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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天清早,蔣韓勳一睜眼就收到蔣東維的信息,用詞簡短、語氣格式化:“幾點出發回家?”
發出時間是北京時間七點整,那邊顯然是特地掐着他起床的點兒發信息。
從小到大,蔣東維身邊太多事情都有別人操持,因而雖然平日裏看着是個妥帖靠譜的人,其實心大得足夠容納龍卷風,掐時間這種事情,若非有人督促,就得是他自己格外上心才幹得出來。
眼下他身邊有能力進行督促的人一個也沒有,這條信息是他自發注重細節的,也不知道行事之前他想了多少有的沒的。
太了解一個人,有時候也是件乏味的事情。蔣韓勳打住自己腦子裏對蔣東維糾結斟酌模樣的想象,翻了個身,慢悠悠地回:“下午兩點。”
兩秒後,蔣東維的信息回過來了:“這麽遲?”
蔣韓勳懸在九宮格鍵盤上的手指頓了頓,沒落下去,直接把手機丢在一邊,起床去了。他到洗漱間擠了牙膏,估摸這冷的時長差不多了,才回去看手機。
果不其然,蔣東維連續來了數條信息,從時間安排問題一跳三躍,問到西西和東東的食糧在哪裏買,直至最近的一句,終于憋不住真心話:“你怎麽了?你沒事吧?”
蔣韓勳看得又好氣又好笑,一口泡沫不得不吐出來。
這麽多天了,蔣東維淨跟他裝大尾巴狼,但凡來信息來電話,都是披着工作的殼,不逼到心急火燎不松口。這種臭毛病也不知道從哪裏學來的,不像爹也不像媽,跟他本人平時的風格相比,更是相當違和。
蔣韓勳想了想,按住語音鍵,淡淡地說:“這兩天感覺有點胸悶,上午想去趟醫院,小辰和謝老師會先回去。蘇娜畢竟是他公司的藝人,我讓他先帶回去。這個安排,不用事先對你彙報吧?”
說完,放下手機,仰頭含了一口水。
這口水還沒有吐出來,視頻電話就來了。
他有些詫異地接通,來不及調整好畫面,先聽到蔣東維低沉嚴肅的聲音:“心髒怎麽了?是不是雨季到了,舊傷複發?要不要我把曲醫生給你請過去?”
“曲醫生不研究心髒已經很久了,你給人家省省事兒吧。”蔣韓勳舉起手機調了一下鏡頭,看到視頻那邊的蔣東維還一身正裝,東東和西西在他身邊鬧成一團,場面頗為熱鬧,“我還以為它們會瘦。”
蔣東維:“……你怎麽只看它們?”
聞言,蔣韓勳把視線移到蔣東維臉上,仿佛是回應這句略帶抗議的話,煞有介事地打量了蔣東維一會兒,道:“你也沒瘦。”
“我最近吃的都是杜麗絲做的飯菜,你仔細看看。”蔣東維說着話,擡起下巴,表情有種較勁兒的認真,“我下巴是不是沒肉了,下颌線都尖了。老太太什麽都好,就是做中餐真的不行,她那麽自信,我又不好意思打擊。”
蔣韓勳“噗嗤”笑出聲,空出的手撐着洗手臺,目視視頻裏的蔣東維。後者垂眸望來,視線同他對上。一時間,兩人都不說話,通話中只有東東和西西的打鬧聲。
這回,蔣韓勳的注意力沒再被兩只小家夥吸引走,他就這麽與蔣東維大洋相隔地對視着。
他想起蘇娜,想起帶蘇娜回家的指示,想起之前在美國和蔣東維的争吵——話題的開始其實不值一提,不過是在生活與工作交叉部分的某個小問題上起了分歧,他一貫嚴厲地把問題條分縷析了一番,企圖說服蔣東維認可他的思維和安排,對方則不肯。
當時兩人都異常固執,看起來吵得很兇,蔣東維就是在那個時候脫口而出了“滾”字。那天之後,每當想起那一幕,蔣韓勳都下意識自動把場面柔光虛化一番。這樣,當時蔣東維的神情就會模糊得多。
“滾,離我遠一點,我沒什麽需要你操心的。”
這句話之後,争吵戛然而止。
那一刻,他們彼此都意識到,某種潛藏已久的矛盾破土了。
蔣韓勳記得,自己心髒部位的肌肉痙攣了一下,神經霎時扯得很深,把他受過傷的心口牽連了,疼痛感迅速而兇猛,以至于他沒有力氣回這句話。
而蔣東維不是能在認識到錯誤的一刻立即低頭的人,所以,哪怕心裏并不好受,他也斷不可能攔下轉身上樓的蔣韓勳。後來,與過去每次吵架一樣,他們進入“相敬如冰”的狀态,除了必要溝通,不再有任何交談。
不同的是,這次蔣韓勳直接向蔣勤茂申請了回國,以兒子的名義。
于是,有了今天的情形。
過去大半個月不同于以往的朝夕相處,隔着千萬裏,他們顯然沒有那麽多随地可取的和好機會,這場冷戰持續至今,堪稱曠日持久。而那天破土的矛盾,因為沒有人去直面,似乎也就一直保持破土的大小了。
然阿爾,不直面的問題永遠不會消失,只會慢慢換個形式存在。
蔣韓勳輕輕收斂了目光,微微一嘆,不再和蔣東維對峙,心平氣和開口,道:“我有話想問你。”
蔣東維似乎早有所備,颔首點點頭:“你說。”
蔣韓勳張了張嘴,不知嘴邊含了多少話,最後選擇的問題,是那天吵架的接續:“這麽多年,我在你身邊,什麽都管了個遍,你煩嗎?”
