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 狐娘子(三)

寇落苼低低地道:“傅兄方才說什麽?”

“呃……”小縣令支支吾吾地道:“寇兄……寇兄先前沒聽清嗎?沒聽清就算了, 哈哈, 随口一句玩笑話罷了,聽不清也好……聽不清也好……”

寇落苼幽幽地嘆道:“原來我在傅兄的心中竟是田螺姑娘般的人物。”

傅雲書幹笑兩聲, 道:“哪裏哪裏, 寇兄能文能武能養花種草還能寫傳奇, 比田螺姑娘強上不少。”

寇落苼道:“我這裏也有個故事想講與傅兄聽聽。”

傅雲書道:“寇兄請講。”

“許多許多年前,也有兩人同我們一樣泛舟湖上, 他們二人中坐在船頭的那一個是楚國王子, 另一個劃船的卻不過是越地的船夫,然後, 船夫對着王子唱了一支歌。”說到這裏, 寇落苼住口不言, 彎彎眼眸卻注視着傅雲書。他的眼中好似盛着璀璨銀河,又映出暮雲清寒,傅雲書一動不動地看着他,身兩側的湖水都似光陰年華回溯, 倏忽來到那許多許多年前, 他是楚國王子,眼前人是越地船夫, 啓唇為他唱道:“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悅君兮知不知。”

寇落苼道:“傅兄可知那船夫唱了什麽?”

傅雲書一怔, 不自然地扭過頭去, 捏着自己通紅的耳垂,默然不語。

寇落苼道:“今夕何夕兮搴舟中流, 今日何日兮得與君同舟。”說話間他已再度将船劃回亭子旁,抛出繩套套上纜樁,輕輕一躍便跳進了亭子,朝傅雲書伸出手,輕笑道:“拉着我的手過來,浥塵。”

傅雲書今夜是打算與寇落苼一起喝酒的,可他現在分明還滴酒未沾,腦海卻已如酩酊大醉時那般昏昏沉沉,恍惚間伸出手放在寇落苼手上,被他握住輕輕一拉,下一瞬人便已在湖心亭中。寇落苼牽着他的手在亭中石凳上坐下,端起石桌上的酒壺,掀開壺蓋聞了聞,贊道:“好酒!下人們手腳也快,竟比咱們還先到這兒。”擡手給傅雲書面前的酒盞滿上,“此間有風亦有月,得與傅兄相對坐,共談話飲佳釀,亦不失為人生美事。”

小縣令此時才從方才的迷幻中漸漸清醒過來,悶頭喝了一杯酒,才若無其事地道:“寇兄知道我的表字,我卻不知寇兄表字為何?”

寇落苼輕呷酒水,淡聲道:“說來也巧。”

傅雲書迷惑地道:“巧?”

寇落苼道:“我的表字與傅兄的倒是很相稱。”

傅雲書愈發好奇,問:“是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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寇落苼道:“在下表字朝雨。”

渭城朝雨浥輕塵。

傅雲書一怔,喃喃地道:“……寇朝雨?”

寇落苼卻只是笑,并不答話,擡手将小縣令的酒盞再度滿上,兩人碰了一下杯,寇落苼道:“方才講的那個故事不算數,我給傅兄重新講一個。”寇落苼是個老滑頭,酒香雖醇卻也不過淺嘗即止,傅雲書卻老實巴交地将一杯酒喝得一滴不剩,打了個酒嗝,他道:“寇兄請講。”

寇落苼低聲道:“我給傅兄講一個狐仙的故事。”

“古時有一李姓書生,祖上曾是朝廷大員,卻家道中落,他自恃身份,不肯經商,又考不起功名,只得終日以變賣家産為生。最後坐吃山空,除卻居住的祖宅之外,已身無長物,李姓書生便盤算着幹脆将這祖宅也賣個好價錢,能過一日便過一日罷。他很快找好了買主,臨搬走前,未免遺失先祖留下的值錢寶貝,他一間間房仔細地看了過去,最後來到常年上鎖的暖閣前。”

“李姓書生之父自幼反複叮囑,決不可踏入暖閣一步,李父在世,李姓書生不敢違抗,李父走後,他便也将這暖閣抛之腦後,尋常絕想不起家中竟還有這樣一處所在,直到如今,才複又記起。但如今房屋易主在即,更加大逆不道的事都做了,還怕少這一件麽?于是他便卸了鎖,推門而入……”寇落苼說到這裏忽然住口,擡手又給傅雲書倒了滿滿一杯酒,賣起了關子,“你猜裏頭是什麽?”

傅雲書乖乖地将一杯酒飲下,道:“既然是狐仙的故事,莫不成那暖閣裏頭鎖了頭狐貍?”

“是,也不是。”寇落苼咧嘴一笑,“那裏頭只挂了幅畫,畫裏頭是位絕色美人兒,只是那美人兒身後,還拖了條狐貍尾巴。”

“李姓書生一見了那畫,便被畫中人的美色所迷惑,癡癡地凝視了許久,忽然,他好像看見,畫中美人笑了一下。李姓書生登時清醒,再仔細端詳這幅畫,終于确信,畫中美人的神情,較之剛才,确實略有改變——換而言之,畫中人的确對他笑了!”說到關鍵處,寇落苼又給傅雲書倒了一杯酒,“若傅兄是那書生,會當如何?”

