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1 拂雲醫莊(八)
蘇瞻洛轉身拔劍格擋,以劍背将薛襄推開。
薛子安拉起蘇瞻秋閃到一旁,朝地上吐了口血,抹了抹唇道,“這怎麽回事?”
蘇瞻秋焦急地在室內找尋着,轉頭看見了爬滿血跡的冰棺,“那個!薛其是不是說了,只差至親血肉就能複活我娘!”
薛子安踢了一腳地上看不出人形的薛其,啐了一口,“媽的!到頭來還被他擺了一道!”
蘇瞻洛根本無法與瘋狂的屍體對戰。
即使這具屍體面目猙獰,但依舊是他魂牽夢萦的親娘,如何能下得去手!
背後的傷口撕裂,汩汩地往外冒着血,持劍的手愈發使不上力,只聽铮鳴一聲,劍被屍體那如鋼爪般的五指拍落在地。
門被纏鬥的二人堵上,根本無法逃脫,薛子安當機立斷,打開窗子将蘇瞻秋推了出去,拍了怕她快哭出來的小臉,“快些,去找夏容和孟醒!”便合上窗,反身撿起薛其扔在地上的刀,沖了過去。
蘇瞻洛外傷難愈,薛子安內傷牽動五髒六腑,沒過兩招,嘴角便隐隐滲出血絲。
“薛子安,”蘇瞻洛撐着劍直起身,“別用刀背了。”
薛子安動作一頓,“她是你娘。”
蘇瞻洛看着六親不認,猙獰異常的瘋子,搖了搖頭,“我娘早走了,這個人……”他橫起長劍跳入戰鬥圈,長刺一劍,“是怪物!”
長劍刺穿了屍體的手腕,卻只是滲出了幾滴血,傷口便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愈合了。
薛子安與蘇瞻洛相視一眼,都從彼此的眼中看出了驚異之色。
藥人的傷口愈合是比常人快上不少,可哪有這麽駭人的速度!
“砍他一刀試試。”薛子安擰起眉頭,将刀橫砍過去,剁下一只手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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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出意外的,一只新手從斷裂處飛速生出,替代了原來的那只。
所以擺在他們眼前的,顯然是一個癫狂殘暴的不死之身!
蘇瞻洛心中氣急,只後悔沒将薛其千刀萬剮,卻聽一旁薛子安輕聲笑了。
“阿洛,”薛子安看着他有些意外的神色,“要是一起活不成,一起死也不錯啊。”
蘇瞻洛一怔,猝不及防地被身旁的人一拉,身子栽進了他懷裏。
薛襄如鋼刀般的五指劃過他的衣袍,撕下一大片布帛,卻因為控制不住力道,一頭陷進了牆面裏。
蘇瞻洛擡眼看着他,突然勾起了唇,露出一個帶着梨渦的溫暖的笑容。
薛子安看着他面上顯出那個朝思暮想的笑容,滿脹的心底貓爪撓似的發癢,卻隐隐溢出一絲不祥預感。
