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

官員們設宴不是含糊着就能蒙混的,來往都是官場上的人,必須處處考究,講大排場。恰逢李行簡六十整歲,李中丞年紀雖不如聖上大,論資排輩卻抵聖上半座泰山。于是宮中有賞,命宣王代母親來與外祖父磕頭慶生。既然有皇子親臨,文武官員無論如何都要賞臉的,李家不敢怠慢,便招以前常有來往的樂坊入別院,酒過三巡後命伎樂們歌舞,為衆相公與王爺們助興。

轉轉得到消息後很高興,“終于到了我大展拳腳的時候了!我認識九部樂裏的西涼樂那支,借着掙點脂粉錢的名義跟他們混進去。你就充當我的樂奴,咱們一塊兒進他的宅邸。”

蓮燈考慮得有點多,“這樣正大光明,恐怕不太好施展拳腳。萬一哪步出了纰漏,只怕要把火引到你身上。”

轉轉卻說沒關系,“你易容,前後兩張臉,誰也認不出你。我們最要緊的是進府,樂工有好幾個班子,演完了就散的。到時候看情況再定,如果有機會,我随他們先離開,你動手的時候我不至于拖你後腿;要是沒有機會,就當是進去游玩一遭,仍舊跟着出去,等下次再想辦法。”

蓮燈猶豫了下,似乎沒有更好的主意了,便和轉轉梳妝打扮上,抱着琵琶與筚篥,去北裏找那個相識的樂坊。

轉轉以前在龜茲商隊裏算是小有名氣的伎樂,和那些樂工們也有些來往。蓮燈和昙奴救她的時候,正是商隊從長安返回龜茲途中,薩保一死,這個商隊基本就解體了,酒泉發生的情況不會那麽快傳到長安來。所以她現在行走,依舊可以憑借以前的聲望。

果然那些樂工賣她幾分人情,見到她還十分的歡喜,絮絮說:“祖師保佑,正好缺個人手,這下子可解了燃眉之急了。”又打量蓮燈,“這位小娘子會些什麽?”

蓮燈摘下面紗笑了笑,“奴只會筚篥和笛子,跟在我家娘子身邊,專門為娘子抱琴。”

蓮燈長得很美,美麗的女郎一向比別人少些坎坷,樂坊收人要看手藝,但是只要有張漂亮的臉,一切要求都可以降低再降低。蓮燈的加入幾乎沒受任何阻攔,那麽輕而易舉。轉轉回身看她,沖她擠了擠眼睛,兩人相視一笑。

到了上元這天是正日子,入夜前人都進了李宅的別院。李行簡十分的大方,所請的樂部起碼有三四十,還有角抵藝人和舞者,加在一起不會少于百人。

人多不是壞事,範圍廣了,就算要捉拿也不容易。

蓮燈跟随樂工們進宅邸,她還是十六歲的小姑娘,臉上依舊帶着天真的成分,到了陌生的地方很新鮮地左顧右盼。琵琶抱久了手酸,不停地調換兩手,誰也看不出她掄起大刀來是怎樣孔武有力的模樣。

轉轉悄悄湊在她耳邊問:“可看清地形了?”

她 自從踏進這裏就處處留心,院牆有幾道,樂臺離門有幾個拐彎,都在她腦子裏清晰地刻着。她點了點頭,沒有說話。循規蹈矩随家奴往後院走,擡起眼時看見對面游 廊走過幾個穿缭绫春衣的郎君,纨绮上繡一行秋雁一江春色,移步時金魚袋和蹀躞七事相撞,發出細碎旖旎的聲響。

這樣尊貴的打扮, 應當是宗室皇親。她微別過臉避開他們的視線,樂坊裏的樂工告訴她,那些公卿們喜歡在樂人裏找樂子,萬一被相中,那就很難擺脫了。所幸她帷帽上的紗羅放下來 了,可是轉轉卻沒有。她是那種眼角眉梢都是詩的女郎,結果不小心被人落了眼,那邊揚聲叫站住,蓮燈頓時暗乎不妙。

幾位郎君閑庭信 步似的走過來,轉轉發覺時已經來不及把障面放下來了。她的胡人五官在長安比較緊俏,最近時興養胡姬,弄回去收為妾侍,喜歡的時候擡舉擡舉,不喜歡了就送 人,是長安貴族們彰顯身家的手段。好在她沒有賣身在樂坊裏,別人不能做她的主,這麽想來心裏也安定了些。

那幾位郎君到了她們面前,也不急着和轉轉搭讪,只問坊主是什麽部的。坊主恭恭敬敬長揖下去,“回禀殿下,奴這班是西涼樂部的。”

其中一位嘿了聲,“五郎,西涼樂還是胡女奏得好。”

