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 移屍(十八)
三日之期很快就到,孔家派人來報,說三千兩白銀已經準備妥當。傅雲書當即帶人前往孔家,一箱一箱雪花銀驗過,璀璨銀光幾乎能将人的眼給晃暈了過去。
寇落苼驗完最後一箱,擡手将箱蓋合上,擡頭沖孔德道:“孔員外當真闊綽,不愧是我九合縣第一富豪。”
“寇先生這話說得有趣,事關獨子身家性命,”孔德幹巴巴地一扯嘴角,道:“不闊綽也得闊綽了。”
傅雲書道:“既然今日剛好是第三天,那麽這些銀兩也不必再往縣衙庫房走一遭了,直接擡了去金雕山吧。”
“且慢!”孔德忙道:“傅大人,未免人手不足,不如再帶上一隊老朽的家仆,能打打下手,也是好的。”
傅雲書這回與群鷹寨正面接觸,雖不打算大動幹戈,但未免生變,也是家底盡出,不僅縣衙一幹捕快衙役都帶了出來,連底下鎮上幾個得力的官差也都調派過來鎮場子,若再多帶人手,實在多餘不說,萬一叫土匪見了以為官府前來剿滅,動了殺心,就更是難以收場,于是遞了一個眼神給寇落苼,寇落苼當即領會,微微一笑的,道:“孔員外的家仆雖然個個身強力壯,但畢竟都是門外漢,不吃公糧不見血的,真出了事,能不能幫上忙還兩說,萬一把自個兒搭進去,這責任可難追究了。”見孔德還欲分辨,他又道:“還是孔員外不放心咱們,怕有哪個不長眼的敢偷摸幾塊銀錠子去?”
孔德只好幹笑道:“寇先生這是哪裏的話,老朽豈敢。”
“孔員外不必擔心,”寇落苼一巴掌按在孔德幹瘦的肩膀上,将這個小老頭兒拍得晃了三晃,“傅大人必定能将孔倫少爺全須全尾地帶回來。”
寇師爺都這麽說了,孔德也不好再多說些什麽,只深深地朝傅雲書行了一禮,道:“望傅大人能攜我小兒平安歸來。”
傅雲書淡淡地看了他一眼,擡了擡手,說:“啓程。”
三千兩白銀,足裝了整整五只大箱子,擡箱的衙役們步履沉沉,嘿咻嘿咻地走着。寇落苼打馬跟在傅雲書身邊,回頭一望這陣勢,土匪心性上湧,直癢得抓心撓肝,頻頻回頭,眼神如望着美貌大閨女似的熱切。
“寇兄,”傅雲書見寇落苼的脖子如中風般一抽一抽,還以為他有所發現,低聲道:“你看見什麽了?”
“啊?”我眼饞這些個白花花的銀子諸如此類的話自然是絕對不能講的,寇落苼眼珠子一轉,心裏反複道這些錢待會兒就是我的了,終于将那股饞勁兒壓了下去,冁然一笑,赫然一副正經人的模樣,說:“我只是略有感慨,普通人這一輩子起早貪黑沒日沒夜地幹活,可能都掙不來一百兩,可孔家這一出手,就是三千兩,當真是人比人氣死人。”
傅雲書卻淡淡地道:“錢財乃身外之物,如今孔倫落入賊手,若山賊執意取他性命,任那孔德家財萬貫,也無濟于事。”
寇落苼道:“若孔德知道,自己花了三千兩白銀換來的是兒子锒铛入獄,怕是要氣得捶胸頓足。”
“他應該明白的,”傅雲書道:“既然由我出面接回孔倫,就不可能順順利利地放他回家。孔倫到底有沒有殺人,我們還不能确定,但是我覺得,孔德一定是知道些什麽的,但他還是願意讓我去将孔倫帶回,這就說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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寇落苼問:“說明什麽?”
“說明孔德覺得我比山賊容易對付得多。”傅雲書幽幽地道。
寇落苼忍不住笑彎了眼睛,道:“這是自然的,否則那不成了縣令猛于匪了麽?”
傅雲書今日心情不佳,聽到此言也不由得笑了一笑,道:“也是。”
一行人浩浩蕩蕩地出了城門,一擡頭,便望見巍峨的高山,遠遠地看到一座山峰,如鷹嘴般突出,坐落在那鷹嘴崖之上的,正是群鷹寨。
衙役捕快們多是九合本地人,從小就聽大人們講土匪喝血吃人的睡前故事長大,往日路過城門口都不敢多朝那座山看一眼,生怕被長了千裏眼的土匪盯上,如今不得已出了城門也便罷了,竟還要走到金雕山下去,一個個腿肚子都不由得打起顫來。
趙辭疾此番也跟了出來壓陣,望了眼神情複雜的縣太爺,勒馬回身,喝道:“一個個都打起點精神來!這回只是叫你們來接人質,又不是來送死,垂頭喪氣的像什麽樣子?以後怎麽指望你們拿下金雕山?!都振作起來!”
衙役們勉力提起一口氣,喊道:“是!”
