殿內,看着盧慶引她從他面前走過。她低聲說:“我來求見國師,但不知眼下方不方便。”

盧慶道:“座上适才還問起娘子,請娘子稍候片刻,我進去為娘子通傳。”

她的眉心舒展開,斂袖向盧慶道謝,然後像個泥塑木雕,直愣愣站在那裏,一動也不動。放舟為了引她注目,有意清清嗓子,她這才轉過頭來,欠身叫了聲春官。

他笑得相當坦蕩,仿佛剛才那個興高采烈看熱鬧的人同他毫不相幹。待要上前搭讪,盧慶掖着兩手從後殿出來,和聲道:“座上有請,娘子随我來吧。”

蓮燈跟他入內,發現這裏的殿宇沒有前後之分,同樣朱紅的抱柱和蓮花金磚,不過一邊面北,一邊朝南。但愈是深幽,愈是陰戚。四周寂靜無聲,寬闊的落地罩頂上懸挂半透明的绡紗,殿門上突然吹進一陣風,滿殿的帷幔鼓脹飛揚起來,霎時彌漫起無依無靠的寒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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