那個叫五郎的微微笑了笑,飛揚的眼角有股桀骜不馴的嬌縱味道。

轉轉愈發低下頭,暗地裏咒罵了一聲。然後聽見這位五郎吩咐身後的侍從,“挑幾個樂人并這胡女,一同送到西邊閣子裏去。”

侍從忙道是,坊主卻上前叉手,“這位娘子出于舊日交情來樂坊幫忙,不能算是樂坊的人,齊王殿下點她的卯,還需問過小娘子自己的意思。”

大歷就是這點好,賤籍同良民的劃分非常嚴格,所受的待遇也絲毫不能馬虎混淆。賤籍遭販賣或充教坊是很尋常的事,但是良籍的則不同,只要不是自願,就算皇親國戚也不能強迫。

齊王慢慢哦了聲,口頭算是應準了,神情卻滿不是這麽回事。他審視轉轉兩眼,“那麽女郎可願為本王奏上一曲?閣子裏的都是親貴,只要奏得好,必定重重有賞。”

轉轉回頭看了蓮燈一眼,自己心裏明白,既然被盯上就沒法脫身了。如果她随齊王去,蓮燈一定要帶上,少了樂坊那麽多雙眼睛,她随意吩咐她在外等候,她就可以有足夠的空間去做她想做的事。

她吸了口氣,對幾位郎君嫣然一笑,“殿下看得起奴,奴再推辭豈非不識擡舉麽!請殿下先行,奴交代幾句就來。”

齊王一衆人心滿意足地去了,好在胡樂奏的人多,缺了一個還可以調配。轉轉把要緊的幾點囑咐其他樂工後,領着蓮燈跟李府侍從過了中院。

蓮燈緊緊抓她的手,她知道她擔心,在她腕上拍了拍,“我見多識廣,什麽樣的豬狗輩都領教過,你不用擔心我。”複壓低聲道,“既然那裏都是王侯,我猜李行簡必定是要相陪的,正好等他自投羅網。我不叫你跟進去,讓你在廊下等我,該如何你自己看着辦。”

蓮燈道好,把她送上了蓮花臺階,自己避到一旁靜待。

夜色一點一點彌漫上來,四面笙簫漸起。她擡頭望了望,轉轉柔豔的歌聲飄過來,桃花紙上映出那些貴人們的身形,忘乎所以地随着拍子擊節,其中一個就是李行簡。

李行簡不能只顧這些親王不顧來客,所以早晚是要出來的。她尋個沒人的地方戴上面具,只要定下心守株待兔,等轉轉離開了再動手,府裏人員往來頻繁,誰也不會注意到她。

但 不知怎麽,今天欠了點沉着,心裏一陣陣有浪翻湧,恐怕要壞事。然而到了這步,中途放棄又舍不得。她曾經試過晚間潛進李府,可巡夜的人整晚不斷,她連上房頂 都做不到,更別提進李行簡的卧房了。所以今天無論如何都要堅持下去,她咬牙靜下心來,原以為李行簡會先離席應酬賓客,沒想到反而是齊王先出現,身後跟着磨 磨蹭蹭的轉轉。

蓮燈不明白轉轉為什麽會同齊王一道出來,心裏難免有些牽挂。轉轉找不見她失神張望,只聽齊王道:“娘子在尋你的女使?”

轉轉忙道不是,“我先前讓她先回去的,想是已經離開了。不用管她,殿下請吧!”

轉轉就那麽走了,蓮燈在黑暗裏看着她,一時不知怎麽辦才好。看她的樣子不像是受了脅迫,大概是急于出府,才會跟随齊王一起的吧!

無論如何她不在,自己行事也不受束縛了。又等片刻見侍者推開移門,李行簡從裏面踏了出來,她狠狠盯住他,他身邊只有一個厮兒,從這裏到花廳要穿過一道九曲回廊,此刻不動手,再想找機會就難了。

她遠遠尾随,小厮的燈籠光搖曳,照得兩邊翠竹林裏鬼影幢幢。待到沒人的地方,她抽出腰刀積蓄力量,拔高了身形從後面劈上去,豈料不知從哪裏蹿出兩個人,身手很了得,挺劍一挑擊退了她的攻勢,反向她撲擊過來。

殺人只是一瞬的事,錯過最佳的時機,那麽今天的計劃就注定失敗了。蓮燈自己心裏知道,她有個認準了就不放的壞毛病,那兩個人纏住她,她下了狠心招招斃命,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打 鬥的聲勢終歸大,眼看那兩個護衛落了下乘,那個小厮吓得打顫,一疊聲的“抓刺客”,幾乎叫破喉嚨。游廊那頭有火把蜿蜒而來,她急于求成,注意力全放在了李 行簡身上。這樣一來忽略了身後,只聽一聲刀鋒破空的呼嘯,背上火辣辣驟痛,皮肉分離的聲音自己聽起來居然有那麽響!