氣勢貌似磅礴,傅雲書卻在這震天喊聲中,悄悄地嘆了口氣。
一只手忽然搭上肩頭,安慰地拍了拍,傅雲書扭頭一看,果然是寇落苼。對上傅雲書的目光,寇落苼輕輕一笑,并未多言。傅雲書說:“寇兄,你可還記得這裏?”
寇落苼轉頭朝四周看了看,說:“這好似是我與你初見的地方。”
傅雲書點點頭,“我在這裏被土匪挾持,你出現,然後救了我。”傅雲書生了一雙桃花眼,眼眸也似千尺桃花潭水,澄澈清透,此刻波瀾乍起,光影明滅,他眼前也籠了薄霧煙雲一般,叫寇落苼一時看不分明,他道:“即便已經過去那麽久,我再度路過這裏,還是忍不住會心生恐懼,我與土匪不過短兵相接,都這樣恐慌,更不用提他們這些常住九合的人。”他垂下眼簾,煙雲盡收,低聲道:“其實最可怕的不是土匪,而是人心底在面對險境時,不自覺的恐懼。”
寇落苼靜默地看了他片刻,才道:“生而為人,總是有弱點的,這并不要緊,要緊的是,能不能克服弱點。”
“寇兄,有一件事,自從我到了縣衙之後,就一直很奇怪。”傅雲書忽然用極低的聲音說道,寇落苼眼珠子朝四周轉了一圈,除了自己,似乎并沒有別人聽到這句話,他悄無聲息地朝傅雲書湊近了一些,低聲道:“什麽事?”
傅雲書張了張嘴,正欲說話,趙辭疾雄渾的聲音忽然從一旁傳來,說:“大人,金雕山到了。”
傅雲書心頭一凜,竄到嘴邊的話又咽了回去,一擡手,道:“停下。”說罷翻身下馬,走到唯一能通往山頂的那條小路前。寇落苼與趙辭疾都立刻跟了過來,一左一右将傅雲書夾在中間,以免他忽然腦子抽風殺上山去。
金雕山山勢險峻,只有這一條路能供人上山,土匪占據了鷹嘴崖天險,只要守住這條路,任憑山下千軍萬馬,都難以攻克,是以江北府數次派兵浩浩蕩蕩地來剿匪,都無功而返。群鷹寨匪首更替後,胃口變得挑剔,不再逮着一個過路人就将其羊毛薅個禿嚕,而是專盯那些富商巨賈,平民百姓松了一口氣,有錢人則氣歪了臉,個個嚷嚷着要剿匪,江北府衙門口的鳴冤鼓一度是破的。知府在土匪身上吃了好幾次虧,已不奢望能将其剿滅幹淨,只盼他們安穩一些便燒高香了,劫持富商以脅高價,錢到手了也守信放人,不動大局穩定,不算大事,輕描淡寫地打發了富商們回去,就這樣吧。
而如今親眼見着這條小路,只覺如天底下所有山路一般模樣,清幽靜谧,綠林蔭濃,不曾如傳聞中那般,一步一血一屍骨。
傅雲書面無表情地盯了半晌,轉頭看了看左邊的寇落苼,又看了看右邊的趙辭疾,說:“你們這樣守着我做什麽?難道還怕我沖上去将人搶回來不成?”
趙辭疾拘謹地道:“下官不敢。”
寇落苼将小縣令通身上下打量一番,笑道:“以縣主的體魄,我等實在無需有這個顧慮。”說完,成功得到了小縣令的一記冷眼。
傅雲書轉身往回走到隊伍中,說:“放。”
王小柱從袖子裏掏出一個竹筒形狀的東西,一拉栓,一簇煙花便直竄上天空,在青天白日裏,顯出一抹淺淡的豔色。
群鷹寨的規矩是,把錢帶到山腳下,放煙花,山上的土匪看到後自然會把人帶下來,然後各自清點有無缺斤少兩或缺胳膊少腿,然後交易完成,各回各家。這樣的無本買賣做得多了,甚至還有些腦子拎不太清的,豎起大拇指誇獎群鷹寨講道義,說不動一根毫毛,真就一根沒少!
舉頭望着那抹漸漸消散的煙花,傅雲書的臉上緩緩扯出一點冷笑。
眼見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煙花上,寇落苼悄然後退,慢慢地退出了衆人的視線。
在孔家聽到孔倫被劫的消息後,他趁夜去了一趟客棧,從小二那裏了解到,是在九曲廊盯梢的人發現了孔倫的行蹤,想到最近寨中好久都沒開夥了,于是輕輕松松幾不費吹灰之力地就将人劫回了山上。本是無意之舉,倒幫了傅雲書一個忙,省得他再跟孔德老匹夫磨叽。只要審問過孔倫,這件案子便明晰了一半,雖然另一半仍隐在迷霧重重間,但他并不在意。
他在意的那件事,必須要回到寨中,親自察看。
對于常人來說,能通往群鷹寨的路只有一條,對于寇落苼來說,卻是處處皆可落腳。輕輕一躍,他便攀上了懸崖上一株歪歪扭扭的樹,離地面立時遠了,雙臂一使勁兒,屁股坐上了樹幹,兩腿懸在半空中晃蕩着,寇落苼無意間朝底下一望,渾身立時僵住了。
傅雲書正站在下面,擡頭靜靜地望着他,眼底波瀾不驚,喚道:“寇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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