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

遇到這種事, 普通人的第一反應是尖叫。

但刃唯好歹之前做了無數心理建設,半秒沒猶豫,轉身撒腿就跑。

刃唯跑得着急, 腳步很響,整個走廊都回蕩着聲音。他如今也顧不得什麽禮貌不禮貌了,這他媽的明顯是撞邪門兒了!

一直退到自己這端走廊盡頭, 刃唯迅速刷卡關門躲入房間,背貼着門,大氣不敢出。

他的雙眼緊緊盯着那面巨大的落地窗,也時刻感受着門背後的異動。

心提到嗓子眼。

刃唯眼幹, 又使勁眨眨。

窗外一片漆黑,只有少數高樓層上的航空障礙燈在閃爍——像無數雙猩紅的眼, 潛伏在夜幕中肆無忌憚地窺視這一間房。他被“看”出一身冷汗。

“咚……咚咚……咚咚咚……”

刃唯聽到一點不尋常的腳步聲。

“啪嗒。”像是什麽東西墜地,聲響沉悶。

刃唯嘴唇發白,手抖得拿不穩手機, 他幾乎是拼了命地沖到床邊把被褥拽下來, 裹在身上再躲到電視機下,把電視打開,音量調到最大,才掏出手機給成景廷打電話。

會不會是自己眼花,看錯了?

他本來是想去一趟衛生間把水龍頭什麽的全部都打開的,這樣會顯得熱鬧一些, 自己沒那麽害怕。

結果, 剛剛撥通成景廷的電話, 浴室裏就傳來了嘩嘩地水流聲。

刃唯背靠着牆,胸膛劇烈起伏,他像盯着何種怪物般盯着衛生間的入口,卻沒在裏邊瞧見半點光亮——他甚至希望,是齊流偷偷做了他的房卡,來他房間陪他過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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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話一撥通,刃唯不啰嗦,直接切入要點:“你在哪兒?我房間外面有,有……”

他哽咽一下,說不出那個東西到底是什麽,像鬼又太過于猙獰——厲鬼?

“有什麽?”成景廷那邊的環境聽起來安靜極了,應該是已經睡下,“慢慢說。你在喘氣。”

“你們酒店,你們酒店,有,有,”刃唯說話聲音越來越小,“不像人也不像鬼的怪物……我剛在走廊碰見了,然後他跟着我走了幾步,現在估計在我房間外面呢。”

他咬咬嘴唇,心想,這他媽的,今兒也不是萬聖節啊!沒必要裝神弄鬼吧……

“你現在在門背後?”

成景廷的聲音帶給刃唯的安全感實在不小,刃唯緩了口氣,靜靜地答:“沒,我背靠着牆呢。”

“別怕,”明明隔着手機,成景廷卻像在握着他的手,“現在脫了鞋上床,把被子蓋好。”

刃唯乖乖照做,把球鞋脫下來甩到窗邊,玻璃窗被砸得“咚”一聲響。

房間的燈全打開了,刃唯脫褲子上床,縮成一團。

成景廷耐心地等他做好,又說:“被子蓋好了,腿腳別伸出來,就什麽都不怕了。”

“是不是床底下有什麽東西啊……”

刃唯是個熊膽子,但在成景廷面前就想被照顧着,不禁還真有點兒害怕了。

成景廷聽他委屈地傾訴完畢,一聲笑,聲音啞啞的,“只是怕你着涼。”

刃唯掀開被子,把頭都遮住了。

眼下他不敢出門也不可能跳樓,哪兒都去不了。

在沒能确定危險不危險的情況下,更不可能喊哥們兒來打探情況,萬一是送死?

“你在哪兒呢?不在酒店?”

“不在。”

刃唯蒙着被褥,聲音軟綿綿的:“你還能去哪兒啦。”

“回家。”

成景廷想說自己傍晚之後其實去了趟費爾曼,但苦于進不去,只得在門口站了近半個小時。

哪怕沒有人能看見他。

人來人往,他像個透明物——存于落日餘晖中的黃黑色燕尾蝶。

“你家在哪?”

“附近,”成景廷說,“星京東路。”

“哇,費爾曼也在星京東路,那兒地段很好啊,特別貴,”刃唯勉強笑笑,努力讓自己的情緒聽起來放松些,一來二去他都快忘記成景廷是個大老板了,“第一次聽你說回家。”

“嗯,快睡吧。”成景廷咳嗽一聲。

刃唯像聽到外界有什麽響動,迅速探頭出來緊張地東望望西望望。成景廷聽見那頭被子窸窣聲,安慰道:“你先睡,我叫幾位酒店的安保上來守你的夜。”

這句話說完,刃唯總算放心不少,“真的?”