今天也許要交代在這裏了,倒沒什麽懊悔,唯一遺憾的是不能把仇人殺完。她一心要取李行簡的命,他只在離她兩丈遠的地方,只要她再努把力,也許就能宰了他了。可是背心痛得厲害,她有點堅持不住,動作也慢下來。

耳邊喊聲震天,就像獵人圍捕獵物。她忽然驚覺,如果死在這裏,他們揭開她的面具,不知要連累多少人。

殺不出重圍,逃又逃不掉,如何是好?她只記得以前反複念叨的話,活得起死不起,但是圍攻的人越來越多,她振作精神殺倒頭陣,轉眼又迎來了第二波。

忽然一陣琴弦铮然嗡鳴,四周圍都震蕩起來,就像水面泛起粼粼漣漪,數不清的柳葉飛刀如波光橫掃而過,衆人避之惟恐不及。蓮燈還沒有看清來人,一片黑影籠罩住她,簡直有點騰雲駕霧的意思,感覺不到任何起落,一直向前移動,用風的速度。

她痛得吸氣,背上血肉模糊浸濕了衣裳,只覺得冷得厲害。不知道這人是誰,她努力往上攀了攀,“大俠……恩人……”

恩人低下頭,黑暗裏只有一個模糊的輪廓,看不清五官。

“吃過一次虧,下次就知道厲害了。”他架着她喃喃說,“哪裏來這麽大的膽子,這種時候動手,不是自尋死路麽!”

蓮燈頓時心頭一松,是春官,還好,他來救她了。

可是救過之後該怎麽辦?她渾渾噩噩間依舊在擔心,這件事沒有那麽容易,會查到轉轉頭上,會查到雲頭觀去的。到時候大理寺一定會盤問她,甚至驗她的後背,那麽這傷口怎麽隐藏?

她到現在才開始後悔,可是後悔也難以補救了。

放舟帶她回到雲頭觀,照他的話說不能躲,越躲越證明心虛。她也做好了準備,萬一金吾衛來查,只要能堅持住,也許有希望糊弄過去。

進門的時候昙奴正在屋裏打轉,她現在不能幫上忙,她們今晚的成敗未可知,她除了擔心無計可施。果然預感有時候真的很準,蓮燈回來時受了重傷,春官把她抱進來,她的四肢沒法自行搬動,但因為易了容,臉色卻是如常的。

昙奴慌忙上前迎接,蓮燈微微睜開眼看了看,“轉轉呢?還沒回來麽?”

昙奴急得落淚,“別管她了,她很機靈,不會有事的。你現在且顧你自己吧,這是怎麽了?”

她張不開嘴,唯覺得又痛又累。放舟替她揭開面具,面具底下那張臉上布滿了汗水。他沉了嘴角,看樣子硬熬是熬不過的,回身推門出去,直着嗓子叫了兩聲弗居。

弗居剛睡下,聽他一喊披頭散發過來了,昙奴這才知道他們是相識的。奇怪像落進一個陷阱裏一樣,雖然他們沒有做任何傷害她們的事,可是為什麽有種很蹊跷的感覺?

弗居看了蓮燈的傷勢沒有問原委,立刻回卧房找藥箱來,處理起傷口也是麻利異常,邊上藥邊道:“這間屋子不能住了,進密室,先在裏面躲兩天再說。”

蓮燈傷在背上,放舟不方便直視,便問弗居要不要緊。弗居讓昙奴扶起她,一圈一圈給她纏上了紗帶,随口應道:“她哼都不哼一聲,肯定忍得住,死不了的。”

她不出聲,只是不想讓他們擔心罷了。蓮燈腹诽着,神志有點恍惚,然後感覺放舟背起她,快步跟着弗居進了一條幽暗的過道。

她睜不開眼,只知道被安置下來,連側躺都不能,只得趴着。弗居在旁嘆息,“座上見了不知什麽感想,他還沒出關麽?今天這事他知不知道?”

放舟道:“傳了消息回去,盧慶會回禀的。明天看吧,說不定一早就來了,或者會把人接回神宮。”

“現在不宜挪動……”

他們喁喁低語,一面說一面往外去了。

昙奴在門前等着他們,探首道:“我進去照顧她吧,萬一她要喝水呢。”

放舟擡了擡手,“你且稍安勿躁,再過一盞茶大理寺的人就到了。”

昙奴惶惶不知如何應對,放舟從袖子裏掏出幾支銀針遞給弗居,“你清閑得夠久了,幹點正經的吧!事情辦妥了,座上會誇獎你的。”

弗居無可奈何,接了銀針聽他介紹今晚的事情經過,然後撩着頭發回房了。沒過多久大理寺并李府的人到了山門上,昙奴想起放舟還在這裏,想提醒他回避,誰知他早就不見了。然後房裏出來一個人,穿着弗居剛才的禪衣,臉卻俨然是蓮燈的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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