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 移屍(十六)
雖然只是薄薄的一張紙,并未附贈一兩根血嗤拉呼的手指,但所有人都不敢懷疑這是群鷹寨的手筆,因為懷疑過的人都為自己的多疑付出了慘痛的代價。孔德的嘴唇不住地顫抖,目光惶恐地從身側一張張臉上掃過,最終停留在傅雲書臉上,先前的氣焰消散殆盡,雙膝一軟,跪倒在傅雲書面前,哀聲道:“求縣令大人救救我小兒!”
一般綁架的劫匪往往會以肉票的性命要挾家屬不得報官,但群鷹寨從未對此有過要求,随便你報不報官,反正官也打不過我們。傅雲書心中亦是掀起了波瀾萬丈,抿緊了嘴,半晌他沉聲道:“孔員外,你先起來。”
孔德驀地擡起頭,睜着一雙猩紅的眼睛瞪着傅雲書,道:“傅大人!我唯有這一個兒子,眼下他正在那土匪窩裏受苦受難,大人您可不能見死不救啊!”
“孔倫公子是我朝子民,既然如此,身為一方父母官,本縣就沒有不救的道理。”傅雲書伸出手,硬是将戳在地上的孔德扶了起來,“只是此事還需從長計議,孔員外你還是先起來再說。”
兩盞清茶被擺上桌面,挪開杯蓋,升騰起袅袅白霧。傅雲書捧着杯子,卻不曾送到嘴邊,只問:“孔員外,可曾與群鷹寨匪衆結仇?”
孔德一瞬間仿佛蒼老了數十歲,蔫蔫地說:“老朽當年為生計奔波各地,得罪的人不知凡幾,哪裏還記得清。”
寇落苼在一旁頗有幾分幸災樂禍地道:“這麽說來孔員外如今的遭遇竟也是活該?”
孔德不善的眼神睨向寇落苼,寇落苼微笑回應,兩人的目光化作無形的刀劍,在空中針鋒相對。傅雲書淡淡地掃了他們兩人一眼,說:“孔員外可拿得出這三千兩?”
孔德道:“三千兩雖是個大數目,但我孔家拼拼湊湊,總還是拿得出的。”
寇落苼道:“據在下所知,群鷹寨的規矩,是收到信之後第三天午時之前把錢送到金雕山腳下,待土匪清點完銀兩并帶回寨中後,自會将人質放走。”
傅雲書道:“既然如此,孔員外務必在這三天內将銀兩湊足。”
孔德陰測測地道:“傅大人的意思,是要老朽破財消災?”
他下一句話并未出口,但傅雲書已聽到了其中涵義——“那要你們官府有什麽用?”傅雲書雖心中敞亮,卻并不以為意,老着臉皮淡淡地說:“所謂君子報仇十年不晚,救人要緊,先安安穩穩地将孔倫公子接回來,等來日時機成熟,再仔細算賬也不遲。”說罷,他站起身,朝外走出兩步,忽然回頭,道:“孔員外将銀兩湊足後,便命人報與本縣,由本縣派人,将贖金送至金雕山下,再把孔公子全須全尾地送回來。”
孔德冷冷地道:“這等小事老朽豈敢勞煩傅大人?”
“人命關天,如何能算小事?”傅雲書淡淡一笑,道:“雖未有此先例,但土匪畢竟是土匪,難保不會出爾反爾,若孔員外親自送上門去,群鷹寨匪衆一不做二不休将你一塊兒綁了,這該如何是好?”頓了頓,又道:“還是說,孔員外擔心我九合縣衙門中有官倉鼠,會将你的這些白銀啃光不成?”
孔德神色一僵,片刻才道:“老朽不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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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麽這麽說定了。”傅雲書一招手,寇落苼立刻跟了上去,立在他身邊,低聲道:“大人,這就走了?”
傅雲書極輕聲地道:“這麽久了,王小柱應該也辦完事了,不走還留在這兒陪這個老頭兒唱戲嗎?”朗聲對孔德道:“多謝孔員外今日的款待,本縣另有要事,就不再叨擾了,若群鷹寨另生事端,孔員外務必立即上報衙門。”
“遵命。”孔德深深地鞠躬,“恭送大人。”
寇落苼與傅雲書走出孔家的時候,果然看見馬車前蹲了一個人,傅雲書走上前去,道:“王小柱。”
王小柱立即一彈而起,“大人!”
傅雲書問:“事情辦妥了嗎?”
王小柱迷惑地望向寇落苼,問:“寇先生,您把這事兒跟傅大人說了?”
寇落苼輕輕搖了搖頭,又問傅雲書:“你是怎麽知道的?”
“我看見你們倆湊在一起嘀咕了些什麽,”傅雲書沖寇落苼得意地眨了下左眼,“猜的!”
小縣令這模樣又讓寇落苼記起寨子裏養的旺財,每次叼了山雞野兔回來就跑到自己面前蹲着,吐着舌頭,等自己鼓勵地揉揉它的腦袋,一條毛茸茸的大尾巴就搖得飛起。寇落苼習慣性地掌心發癢,若非礙于王小柱在場,只怕手已經不由自主地移到傅雲書腦袋上了,賊手轉而挪到自己鼻子上,揉了揉,寇落苼笑着誇獎他,“真聰明。”
若是自己有尾巴,傅雲書心想,此刻只怕已經控制不住翹上天了。他掩飾地咳嗽了一聲,轉向王小柱,問:“有收獲嗎?”
