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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間歡度佳節,和太上神宮沒什麽關系,這裏不興舊俗,也沒有親人團聚之類的說法。國師在這幾天裏特別寬容,允許人自行走動。有需要的可以出宮,沒有家業的還像平時一樣生活,長史給每個人發一吊錢,作為年終時候的利市。
國師打了半天坐,臨近傍晚才從靜室裏出來。盧慶先前在門上候着,閑得無聊時看幾個年幼的侲子玩笑打鬧,想起自己的孩童時光,幾十年只是一個轉身,如今已經到了花甲之年了。正傷嗟得興起,見國師遠遠過來,忙壓聲把侲子趕走了,自己畢恭畢敬斂起神,在檻外垂手侍立。
國師走得很慢,慢得真讓人以為他已經到了腿腳不靈便的年紀。不過他身姿很優雅,穿着紗羅裏衣,淡紫色的縛褲。禪衣的面料輕而柔軟,因為後擺很長,寬舒地向後披着,拖曳在地板上。見了九色,伸手招了招,然後一人一鹿,緩緩朝正殿走過來。
盧慶推開移門引他進閣內,他在卧棂欄杆前坐下來,欠着身看一只大耳瓶裏插的梅花。花枝修剪得很長,在微風裏款擺着,幾乎掃到他的領褖上。他挪開一些,端起茶盞抿了一口,“今天可有什麽消息?”
盧慶說有,“城外楚王的跑馬場上出了意外,門下侍郎高筠墜馬身亡了。”
杯盞在離唇一寸遠的地方頓住,他擡眼望他,“什麽時候的事?”
“估摸有三個時辰了,當時春官親眼目睹的,座上要問,小的把春官傳來回話。”
他沒有言聲,盧慶退到外間命人去找春官,不多時放舟來了,穿着棣棠色如意紋的襕袍,腰上束七寶腰帶,打扮得花枝招展。
盧慶略怔了下,礙于國師在跟前未敢多言,把人引了進去。國師轉頭一瞥,看見他這樣妝點,果然眉頭皺了起來。
“你這是要去跳胡騰?”
國師對內說話一向不太客氣,放舟早就習慣了,笑道:“今夜守歲,我和蓮燈一起。”
明明是要帶上三個姑娘的,他卻有意只說蓮燈,有點自尋死路的意思。國師倒沒表示其他,不過厭惡地調開了視線,只問:“高筠死了,能夠證實麽?”
放舟應了個是,“馬場上出事後,高筠很快被運送回崇仁坊。我進坊內打探,見到了為他診治的太醫。據說高侍郎當時摔斷了脖頸氣息奄奄,後來全力醫治也無效,到了申初就斷氣了。”
國師聽後沒有說話,轉過來瞥了盧慶一眼。盧慶會意,阖上直棂門退了出去。
他的手指篤篤叩擊桌面,速度不急不慢,一聲跟着一聲。半晌方道:“是誰做下的?蓮燈麽?”
放 舟點了點頭,“可急攻,也可巧取,假以時日,前途不可限量矣。我去時見她進了馬廄,後來高筠馬失前蹄,我又返回城外打探,才知道她在馬掌上動了手腳,高筠 墜馬不是意外,是她預先安排的。明面上三個,只剩最後一個李行簡了,照她辦事的速度,至多再花上兩個月就足夠了。”
他沒有應他,倚着憑幾慢慢撫摸九色的背脊,思維突然從這頭跳到了那頭似的,才想起來放舟說要和蓮燈守歲的事。
“今夜要進城麽?”
