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9 揚州再見(四)
安不曉一副書生打扮,布巾包了發髻,身着素色長衫,看起來不過弱冠的年紀,眸中卻黑壓壓一片,帶着與年齡不符的老氣橫秋。
孟醒兀自嘆了口氣,替三人斟了茶。
不等蘇瞻洛問及,安不曉便先介紹道,“蘇公子,在下乃醉山閣的賬房先生,此來揚州是為貴莊主的婚宴送酒的。”
醉山閣就是殷滿滿與白墨開的酒肆,哪知他們消息如此靈通,晏亭前腳說要大擺婚宴,後腳就領了如此差事。
“蘇公子,”安不曉憤憤道,“揚刀先生着我前來幫公子的忙,竟沒想到是謀害貴莊主!”
孟醒在一旁頭痛地捏着額角,他已經勸了此人好幾日,無奈油鹽不進,他越來越懷疑揚刀挑的人在半路上被掉包了。
“聖賢有言,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安不曉慷慨陳詞道,“蘇公子乃副莊主,一切皆為一劍山莊牟利,哪能因私仇而趕盡殺絕呢?”
蘇瞻洛不由頭疼地揉了揉眉角,似乎感覺到了幼時淹死在聖賢書苦海的窒息。
他轉頭看向孟醒,“謀害晏亭是怎麽回事?”
孟醒一怔,“自打被救下之後我自知事關重大,不敢再使小性子,我與揚刀說過,當以為他已傳與你了。”
蘇瞻洛無奈地抽了抽眼角,揚刀那樣說害他誤會了,勸人不假,卻勸的不是孟醒。
孟醒無法,只得再徐徐道來。
默虛長老共收了三個徒弟,孟醒是默虛長老座下最大的徒弟,論品貌、功夫、智謀皆是上等,老二肖齊,資質不在孟醒之下,卻更為單純,不通世事,老三白墨,由于那張臉神似默虛早夭的孫兒,所以自然在師門之中被寵上了天,才有了那副張揚跋扈的“白少”模樣。
肖齊在好些年前就突然離世,旁人只知這老二肖齊是離了昆侖山行俠仗義,卻突然人間蒸發,找不到人的昆侖派只得立下衣冠冢,為死不見屍的弟子哀悼。
然而,旁人不知道的是,孟醒幾乎目睹了肖齊死亡的全過程。
“他下山不久,就給我遞了書信,”孟醒痛苦地蹙着眉道,“說他在江南結交了一個志同道合的好友,連着好幾個月,書信裏都寫與那友人一頭闖蕩江湖的樂處。”一頓,擡眼看着蘇瞻洛,“那友人,便是晏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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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瞻洛早有準備,手指摩挲着瓷杯的邊緣,“什麽時候?”
“三年前,”孟醒道,“那時候我随師父去了一劍山莊兩次,總覺其中蔓延着十分詭異的氣息,看了師弟的來信,便隐隐不安起來。”
“三年前,是晏亭剛接手一劍山莊的時候,”蘇瞻洛擰了眉頭,“我在外奔波,也曾聽聞那陣子晏亭與一高門弟子交好。”
“我明察暗訪,去了兩次,”孟醒捏着茶杯的指尖逐漸泛白,“不得不說,晏亭的表面功夫做得極好,我根本找不到一絲端倪,卻又心中不安,但那時候我的勸師弟半個字也聽不進去。”
“所以你暗中又去了一次?”
孟醒死死咬着下唇,“我看見了師弟在與他争吵,一陣口哨過後,一個女人帶着訓練有素的黑衣人沖進屋裏,将師弟斬殺。”
蘇瞻洛握拳的手縮緊了,“丹砂和她的屍人。”
孟醒自嘲笑笑,“可憐我膽子小,腿都被吓軟了,反應過來的時候師弟已經仰面躺在了地上,血流滿地。”深吸一口緩一緩心緒,他又道,“那時候,晏亭不知為何突然遣散了屍人,自己也匆匆出門而去,我才得以翻入室內,尋得師弟的屍體。”
“師弟卻茍延殘喘,言盡一生輕信奸邪,話未盡,突然感覺到什麽,擡手用最後一絲餘力将我推出屋中,”孟醒仰頭猛灌一口茶,“但卻還是晚了,屍人将我追出揚州城外,卻還甩不開去,我才意識到這些東西非人,不會疲累。”
“別無他法,”孟醒長舒一口氣,“三九之天,我躍入霜凍的池子,屏息待這些人離開,雖成功擺脫保下一命,卻因昆侖派屬寒的功夫加重體內寒氣,不得不盡數毀去,茍延殘喘活着,尋機會為死不瞑目的師弟報仇。”
“這件事你告訴默虛長老了麽?”
“沒有,”孟醒搖了搖頭,“他老人家年事已高,況且這只是我一面之詞,若直戳戳說明,豈不讓兩派陡生嫌隙?再者晏亭心機詭辯,定然不會留下證據,昆侖派不占理,卻還惹得一身騷……”一頓,“師父死後,我尋了機會告訴白墨,希望能尋空隙報了私仇。”
蘇瞻洛聽罷,長嘆一口氣,拍了拍他的肩,“也罷,如此深仇,也難怪這麽久來你難以信我。”
“我……”孟醒話說到一半,被一旁沉默許久的安不曉突然打斷。
“如此奸邪小人,豈能容他放肆!”安不曉拍案而起,桌上的茶盞晃了晃,漏了些許茶水。
孟醒挑着眉看他紅透的掌心,“你不疼麽?”