“真的。”

刃唯不可能說你守着我才放心,心想成景廷上了一天班也累,說:“那睡了吧,你明天早點來酒店好不好。”

“好。”成景廷答應下來。

閉眼沒一刻鐘,刃唯還是被冷醒了。

穿着毛衣睡覺的後果就是出汗,夜來風涼,吹一吹,人就凍得受不住。

換好保暖睡衣後,刃唯口渴,灌了口酒店供應的威士忌,再扯過亂扔在地上的厚夾克外套,想掏一包煙出來點上。

他的手一探入衣兜內,卻沒有掏到硬物。

再往裏邊兒點,從衣兜最深處抓出一團——泥土。

深褐色的、帶着黑色污穢物的泥土。

刃唯手腳冰涼。

明明在他從護城河邊酒吧回來的路上,他還專門叫人停車,在路邊上的便利店買了包平時最愛抽的細煙。

這堆土,是什麽?

沒遲疑幾秒,好勝欲和求知欲就打敗了刃唯的畏懼之心。

他跳下床,蹬鞋、穿衣,動作行雲流水,不帶一絲拖沓。

直接取下鎖開門,刃唯一個人趿拉着酒店拖鞋,穿着薄外套,站在走廊盡頭。他垂眸,目光順着腳邊血跡斑斑,一直延伸至凝固出血泊的電梯口。

他不知道,這些都是成景廷因為走得太急而未收拾幹淨的血跡。

刃唯看着一地血,往前走一步。

時隔很多年後,他都形容不出來那一天的感受——嬌生慣養如他,還從未接觸過如此直觀而血腥的兇殺場面,發生在自己身邊,甚至因自己而起。

他打了個寒顫,聞到空氣中的一股腥甜,像血,又不像。

走廊的led燈忽明忽暗,閃得同電影裏邊兒所謂的靈異場景一模一樣。耳邊,還依稀聽得見一陣沉悶的咳嗽聲,破舊、淩亂,如千年古鐘被敲響,驚醒在耳邊。

“出來,”刃唯聲音略微嘶啞,“裝神弄鬼算什麽?”

成景廷手中正攥着一縷屍煙,背貼着1015客房的門,使勁壓低自己的粗喘聲——酒店房門的凹陷設計與凸出的廊柱,很好的為他提供了藏身之所。

前半小時在走廊上吓到刃唯的那只厲鬼,不過是他的漏網之魚。

從刃唯在酒店外進了根本不存在的便利店後,成景廷便警覺起來。他甚至怕刃唯明天醒來還記得這件事,扭頭就讓齊流去查那個“便利店”。

那裏不過是一處偏僻而空空蕩蕩的廢棄電話亭。

專供孤魂野鬼居住。

在X酒店冥幣價格高昂的情況下,成了不少鬼魂的臨時收容之所。刃唯在X酒店待久,陽氣受損,再加上有閉合的陰陽眼,極容易被騙進去。

刃唯回房間拿了經書翻開頁,拿在手上,對着走廊又是一聲吼:“給我出來!”

“衛生間吃米的是不是你?晚上來纏我身體的是不是你?讓齊流生病的是不是你?在電梯裏作怪的是不是你?!”

刃唯雙眼通紅,漫無目的地罵,“我不知道你是誰,也不知道你為什麽要跟着我……”

成景廷一動不動。

他分明躲在了最好的位置,絕對不會被刃唯發現。

卻覺得自己無處可逃。

不是。

除了第二個,都不是我。

吃米的是曾經在費爾曼大飯店修建時不慎摔死到樓下的工人,他們的魂魄經久不散,千方百計地想要尋仇,卻拿我奈何,只能轉恨在你身上。

讓齊流生病的“人”我已經全趕走了,在電梯裏作怪的,我也除去了。

只有第二個。

在每夜裏,陪你入睡,幫你掖背角,鑽入你夢境看你哭哭笑笑的,是我。

偶爾,成景廷會擡臂,看自己的手。

他說過,人啊,情愛分明只占三兩,卻在他這一鬼魂的身體裏占了全部。

明明從前他是一個那麽以大局為重的人,江山社稷、家國情義,哪樣不比兒女情長重要。

可他忘記了,愛是持續性的。

它那麽濃烈、激進,貫穿一生。

與此同時,刃唯不知道為什麽,一向堅強愛笑的他,也突然像被什麽東西壓垮了神經,猛地蹲下身子,半跪在地上。

他頭疼,胃疼,手疼腳疼,像要被人紮入一千根針。

連月來的精神壓迫和單方面追求快讓他支撐不住了。要不是因為愛,他還真不會再繼續在這個人氣不足的酒店待下去——他明顯感覺到自己的精力不如從前了,說話慢了些,動作慢了些,連喝酒都拼不夠別人。

經書翻開,四周的異響淡化不少。

成景廷今晚為什麽就沒來上班……刃唯迷糊睜開眼,發現走廊上的血跡也消失了。

“你……到底是誰?”