傅雲書連喝四杯酒,小白臉已然通紅,說話吐出的氣息裏都帶着微醺醉意,他“嘿嘿嘿”笑了幾聲,大着舌頭道:“自……自然是吓得……落荒而逃……”

寇落苼道:“那李姓書生卻是色膽包天,他竟當即跪在那畫前,求畫中美人兒賜他一晌貪歡。”

小縣眼底迷霧頓時一散,瞳仁晶亮,期待地看着寇落苼,問:“那美人兒答應了沒?”

“書中未曾敘述,只道過了一夜,直到第二日晌午,那書生才精疲力竭地走出了暖閣。”寇落苼道。

傅雲書一拍桌子,篤定地道:“這就不必想了,他們肯定……”

寇落苼一挑眉,調笑着道:“他們肯定如何了?”

藏在肚兒裏的話借着酒勁兒沖到嘴邊,脫口而出的一瞬又被傅雲書險險吞下,睨了興致勃勃的寇落苼,鼓着腮幫子道:“寇兄以為他們如何了?”

寇落苼一本正經地道:“興許是探讨了一夜《道德經》也未可知啊。”

傅雲書嫌棄地瞥了眼寇落苼,甕聲甕氣地道:“那李姓書生精疲力竭地走出了暖閣之後呢?”

寇落苼道:“他走出暖閣後沒多久,那個想要買下他家祖屋的買主便找上門來,要他一同去官府更改地契,誰知李姓書生竟反悔了,兩人大吵一架,因地契尚未易主,只是口頭約定,那買家也沒辦法,只得悻悻離去。”

傅雲書笑道:“美色之惑人,尤勝阿堵物。”

寇落苼道:“也許是探讨了一夜《道德經》,再經仙子一番點撥,大徹大悟了也不一定呢?”說着又倒了杯酒,推給小縣令。

傅雲書道:“我從未聽聞過有哪個仙子竟是修歡喜道的。”抵住寇落苼推過來的酒盞,晃了晃腦袋,含含糊糊地說:“我不能再喝了,再喝我要喝醉了。”

“喝醉之人通常都說自己沒醉的,傅兄卻說自己要醉了,可見還清醒得很。”寇落苼執着地将酒盞塞進傅雲書手裏,又溫柔地笑道:“你我難得對坐共飲,把酒明月,便再來一杯吧?”

傅雲書托着下巴擡眼望他,只覺寇兄眸光潋滟尤勝佳釀千杯,只一眼便沉溺其中,周身防備立時土崩瓦解,不由自主地接過那酒盞,仰頭飲盡。

寇落苼便笑眯眯地看着,道:“自那之後,李姓書生便足不出戶,日夜待在那暖閣之中……”

傅雲書道:“還是探讨《道德經》?”

“若只是《道德經》,多半是用不了這麽長時間的,他們興許還一起讀了《中庸》論了《大學》也未可知。”寇落苼笑道:“一個月後,李府大門終于再度打開,然而隔壁鄰叟卻發現,推門而出的不是那李姓書生,而是一個國色天香的絕色美人兒。鄰叟問美人兒是何人,美人兒答,是李家祖屋的新主人,又問李姓書生的去向,那美人兒嫣然一笑,答,他往酆都去了。”

“酆都?”小縣令一個激靈,“那不是……那不是……”

寇落苼一字一頓地道:“陰司地府。”

小縣令連連搖頭“啧啧”嘆道:“美色誤人美色誤人。”

“可不是嘛。”說着,寇落苼又給小縣令倒了一杯酒,溫溫柔柔地笑着,推到他面前。

傅雲書盯着寇落苼,又說了一遍,“美色誤人。”說完,仰頭一飲而盡。

寇落苼笑道:“傅兄,喝了幾杯了?”

“記不清了……”傅雲書只覺頭昏腦漲、手腳發軟,慢慢悠悠地朝石桌上趴去,冰涼的桌面貼上火熱的臉龐,他舒适地嘆了口氣,迷迷糊糊地說:“這酒後勁兒真大。”寇兄的呼吸拂在耳畔,聲音卻悠悠然似從天際傳來,低啞地道:“可覺得醉了?”傅雲書從漿糊一般的腦海中竭力掙出一絲清醒的思緒,認真思考了一會兒,堅定地道:“我沒醉!”

“既然說沒醉,那便是醉了。”寇落苼站起身,輕而易舉地将小縣令抱了起來。傅雲書已不知多少年沒被人這樣抱過,身子驟然離地,吓得牢牢圈緊寇落苼的脖子,耳邊随即傳來寇落苼的輕笑,然後悄然躍上木舟,胸腔裏一顆心便如同腳下的扁舟一般,微微蕩漾開來,他喚道:“寇兄……”随後卻啞然無言,連自己也不知道,想要說些什麽。

寇落苼道:“我們回去了,浥塵。”

作者有話要說:

論撩人的功夫還是寇老司機更勝一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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