安不曉這才後知後覺地抱着手掌龇牙咧嘴起來。
蘇瞻洛頭疼地看着他,“所以揚刀讓書生來作甚?”
孟醒同樣頭疼,“估計是看着生面孔,辦事方便,不惹晏亭起疑心吧?”
“辦事?什麽事?”
“要了我師弟命,也險些要了我的命的一事,”孟醒肅然道,“這些年來晏亭□□,與薛子安等毒拐教人交往的信件,你可知在何處?”
蘇瞻洛一怔,“以晏亭的性格,為何不燒去?”
“自然是為了留人把柄,”孟醒道,“我也只是猜測,估計毒拐教內部面和心不和,三人都想要藥人冊。”
蘇瞻洛回想了薛子安對溫柳與晏亭的評價,不由點了點頭。
“師弟當年就是誤打誤撞地找到了這些信件,才被惹去了性命,”孟醒冷笑笑,“幸好,天不亡我,師弟臨終前與我交代了這些信件,求我務必将此等小人繩之以法。”
“所以,借着送酒的功夫,偷偷潛入一劍山莊,将信件公之于衆?”
孟醒點了點頭,“別無他法。”
他說着,以指沾水,在桌上大致畫下了那屋子所在的方位。
“安不曉一個書生,自是不合适孤身前往,我與他同去,”蘇瞻洛擰眉道,“孟醒你這幾日不能四處走動,不如還是回到青樓,躲在酒久身邊掩人耳目?”
“好好好!”安不曉激動道,“我們何時動身?”
孟醒不鹹不淡瞟他一眼,“急甚?這動身可是要打架的功夫,自然要等人聚齊了。”
晏亭本想拿聚集而來的江湖人作證,嫁禍蘇瞻洛,如今卻被幾人反過來利用,若是知道,必能氣得七竅冒煙。
安不曉激動不已,當即在屋裏慷慨陳詞,擺出了一堆古語子曰,鬧得兩人頭疼不已,孟醒直言自己乏了,便将二人掃地出門。
臨走前,孟醒在蘇瞻洛耳旁輕聲道,“安不曉來歷不明,雖是揚刀那邊挑來的,多少留個心眼。”
蘇瞻洛微微颔首,安不曉一身腐朽書生氣,可也難免有深藏不露之嫌,如今知曉頗多,萬一被捅了個窟窿,可就難收場了。
況且……安不曉看上去就像個能捅窟窿的。
翌日夜裏,蘇瞻洛将打點妥當的孟醒送到酒久那處,酒久又撥了他兩個屍人以防萬一。
那兩個屍人有些意思,總是愣愣的,酒久卻說這倆是這些當中為數不多有點腦子的,蘇瞻洛覺得此言實在是有待考究。
經過先前剿滅溫柳和薛子安兩戰,一劍山莊的表現可算是印象深刻,由此此來賀喜晏亭的人不少,只是大部分都伸長了脖子問一句:
“請問,蘇副莊主呢?”
氣得晏亭端着八面玲珑的微笑,內心裏早把這些人戳得千瘡百孔。
他辛辛苦苦經營一劍山莊,一是為了洗刷村裏的冤屈,二是小小少年感受到了軟弱的無力,想改變任人宰割的局面,但一劍山莊地位尴尬,他才不得不铤而走險,走上這條速強之路。
這條路上荊棘滿布,他須得踏血而行,渴求着觸手可及的權利,同時,也見不得任何一個能分他一杯羹的人。
他看出蘇瞻洛有心要疏遠他,怕是生了異心,便打着算盤要提他副莊主,以此在輿論上占據風頭,可他忘了的是,觀念的形成,總是以第一印象為主。
而蘇瞻洛對于江湖中人的第一印象,就是薛子安步步為營策劃的,他再往上疊一個相反的輿論形象,終究還是不牢靠。
更多的人,還是先入為主地認為,蘇瞻洛連斬江湖兩大禍害,雖玉牌已碎,但他已隐隐成了衆人心照不宣的武林盟主。
至于原來的酒肆,蘇瞻洛也沒打算費勁隐瞞,橫豎在旁人眼裏,殷滿滿與白墨與晏亭并無沖突,個中緣由就讓晏亭慢慢猜度去。
所以這幾日,蘇瞻洛就貓在客棧裏,他自然也不能出去招惹是非,便與客棧老板推脫稱病,飲食起居都在屋裏完成,順便看着安不曉這個讓人頭疼的。
安不曉也不負衆望地,用着“之乎者也”給蘇瞻洛解悶。
所以那兩個被派來保護,實則成了跑腿小厮的屍人,總是能瞅見一向穩重的蘇瞻洛對安不曉拔劍相向的暴躁模樣。
兩人相顧無言,同時嘆了口氣。
造孽喲!
這日,安不曉照常大聲朗誦着四書五經,嚷得蘇瞻洛險些暴起之時,突然頓了下來,看着他懷中露出的半個扇柄,愣了愣。
“蘇公子,”安不曉湊上去,奇道,“原來你不盡是個舞刀耍槍的武夫啊?”
不等蘇瞻洛要阻止,安不曉身形踉跄,以他看不清的步法迅雷不及掩耳拿走了那扇,展開一瞧,上頭兩個豆大的墨點。
安不曉才想轉頭詢問,卻覺眼前寒光一閃,利刃出鞘,橫于肩頭!
作者有話要說:
小劇場:
蘇瞻洛:導演,這戲演過了!
作者:哎怕啥!咱憶苦思甜再來一遍!
蘇瞻洛&安不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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