刃唯已經沒了脾氣,搖搖晃晃地起身,自言自語,“從前,我算是一個無神論者,也不相信一見鐘情。這裏真的挺厲害,一下讓我推翻兩個習慣。”

成景廷漠然地站在角落。

他半邊臉都被那只厲鬼抓傷,傷口正燒灼得疼痛難忍。

他動動嘴唇,那張看似薄情的唇瓣開合幾下,也沒能說出那句“不是一見鐘情”。

刃唯一個人在廊燈下站着,繼續道:“我哥們兒還給了我經書呢,我就只舍得用了一兩晚,看來要重新派上用場了。”

成景廷揚起下巴,心中略有些悲哀。

別用。

刃唯走幾步,望着眼前一時間仿佛變得幽深無盡的長廊,不再邁步向前,“你不會是地縛靈吧?成景廷都拿你沒辦法。也奇了怪了,他開酒店前不看看風水嗎?”

角落裏,成景廷苦笑。

這不就是看了,才開的麽。

“你有什麽不甘心的,悔恨的,沖我來,”刃唯不知何處來的勇氣,“我哥們兒在寺廟裏有師父,我家長輩也曾在峨眉山上供奉過佛像。你要是道的,我去青城山一趟也行,你有所求,告訴我,我幫你解決,了結心願,你盡快離開,不好嗎?”

不好。

一聲重重嘆息。

刃唯自然聽到了。他覺得耳熟,又想不起來。

這種嘆息聲,并不像人在面前那樣從胸腔發出的,而是猶如環繞音響,來得鋪天蓋地。

他聽着,感覺那聲音像深海浪潮,妄想形成海嘯,撲上岸将一切吞沒。

刃唯對着空氣罵:“你不說話就算了,光嘆氣有個屁用!”

成景廷身在暗處,莫名被怼一下。

“還有,這兒的老板兇得很,厲害得很,老江湖了!”

刃唯認真勁兒上來,開始花式吹老公,“他又猛又辣,手段可多了,做生意這麽多年什麽都幹得出來。你別招他,招我就成。我什麽都不怕……我身體還好。”

他說着,喉嚨裏“嗝兒”一聲,聲音變得小了些:“他身體不太好。”

……很有可能腎虛,氣血不足。

成景廷:“……”

等刃唯回房睡好後,成景廷又飄來飄去,陪了他一會兒。

這一次,他沒有靠近刃唯,也沒有想要去抱他。自己需要給刃唯足夠的時間。

回七樓,成景廷把初五放出來。

初五臨走時,成景廷蹲下去捏它的耳朵,低聲傳話,說快去找你的小唯哥哥,你都是他養大的。

初五茫然回頭,像在說,他還記得我嗎?

成景廷閉眼。

刃唯睡醒下樓,第一件事就是要打車出去找齊流。他真得去寺廟裏拜拜。

他還沒敢把昨晚後來的事兒告訴成景廷。

拎着短期行李箱下樓,刃唯見成景廷還是沒上班,心裏空落落的。找了禮賓部寄存行李,刃唯擡頭就看見蛋黃酥接過他的行李,靠在吧臺邊嗑瓜子,吃了就吐。

刃唯眼神一和他對上,蛋黃酥立刻放下瓜子盤不磕了。這是基本禮貌。

“幹嘛呢?上班時間還磕,”刃唯心情不佳,“投訴你。”

蛋黃酥眯着眼套近乎,“我心情也不好。”

“怎麽了,陌陌沒充錢啊?”刃唯不客氣。

“哎喲……刃小少爺,我們這兒沒過多久得地震,”蛋黃酥打着哈哈,“你快搬走吧。”

“逐客令也沒你們這麽下的。”

刃唯擺起架子,開始充翻車魚,“你們大boss還沒吭聲,你憑什麽做決定?”

“酒店裏邊兒三千三百三十三只怨靈,都是我的馬仔。”蛋黃酥擠眉弄眼,“我每個月供點兒好酒水果,他們就……”

刃唯聽他瞎編,也跟着瞎起哄:“哦,怪不得你沒有腳。”

“你,你……”你看到啦。

想到成景廷下的保密政策,蛋黃酥沒說出口,只是話鋒一變,佯裝啜泣:“是啊,我小時候出車禍撞的。”

刃唯:“……”

好像這酒店每一個人,都挺奇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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