蘇瞻洛擡起胳膊将他的頭壓低了些,阖上眸子,湊了上去,在那被鮮血染紅的唇上印了清淺一吻。
薛子安翕動着顫抖的雙唇,“阿洛,你……”
蘇瞻洛睜開眼,看了看他身後的窗,那是先前送蘇瞻秋離開的窗口,也是屋裏唯一的逃路。
他們兩個人無力對抗這個怪物,但卻能為其中一個人制造逃離的時機。
薛子安的眸子睜大了,他看着蘇瞻洛的動作,卻沒能來得及阻止。
拍在胸口的那掌還殘存着溫度,但也随着他逐漸模糊的面容而淡去。
他說,阿秋就拜托你了。
他的身後,是那面又黑又白的牆,那個怪物将頭從牆縫裏拔了出來,帶着雷霆之勢沖了過去,将那個清瘦的身影吞沒殆盡。
然後,一切都模糊在一片水光之中。
蘇瞻秋跌跌撞撞地跑着,視線太模糊了,她看不見腳下的石子,所以幾乎是一路摔出院子的。
她想着要去趕緊搬救兵來,可她幼時的記憶太模糊了,她跟着直覺在醫莊裏胡亂地跑着,等意識到不對的時候,已經跑進了一個暗不見天日的樓閣。
樓閣裏陳列着整齊的書架,書架上堆得滿滿的書都落了灰,但地面卻十分幹淨。
蘇瞻秋在屋裏轉了一圈,找到了梯子,一面往上,一面往下。
往上的那面灰塵堆得極厚,往下的那面幹淨如初。
拂雲醫莊覆滅有好些年頭了,留下這些痕跡的必定是薛其,蘇瞻秋想着,便走了那面向下的梯子。
對比那層落滿了灰的藏書閣,地下這層便顯得幹淨異常,燭臺裏點着常年不熄的燭火,案幾上陳列着不少書冊,筆墨紙硯一應俱全,似乎薛其經常來此處。
蘇瞻秋拿起案幾上攤開的書冊,熟悉的字跳入眼簾,但是她從未讀過的。
她一目十行地翻看着,突然,翻頁的手指停在了某一頁上。
那一頁,薛其用朱筆圈了一個圓圈,旁邊用小字批注着“藥人”二字。
書上詳細介紹了藥人的制法,分活人制法和死人制法。
蘇瞻秋一把将書冊當中的幾頁撕了下來,又合上書冊,借着跳動的燭火看清了書冊上寫大字:
——藥人冊。
她深吸一口氣。
薛襄的藥人冊,有六冊!
薛子安撞在庭院裏的一座假山之上,手上無力,借着假山凸起的岩壁要扶一把,那凸起卻猝不及防地被按了下去。
頓時,假山下開了一個洞口。
薛子安摔下岩壁,剛直起身吐出喉中的腥甜,就聽到假山的洞口之處傳來一陣人聲。
随即,一群月白衣袍的弟子從洞口蜂擁而出,紛紛衣冠不整,形容狼狽,有些還挂了彩,
他們同樣狼狽的薛子安大眼瞪小眼瞪了半晌,突然一個弟子反應過來,高聲喊道:“這是薛子安!快快快!擺陣型!”
薛子安又啐了一口嘴裏的土渣,轉眼就看見這些弱冠少年将他團團圍住。
“昆侖派?”他扶着粗糙的岩壁緩緩站起,“你們的頭兒呢?”
那個喊擺陣的弟子看他一身戾氣,有些發憷,卻還是強撐道,“幹你何事?”
薛子安從懷中掏出那只有兩個墨點的折扇,陰沉的眸子掃了衆人一眼,“我急着救人,敢當我路者,死!”
淩厲的扇刃快要出手的剎那,一道女聲急急地傳了過來,“薛公子,扇下留人!”
