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喻宜之回家的時候,看到任曼秋正坐在餐廳,就着那張碩大的大理石餐桌給小提琴換弦。
擡頭看了喻宜之一眼:“回來了?”
任曼秋一看就是那種保養得很好的富家夫人,人到中年身材一點沒走樣,一張白皙的臉看上去柔和恬淡,甚至還能找到少女時代存留的一股怯意。
一看就知沒經過外面世界的摔打。
像什麽呢?喻宜之想,像只籠中雀。
美麗但脆弱,一輩子把金絲編成的鳥籠當作全部天地。
任曼秋問:“給你煮碗金魚小馄饨吧?”
喻宜之默了下。
任曼秋這樣問她的時間很少,倒不是說她刻意冷待喻宜之什麽的,而是她這個人性子本身就是那麽淡。
她年輕時是個小有名氣的小提琴家,即便後來不登臺了,每天用來練習的時間也不少,好似一門心思沉浸在自己的音樂世界裏。
喻宜之倒沒想到,今晚她會這樣主動關心自己。
像一個真正的母親。
喻宜之順着燈光向餐廳那邊望過去,任曼秋正好也看向她,也不知是喻宜之快成年了還是怎麽,昏黃燈光下任曼秋看向她的眼神似有悲憫。
一個女人對另一個女人的悲憫。
喻宜之無聲的張了張嘴,這時大門吱呀一聲,喻文泰和喻彥澤走了進來。
帶着酒氣。
喻宜之馬上說:“我先回房寫作業了。”
任曼秋:“去吧。”
喻文泰卻已經看到她了:“宜之。”
喻宜之背着書包站在原地。
喻文泰和喻彥澤走過來:“最近鋼琴練得怎麽樣了?”
喻宜之不說話,任曼秋替她答:“不錯的。”
喻文泰:“彈一曲來聽聽。”
他和喻彥澤坐到沙發上,兩人都因為喝了酒而呼吸粗重,應和着客廳裏那座古董級的座鐘,發出壓抑的聲響。
喻宜之站在原地沒動,任曼秋走過來,一只柔若無骨的手按在她肩上,低聲勸:“彈吧。”
喻宜之放下書包,坐到鋼琴邊,深吸一口氣,打開琴蓋。
她彈《野蜂飛舞》,激越的旋律,在深夜的別墅區并不用擔心會吵到鄰居。
潔白纖細的手指,随着樂曲超快的節奏,狂風暴雨般一下下砸向琴鍵:嘣——嘣——嘣!
最後一個音符,喻宜之幾乎感到整架鋼琴都在顫抖。
一曲終了,喻宜之坐在琴凳上,努力平複着自己的呼吸。
良久,終于傳來喻文泰一下一下緩慢鼓掌的聲音:“彈得好,有進步。”
一直站在一邊看的任曼秋好像松了一口氣。
喻宜之合上琴蓋,背起書包上樓去了。
******
第二天一早,喻宜之背着書包下樓,整齊的長發,清爽的校服。
任曼秋獨自坐在餐廳裏,喝一碗牛奶燕窩粥。
喻宜之環視一圈。
任曼秋:“文泰和彥澤已經去公司了。”
喻宜之走近,任曼秋:“有事?”
喻宜之壓低聲音:“可不可以給我十塊錢?”
任曼秋警惕的看了她一眼:“幹什麽?”
喻宜之:“我昨晚買了包糖,把我名字和學生證號告訴老板了,說了今天要去還的。”
誰能想到這樣一個大小姐,一條裙子動辄幾千,飯卡裏也充着好幾千塊錢,書桌上堆滿世界各地的點心,然而手機裏和口袋裏卻連一分錢都沒有。
任曼秋看了喻宜之一眼,少女一臉倔強的清冷,但身影被窗口投進的朝陽勾勒得那樣單薄。
不是不可憐。
任曼秋猶豫了一下,和喻宜之一樣壓低聲音:“別告訴文泰,他不喜歡你吃那些不上檔次的,對你希望高得很呢。”
飛快的塞了十塊錢給喻宜之,像做賊。
喻宜之低着頭:“謝謝。”
課間操的時候,喻宜之又看到漆月摟着她的新朋友,打打鬧鬧笑得張揚又放肆,惹得喻宜之身邊的好學生們都皺眉。
倒是一點看不出昨晚虛弱的痕跡了。
******
漆月發現人吃得少的時候,就特別喜歡上廁所。
偏偏今天致知樓的廁所還壞了,課間的時候,漆月溜到格物樓外面,躲在陰影裏抽一支煙。
以前剩下的一包,沒剩兩支了,長時間揣在口袋裏,連煙盒都變得皺巴巴的。
她不喜歡排隊,等上課鈴打響了,才扔了煙頭慢悠悠往廁所走。
兩個女生匆匆跑過她身邊,一邊低聲笑着:“真關裏面了?關在哪間啊?不太好吧?”
“誰讓她那麽不老實?總得教訓一下……”
漆月腳步猛然一滞。
她就知道喻宜之那個樣子得惹上事。
一張臉那麽冷那麽傲,一看就沒經過社會摔打不知“審時度勢”為何物,連漆月看着都不爽,別人看着能爽麽?