蔣東維笑了,排開撲到他身上的東東,盯着鏡頭,說:“你沒有管個遍。”
蔣韓勳不語,聽着他。
“你從來……不管我跟誰談戀愛。”說完,蔣東維維持着臉上的微笑,眉睫卻有些不由自主地收攏,手機鏡頭之下,這一切足夠清晰。
為了這個人,蔣韓勳曾讓自己學過太多東西。正經心理學、玄乎其玄的微表情解讀,他都學得頗有心得。可是此刻,他卻有幾分近鄉情怯般的心情,不太敢用自己學過的東西來解讀蔣東維臉上細微的神情痕跡。
他只得暫時跳過這一幀:“這以外的,你煩嗎?”
蔣東維:“煩,但習慣了。連蘇娜都說,你不在,我都不知道會不會放洗澡水。”
這就有點撒嬌了。蔣韓勳丢過去一瞥,問出下一個問題:“你到底打算把蘇娜怎麽安排?”
蔣東維:“我讓你看着安排啊。”
蔣韓勳皺眉:“Dan。”
他喊他的英文名昵稱,等于“別跟我廢話”。
蔣東維聽了,不知道被觸到哪個點,臉上得意起來,爽朗一笑:“你終于問了。”
蔣韓勳:“……”
蔣東維:“但我現在不想告訴你,你可以随便猜。”
蔣韓勳撐着洗手臺的手擡了起來,作勢要挂電話。
那邊也不阻止,蔣東維那張老大不小的臉上滿滿鋪着小屁孩兒惡作劇成功的笑容,囑咐道:“一般的醫生我不信任,曲醫生現在雖然不搞心髒研究了,但他最了解你的情況,等會兒我就去問問他有沒有時間到北京一趟,你最好讓他看看,平時別想那麽多有的沒的,保持心情愉……”
不知道他下一個字是“悅”還是“快”,但這不重要了,蔣韓勳已經久違地感受到了愉悅和愉快。他洗了一把手,擡頭看看鏡子裏的自己,腦子裏重新想先前蔣東維先前那個表情。
他在緊張,他在在意——自從少年時代起,他們再未直面過的那份感情,現在,終于被他們不約而同地從那破開了細縫的土層裏撈了出來。
上天到底對他懷有一絲同情,沒有讓他完全孤零零。無論這次蔣東維想要直面是基于怎樣的心意,至少,他們共同有了面對的意願。
這一通不長的視頻通話,算是給他來了個疏筋通骨的安慰。
晨練過後,他就聯系了蘇娜,向她确認具體可用時間。接着,又給蔣錫辰去了電話,兩人對家裏的情況一通評估,主要針對蔣勤茂做評估,定了個兄弟串通一氣的大致規劃,這天的回家大計才算可以進入實操流程。
至于早先在電話裏怼蔣東維講的,都是胡扯。
別說把蘇娜帶回家的指示聽起來多有內涵了,就算只是蘇娜的普通行程,他身為經紀人,現階段也會盡可能随行;他的心髒,也沒有不舒服到要去看醫生的份兒上。
這邊安排妥當,近午,他就親自驅車去接蘇娜,與蔣錫辰那邊兩路同時往市郊的家而去。時間算得正正好,兄弟兩方幾乎同時到達大宅外的庭院。
巨大噴泉兩旁,各停一輛車。
“小辰的情況你知道,他和謝老師的事情對老爺子的打擊還是挺大的,我相信Dan一定也對你有交待,等會兒就麻煩你盡可能滿足Dan的意思,如果有需要我協助的,給我點示意。”蔣韓勳滿帶笑容,語帶安慰,對蘇娜說道。
交待?蘇娜微微揚了揚眉梢,她還真不知道早晨蔣東維給她的交待靠不靠譜,能不能執行……敢于踏進這個明擺着的大坑,完全是靠那足夠豐厚的報酬撐勇氣。
她言不由衷地應道:“好,勳哥,你放心吧,我有分寸。”
蔣韓勳表情信任地虛拍了一下她的肩膀,兩人同同一輛車上下來的蔣錫辰、謝梧彙合。三個男人彼此對視,當中流轉着一股子臭味相投又莫名詭異的氣息,仿佛作戰一般跨入适時敞開的大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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