弟子紛紛一凜,收了攻擊的架勢。
地道裏緩緩顯出兩個人影,一個男人正扶着一個姑娘,慢慢地沿着階梯爬了上來。
“啊終于出來了!累死了!”剛出地道,那個男人便累的直喘氣,扶着假山半步也不願挪動。
“還嫌累!差點內讧!都是你吃太胖了!”女子瞪了他一眼,朝薛子安展了笑容,“薛公子,好久不見。”
來人不是旁人,正是聽到孟醒的消息趕來的殷滿滿與白墨,殷滿滿的肚子已經十分明顯,但步履緩慢卻不影響她幹脆的動作。
白墨見自己妻子沖別的男人笑,心裏不爽到了極點,剛要發作,被殷滿滿一腳踩了回去。
“諸位,”殷滿滿拱手道,“當年的事情還有隐情,若是諸位信得過我殷滿滿,滿滿可以在這裏向諸位許諾,薛公子并非惡人,幕後黑手另有其人。”
薛子安挑着眉,看這些怒氣沖沖的少年們紛紛收了兵器,乖乖地點頭稱是。
這倒新鮮,昆侖派的人竟是聽殷滿滿的話。
“滿滿,你怎麽嫁了個草包?”薛子安摸着下巴。
草包白墨幾乎要暴起,華貴的衣衫裝飾繁複,挂在了假山的岩壁之上,可謂是出師未捷身先死。
殷滿滿無奈地笑了笑,卻握緊了白墨的手。
薛子安心底嘆了口氣,将現在的情況與他們大致講了講,于是殷滿滿當機立斷,下令弟子跟着薛子安快速趕回院內救人。
蘇瞻洛已經退到避無可避的地步了。
他身後是牆,眼前勁風一掃,他不得不矮下身子躲過朝向心口的一抓,卻無法躲過另一邊直沖他脖頸而來的爪。
明明是血肉之軀,爪卻堅硬得堪比鐵銅,深深陷入他的脖頸之中。
呼吸逐漸不暢起來,連一聲慘叫都無法從被扼制的喉頭溢出,蘇瞻洛的手指無意識地摳進身後的牆壁,連手指疼得血肉模糊都毫無察覺。
血色從脖頸漸漸溢出,流滿了薛襄的指縫,薛襄的動作一頓,沒有再用力。
蘇瞻洛意識恍惚之時,一身綠影從眼前閃過,将薛襄狠狠撞開。
蘇瞻洛喘着粗氣逃過一劫,擡頭看去,不知何時醒來的碧蝶正費力地與薛襄對峙着。
“快逃!”碧蝶大吼道,身子卻被那成爪的五指捅了穿。
死了。
“哥哥。”
已經撞壞的門檻踏進一個嬌俏的身影。
她與蘇瞻洛一同看着那身碧綠的衣裳逐漸坍縮成紙,甩了甩袖子。
奇異的味道從她的袖口飄出,蘇瞻洛想要屏息的時候,酸麻已經從鼻腔傳遍四骸,四肢再不能動彈一步。
于是,他只能眼睜睜看着蘇瞻秋走向那瘋狂的怪物。
怪物看着手中青黑色的液體,頓了一頓,再擡頭,便看見了無畏與她對視的蘇瞻秋。
“阿秋!阿秋!”蘇瞻洛大吼着想要起身,酸軟的四肢卻什麽也做不到。
蘇瞻秋搖了搖頭,“哥哥,大家都死了。”
蘇瞻洛張口欲言,淚卻先流了下來。
“哥哥,”蘇瞻秋平靜道,“你已經為我做得足夠多了,如果現在我們兩人必定要犧牲一人,那麽這樣的犧牲不能再是你做了。”
她話音方落,胸口便被一手捅穿。
沾滿血跡的爪從她瘦弱的背後伸出,粘稠的血水順着手指無聲地落到地上。
怪物愣愣地抽出自己的手,看着滿手的血污,眼中的通紅緩緩淡了下去。
蘇瞻秋沒有去看自己身上填不滿的窟窿,只是笑了笑,喊道,“娘……”
薛襄黑白分明的眼珠陡然溢滿淚水,她看着面前汩汩冒血的蘇瞻秋,翕動着顫抖的嘴唇,想要說些什麽,卻只是無聲地淌下清澈的淚水。
“娘,”蘇瞻秋笑着哭了,“哥哥在那兒,你要看看嗎?”
薛襄仿佛一只提線的木偶,一寸一寸地轉過頭,蘇瞻洛看着那雙熟悉的眼眸,淚已控制不住地決堤而出。
薛襄想動動腳步,但是她的身體正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迅速腐爛,只剩那雙清澈的眼眸無聲地訴說着痛苦和愧疚。
不消片刻,那具年輕的肉身已經腐爛,轟然倒地,而那雙沾滿血污的手卻遲遲不願放下。
蘇瞻秋慢慢轉過身子,她胸口的血洞駭人至極,但她的面容卻溫柔如初。
“哥,好好活着。”
她最後一次合上眼眸,一行清淚順着面頰的輪廓淌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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