剛轉學來的時候喻宜之是全校焦點,現在都快成全校公敵了,據說就是因為她太傲,一個朋友都不願意交。
漆月心想,教訓一下也好,不然那樣的千金大小姐,不知什麽時候才知道社會殘酷。
她吹着口哨往廁所裏走,滿不在乎的樣子,反正廁所裏現在沒人。
聽剛才那兩個女生的話頭,喻宜之肯定不是被關在這間廁所裏。
只是她伸手進褲兜想拿紙的時候,手指觸電一樣一縮,低低罵一句:“媽的。”
轉身就往廁所外面跑。
她爛垮垮的闊腿牛仔褲口袋裏,除了煙盒,還有昨晚喻宜之買給她的那條阿爾卑斯糖,随着她跑動,一下一下打在她大腿上。
她一間間廁所跑,卻都空無一人。
“我k。”漆月跑都跑累了:“到底被關哪一間了?”
終于,當漆月跑到頂樓閑置教室那一層的時候,其中一個隔間的門把手從外纏着鎖鏈。
生了鏽的廢棄鎖頭,以前用來鎖鐵門的那種,不知從哪找來的。
呼哧,呼哧,漆月平複着呼吸慢慢走進去。
她想順着門縫看一下喻宜之是不是被關在裏面,沒想到隔間地板被墊高,一點門縫都沒留。
漆月輕聲叫了聲:“喻宜之。”
叫出來的時候,這三個字的寫法也同時在她腦子裏浮現出來,同時還有昨夜喻宜之那清泠泠的聲音:“宜室宜家的宜,就是很适合娶回家當老婆的意思。”
漆月心裏暗罵了句:“想什麽亂七八糟的。”
也不知是罵喻宜之還是罵她自己。
隔間裏靜悄悄的沒一點動靜。
喻宜之是覺得丢人麽?就像漆月昨晚被喻宜之救時,也滿心滿腦并不想喻宜之看到她的狼狽姿态。
漆月又放大聲音叫:“喻宜之。”
“哎。”
這一聲應答是從門邊傳來的,正要動手去解鎖鏈的漆月吓得後退兩步、壁虎一樣往牆上一貼:“我k吓死老子了!”
喻宜之清冷的身形正站在門口,逆光讓她的臉有些模糊。
她很快明白了眼前的情景:“你以為我被關在裏面?”
她想了想:“你是不是聽什麽人說了什麽誤會了?”
漆月瞪了她一眼。
喻宜之:“找了很多間才找來這個廁所吧?擔心我?”
漆月:“擔心你個鬼!是因為昨晚你幫了我,我讨厭欠人情而已!”
喻宜之:“好吃麽?”
“啊?”
“昨晚的糖。”
“不就阿爾卑斯麽?有什麽好吃不好吃的。”
“你帶着麽?”
明明糖就在牛仔褲口袋裏,漆月卻嗤一聲:“一條阿爾卑斯誰還當寶貝帶着啊?我昨晚根本就沒拿走。”
“哦。”喻宜之沒什麽表情的說:“出去。”
“老子……你到底知不知道你說話很欠打?”
“我要上廁所,你不出去,一直站在這不好吧。”
“你是來上廁所的?特意跑到頂樓來?”
喻宜之點頭:“這裏一般沒人。”
“你到底是多不喜歡跟平民百姓打成一片啊公主?”
喻宜之走到漆月身邊,拉開另一個沒鎖隔間的門:“你要是非站在這聽我上廁所也行,反正都是女生。”
漆月:“我k,誰想聽你上廁所。”
她拔腿就往外面走,煩躁躁的本想快步離開,卻又被什麽拖着留了下來。
以至于喻宜之上完廁所出來的時候,看到漆月靠在走廊邊上,一頭火紅的頭發紅得刺目:“喂,你不會從來沒吃過阿爾卑斯吧?”
喻宜之點了一下頭。
果然,否則剛才那個問句裏,不會帶着真實的好奇。
“你搞笑吧姐姐。”
喻宜之看了她一眼,才解釋:“家裏,管的嚴。”
漆月冷笑:“不讓你吃平民零食是吧?那你好奇個什麽勁呢。”
喻宜之:“沒好奇。”低頭想走。
漆月啧一聲,煩躁躁一拉喻宜之,抓起少女白皙的手掌在自己面前攤開,一把摸出口袋裏的阿爾卑斯往那掌心裏倒出一顆:“拿去拿去。”
喻宜之:“你不是說你沒帶走麽?”
漆月:“你管老子。”
喻宜之:“那謝謝。”
漆月:“謝個屁,本來就是你買的。”
喻宜之低頭就想撕開那層透明的包裝紙,漆月又煩躁的啧一聲,一把拉起她手把她往邊上扯:“你站廁所門口吃什麽糖?那味好聞還是怎麽着?”
喻宜之被她拉到角落,撕開包裝把糖塞進嘴裏。
沒急着走,反而靠在走廊邊一根方柱上。
漆月看了她一眼,也沒走,悠悠給自己點了根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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