王小柱猛點頭,“有!”
寇落苼道:“回去再說。”
傅雲書先行上了馬車,王小柱也想跟着鑽進去,被緊随其後的寇落苼一把拽住腰帶往外一推,“趕車去!”
車簾落下,隔出一方天地。兩人沉默片刻,寇落苼道:“傅兄對這件事是怎麽打算的?”
傅雲書問:“哪件事?”
寇落苼說:“看似有許多事,其實掰着手指算一算,攏共只有一件罷了。”
“所謂身正不怕影子斜,”傅雲書朝馬車上擺着的軟墊上一靠,說:“孔家諸般阻撓我們見孔倫,不得不讓人懷疑。”
寇落苼道:“只是若沈珏之死真與孔倫有關,他們也不必這樣遮掩,只要上下串通一氣,我們沒有證據,也察覺不到什麽,反倒死活攔着不讓見,才叫人起疑心。”
“這個我也百思不得其解。”左手撐着側臉,傅雲書喃喃地道,忽然眼睛一轉,看着寇落苼問:“有沒有可能,方才群鷹寨那封信也是孔家僞造的?畢竟先前孔德只推說孔倫在後山清修而已,若我真執意前往,照樣能把人逮到。可如果人落到了群鷹寨手裏,自然無法再受審。”
此事事發突然,即便身為頭頭,寇落苼此刻也不甚清楚,他想了想,說:“我覺得不是。”
傅雲書問:“寇兄為何如此覺得?”
寇落苼道:“我聽過一些關于群鷹寨的事,這個寨子剛剛興起之時,有不少別的山頭的土匪借着群鷹寨的名頭辦壞事,好處自己收盡,髒水卻全潑在了群鷹寨頭上,寨主海東青氣不過,找機會将他們一個個收拾了,以至于偌大的江北府,如今只剩下這一家土匪獨大。孔家若是膽敢叫群鷹寨背黑鍋,要麽不為人知,一旦傳到土匪的耳朵裏,任他家大業大,只怕也要倒大黴,孔德不敢。”
“照你這麽說,孔倫是真被土匪綁架了?”傅雲書皺起眉,“他是去後山,走的九曲廊,怎麽還會被綁架?”
“山沒腿,土匪卻有呀。”寇落苼笑道:“興許是早上吃多了,溜達到九曲廊散散步,見了孔家貴公子,順手就将人綁了。”
他話中暗笑早上吃得頗多的傅雲書,傅雲書沒好氣地橫他一眼。
寇落苼忽然道:“縣主真打算讓孔德交贖金救人?”
傅雲書道:“不然呢?”
寇落苼道:“然後眼睜睜看着土匪把銀子帶走?”
傅雲書道:“即便不被土匪帶走,這銀子也歸不了我呀。”
寇落苼止了笑,靜靜地望着一臉波瀾不驚的傅雲書,車簾搖晃,不時漏進一星半點陽光,落在傅雲書眉梢眼角。寇落苼道:“我原以為你會借着這個機會攻上鷹嘴崖去。”
“寇兄,眼下是海東青綁了人質去,不是我們綁了海東青來,”傅雲書啞然失笑,“眼下縣中無兵又無財,拿什麽攻山?若哪天真能将海東青綁進縣衙大牢,說不定我會嘗試讓群鷹寨匪衆舉手投降。”說着說着,他臉上的笑意漸漸冷卻,幽幽的泛起了涼意,道:“嘴上說着時機未到,其實總不過是我無能。”
寇落苼張口想說些安慰的話,但又不好講“沒事你總有一天能把土匪們一窩端了”,躊躇着,只好沉默地伸出一只手,按在他的肩膀上。
“但是總有一天,”傅雲書冷冷地道:“我會讓群鷹寨不複存在。”
回到縣衙,已近晌午。傅雲書早上粽子吃撐了,全然不記得還有午飯這回事,同寇落苼一道領着王小柱一塊進了書房,一撩袍角施施然坐下,傅縣令官威深重,沉聲道:“王小柱,你在孔家中發現了什麽?”
“大人,屬下尊寇先生的令,趁孔家的家丁們全被叫走的機會,翻牆進了孔家,摸到了孔倫的房間,找了半天沒發現別的,只在他床底下找到一個上了鎖的木匣子。”王小柱想必是被這塊硬邦邦的木匣子硌着了,呲牙咧嘴地把它從懷裏掏出來,放到書桌上,“時間緊迫,還沒來得及撬開來,不知道裏面是什麽。”
“怎麽不知道是什麽東西就随意帶回來了?”傅雲書不悅地責備道:“萬一裏面裝着銀票,那該如何處置?”
王小柱垂着腦袋嗫嚅:“那……那屬下再把它放回去?”
傅雲書道:“胡鬧!”
木匣子是長方形,扁扁的,的确像是能存放銀票的樣子。寇落苼看了幾眼,将它拿起,晃了晃,仔細聽了聽,道:“縣主,這裏面裝得好像不是銀票。”
傅雲書問:“裏面裝的是什麽?”
寇落苼道:“像是本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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