放舟說是,“反正神宮裏沒有旁的事,又恰逢過節,聚在一起圖個熱鬧。”
國師寒了臉,“誰說神宮裏沒事?叫他們引渠進桃林,到現在都沒辦好。還有鹿栅東南一角的牆頭都垮塌了,究竟打算修到什麽時候?你有那些閑情到處亂跑,不如将宮務照看妥當,否則留在神宮也無用,幹脆派你常駐江南道算了。”
他 這通別扭鬧得毫無道理,引水、修牆頭,這些零碎事不是有長史嗎,什麽時候輪到他去打點了?他看得出來,他是不滿他和蓮燈走得太近,繼九色之後他又找到個新 玩物,占有欲強得不準別人靠近。他笑了笑,“座上一個人在神宮也無聊得很,不如随我進城吧。咱們去雲頭觀,帶三個小娘子逛夜市去。”
國師設想了一下,他這樣的身份,帶着他們在擁擠的人群裏穿梭麽?那種畫面對他簡直就是種侮辱。他漠然別過臉,“本座和你們一起?你何嘗見過我幹這種事了?你要去就去,只是我提醒你,拿捏好度,別忘了自己的本分。”
他不輕不重的幾句話砸上來,放舟不敢再嬉笑了,肅容長揖一禮,卻行退出了內閣。
國師百無聊賴地撐着腦袋,垂眼看九色,有一下沒一下捋它短而薄的頂毛,“春日冗冗,長夜漫漫……今天是除夕啊,聽說外面很熱鬧。”
九色擡起鹿蹄,大咧咧指向了屏風前一人高的銅鏡。
他懶懶轉身看,鏡子裏的世界模糊扭曲,泛着暈黃的光。他嗯了聲,“你是說我穿得沒有春官好看?還是我易個容,其實也是可以去城裏找他們的?”
九 色什麽都沒表示,國師舉一反三,立刻覺得這個辦法可行。打定了主意一陣風似的卷起來,從櫃子裏面翻出幾件衣裳,襕袍直身一件一件往身上比,讓九色挑選。九 色是鹿,鹿對顏色不太敏感,但是它喜歡那件帶着竹葉紋樣的。國師輕輕笑起來,脫了身上禪衣,戴上發冠,束起了蹀躞帶。
該挑張什麽樣的臉呢……他開箱查驗,比選衣裳更用心。國師任何時候都很注重外表,左找右找,找到一張多年前用過的臉。仔細粘好了眼窩和唇角,鏡子裏照出一個俊俏的年輕人。
他摘下馬鞭作勢揚了揚,“金紫少年郎,繞街鞍馬光。刬戴揚州帽,重熏異國香。垂鞭踏青草,來去杏園芳……”
九色喜歡吹捧他,他感覺良好的時候,它一直能夠很合拍地叩擊地板。國師在鏡前照了又照,确定無可挑剔了,踅身去關箱蓋。然後一個錯眼看到案頭擺放的紅木盒子,捏着雲頭鎖扣揭開,裏面是張姣好的臉。
蓮 燈上回畏罪潛逃,沒來得及拿面具,做成之後就一直收在他的內閣裏。這張臉是從她臉上拓下來的,輪廓依舊,不過五官有了改變。他曾經逗她,說要把她做成老 妪,結果最後還是做了個美麗的女郎。他低頭俯看,大約這是他長久以來做得最成功的了,皮膚瑩潔,和真人無異。不過缺了對靈活的眼睛,乍一看詭異可怖。
他把面具卷起來,揣進袖袋裏。拉開直棂門走出去,盧慶正在臺階下指使侲子修剪草坪,看見他,沒有絲毫驚訝,轉身吩咐,讓宮門上即刻備車。
國師擺了擺手,“把我的玉花骢牽來。”他已經算不清自己多久沒有騎馬了,再說用車辇走起來慢,等進城,恐怕天都已經黑透了。
盧慶應個是,忙傳馬童預備,自己侍候國師往宮門上去。可是看時辰不早了,也不知國師是什麽打算,匆匆道:“座上要出神禾原,少待片刻,小的這就去傳令四官,命他們随行護衛座上。”
他說不必,“本座一個人出去走走,你們聚在一起守歲吧,今天是除夕呢。”說着牽過缰繩翻身上馬,鞭子一抽,快意地縱出了幾丈遠。
神禾原地勢高,可以清楚看到遠處的情景。國師的玉花骢是名駒,日行千裏不在話下。眼看那矯健身姿越去越遠,宮門上幾位靈臺郎追出來,什麽話都沒交代,揚鞭追了過去。
太上神宮冷清,城裏卻是另一番熱鬧景象。宵禁一除,人都活過來了,沒到擦黑,外面已經置辦起了夜市。其實白天的集市沒什麽意思,完全出于生活所需,到了夜裏則不一樣。長長的街道燃起連天的燈籠,人在燭影裏漫步,沐浴着那種柔軟的光,心情也會變得分外旖旎。
夜市是個創造巧遇和愛情的地方,對于轉轉這種人來說,簡直沒有什麽比這個更美妙的了。又聽說春官要同游,那種火辣辣的激動,一直持續了整整一個下午。
昙奴和蓮燈并肩坐在榻沿上,含笑看她忙得團團轉,挑裙子、挑首飾、在鏡前手忙腳亂地梳妝。她很重視這次機會,要把最美的一面展示給心儀的人,沒有什麽不對。昙奴說:“今晚瞧準時機我們借故走開,讓轉轉和春官單獨相處。”
蓮燈正吃金乳酥,聽她這麽說不解地轉過頭來,“你不是反對轉轉同春官在一起的嗎。”
昙奴浮起一絲笑,“我也就是嘴上同她鬥罷了,心裏當然希望她幸福。不管怎麽樣,君子有成人之美,她想和春官在一起,這是她的心願。”
蓮燈點頭說好,掰下一塊酥餅,塞進了昙奴嘴裏。
轉轉是三人之中唯一懂得梳妝打扮的,收拾好了自己還要操心她們。她們平時都穿胡服,英氣有餘柔美不足,趁着過節,不說盛裝,至少把自己弄得像個女郎吧!
她給昙奴挑了一條月藍淡繡隐花裙,罩上楊妃色绫紗對襟半臂,衣短裙長,舞刀弄槍的昙奴一下子變了個人,竟像個小家碧玉一樣。
蓮燈圍着她啧啧咂嘴,“啊喲這是誰家的小娘子,生得好标致模樣!”
昙奴有點不好意思,平時邁慣了大步,穿上裙子很覺得別扭。轉轉拉她到鏡前,給她绾好頭發貼上梅花钿,鏡子裏的人巧笑倩兮,因為在病重,別有一番羸弱的美。
蓮燈看後躍躍欲試起來,牽着轉轉說:“輪到我了,我也要像昙奴這麽好看。”
轉轉撅着屁股在箱子裏翻找,找出一件紅花黃梗半臂,一條石榴紅的長裙。鴛鴦繡帶束在胸上,直通通的長裙垂墜下來,把她稱得酥胸微隆,隐約有種青梅将熟的韻致。
蓮燈啊了聲,傻傻讓她們看,“又長起來一點兒。”
轉轉和昙奴笑不可遏,颔首說是,“你年紀還小,不着急,慢慢會越長越大的,就像謝三娘一樣。”
蓮燈想起謝三娘那對雪白的胸脯,大而肥膩,并不覺得好看。倒是像巫女那樣不錯,大小适中,美也美得含蓄。
她擠到鏡子前照照,前後不停打量,心滿意足。轉轉給她绾了個雙螺髻,倒插上銀簪。又取一對面靥來,不像坊間看到的那麽紮眼,小小的,很精致,貼在笑窩上,十分俏皮可愛。
有時她們也驚訝,誰能想到這樣一個姑娘,會是長安城裏兩起官員命案的締造者呢!她在窗下站着,眼眸純淨,身姿婀娜,怎麽看都像不谙世事的小女郎。所以白璧微瑕不是她的錯,是這世道不公。
三個女孩打扮妥當,你看我我看你,很覺得歡喜。改頭換面之後人生仿佛都不一樣了,沒有悲傷的過去,她們只是尋常小戶人家的女兒,結伴夜游罷了。
放舟來時看見她們的裝束,頓時覺得很訝異。幾次碰面都是有些粗豪的打扮,現在搖身一變都成了纖纖麗人,果然任誰都要靠衣裝的。
“嗳,真好,不認得你們了。”他撫掌道,“三位女郎與我同游,真叫我臉上增光。”
這時天已經黑下來了,雲頭觀裏還算寂靜,牆外隐約傳來笙簫鼓樂,長安在夜色裏煥發出了妖冶嶄新的生命力。
她們要出門了,想同弗居說一聲,誰知小道說觀主早就出去了。她玩樂的地方和他們不一樣,專同文人墨客交往。弗居在長安算是個小有名氣的才女,和當初的魚玄機一樣。原本她們打算盛情相邀的,既然不在就作罷了。于是關照小道姑留個門,便攜手往街市上去了。
蓮燈因和昙奴商量好的,兩個人稍稍錯後一點,讓轉轉同放舟并肩而行。轉轉的青春繁盛熱烈,簡直能把人融化,放舟落到她手裏,一時是出不來了。
昙 奴的身體恢複得不好,雖然不至于随時随地暈倒,但體力總差一截,再也掄不起那把橫刀了。蓮燈攙着她在一個首飾攤子前流連,看見一對絨花蝴蝶玲珑有趣,取下 來一人一支插在發上。小鋪子的東西價格很低廉,兩個只要十文。蓮燈解開荷包數錢,邊上一串開元通寶扔過來,被攤主接個正着。蓮燈回頭看,身後人卸下戎裝穿 了件圓領袍,沒有铠甲散發的戾氣,眉眼也變得安和了。想是第一次看見昙奴女裝打扮,眸中有含蓄但驚豔的光。
昙奴同蓮燈面面相觑,只聽蕭朝都笑道:“這麽巧,在這裏遇上了。”
昙奴有點尴尬,拱手道:“将軍不必替我們付錢,我們自己帶了錢袋的。”
蕭朝都卻沒放在心上,“小玩意又不值錢,付了就付了。”說着仔細打量她的臉,“你氣色仍舊不好,看來之前的藥沒有作用。正好今晚都得閑,我領你去我世叔那裏。他是尚藥局的奉禦,以前專為聖上治病,後來年邁致仕了,仍舊住在長安城裏。”
蓮燈一直放心不下她的身體,現在只要有希望都不肯錯過,便先替昙奴應了,“一百個好,多謝蕭将軍費心。”扶着昙奴的肩說,“将軍同我們打過好幾次交道,算是熟人了。況且又是一番好意,你跟他去吧!”
其實一個人對另一個人有意思,旁觀者是能夠看出來的。蕭朝都以前自稱“某”,如今你我相稱,大約也是有意拉近距離。蓮燈最知情識趣,轉轉跟放舟在一起,再促成昙奴和蕭朝都,她滿心都是保媒成功的喜悅感。讓他們去吧,各自有各自的伴,這樣很好。
昙 奴當真随蕭朝都尋醫去了,蓮燈站在人潮裏向她揮了揮手,目送她走遠,才想起居然只剩自己一個人了。她拱着肩頭有點寂寞,放眼看周圍,每個人臉上裝滿了相同 的快樂。她笑了笑,蕩着兩條手臂在人群裏穿梭,看了一會兒花燈,又看一會兒踏歌,知道遇不上她們,只有回觀裏碰頭了。
她從人堆裏退出來,打算找個酒肆喝兩杯,一轉身看見燈火輝煌裏站了個年輕的小郎君,穿着竹葉青直身,頭戴紫金冠。
她歪着脖子站住腳,同他對峙起來。別以為她不知道,跟了她好幾條街了,究竟是什麽來歷?有什麽企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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