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陸雲晟

“……陸雲晟?我現在可煩他了,整天管東管西的,說什麽我每天那麽晚回家,爸爸媽媽都很擔心,說我總是出去玩不好好學習成績才會下滑得那麽厲害,還真當自己是我哥哥?不過是在我家白吃白住的……管得可真寬呢……”

少女的神色露出掩蓋不住的滿滿厭惡:“真的好煩啊……”

“喜歡?開什麽玩笑……我怎麽可能會喜歡他?長得再好看有什麽用……都去國外治療了也沒有完全治愈雙腿,恐怕再怎麽治療和鍛煉,以後也會是一個瘸子。只要腦子正常的人,都不會喜歡一個行動不便的殘疾人吧?哎,每次和他走在一起都覺得好丢人……要不是知道他父母留了很多遺産給他的話,我都懶得理他……”

“爸爸媽媽也真是的,明明那個人有那麽多遺産,錢不留給我這個女兒,都花在那個人的醫藥費上了。生活費才給這麽幾百塊錢,真的太少了……我都懷疑那個人才是他們的兒子,而我是垃圾桶裏撿來的呢。”

望着少女仰着下巴,吐露着譏諷嘲弄的雙唇一張一合,陸雲晟只感覺到天旋地轉,無邊的黑暗就像一個黑色的漩渦在眼前扭曲着,将少女的面容拉扯着更加猙獰,他驚慌地後退一步,腳下猛然踩空,就像是突然被吞入無盡的黑暗之中,猛然從噩夢中驚醒了過來。

極具驚慌的喘息伴随着強勁的心跳聲,陸雲晟感覺渾身的力氣仿佛都被抽幹了似的,整個身子就像是被淋了一場雨一樣濕透了大半。

真是陰魂不散的噩夢。

意識仍舊昏昏沉沉的陸雲晟揉了揉太陽穴,只感覺嘴唇幹澀,全身軟綿乏力。他下意識地掀開被子想要下床,誰知踏出去的左腳完全支撐不住自己的身體。

他的膝蓋直接一軟,一瞬間因為重心不穩而摔倒在了地上,疼得直接悶哼出聲。

這一刻,陸雲晟怔了怔,有些呆呆地望着自己雙腿上斑斑駁駁的猙獰疤痕,那些明明已經淡下去的傷痕如今又原原本本地出現在了自己的雙腿上,他本是昏昏沉沉的腦子一下變得清醒了起來。

“雲晟你沒事吧?”

“哐當——”的一道響聲引起了客廳裏寧家三人的注意。在他們緊張地沖進客房時,就見陸雲晟整個人狼狽地摔倒在地,被子和枕頭也都掉在了地上。

“沒事,勞煩你們費心了。”

擡眼對上寧晚晚緊張蒼白的小表情,她眸色澄透,清亮的眼裏浸滿了擔憂,只有陸雲晟自己知道,此刻他的心裏有多心不在焉。他收回視線禮貌地說着,随後在寧景山的幫助下成功地坐在了輪椅上。

沈曼荷見他嘴唇幹澀,給他倒了一杯水,噓寒問暖着他身體的情況,生怕他腿上剛剛拆線的傷口一不小心又崩裂了開來。

陸雲晟是真的沒有摔傷,剛才摔倒時正好把被子卷在了身下,再加上地上恰巧有個枕頭緩沖,所以幸運地沒有壓到傷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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見陸雲晟安然無事,寧晚晚一顆懸着的心才算是放下。

喝了幾口溫熱的水後,陸雲晟覺得自己暗啞的嗓子舒服了不少。

在表示自己想在房間裏看會電視後,終于再度迎來了自己獨處的空間。

待門完全合上後,陸雲晟将電視的聲音微微調響。

剛才,他能明顯地感覺到寧晚晚的目光一直如影随形地追在他的身上。

陸雲晟也不知道自己此刻心裏究竟是個什麽滋味,似乎把電視的聲音調響,就能壓制住耳邊驟然跳快的心髒聲和心口不斷湧出的浮躁。

在确定外面聽不見自己的動靜後,陸雲晟用雙手撐住輪椅兩邊的扶手。

不料他此刻真的是體虛得緊,哪怕用上自己所有的力氣,一個簡單擡起臀部的動作都顯得非常艱難。

果然,不只是雙腿幾乎是無知覺無反應的狀态,連上肢也幾乎沒有力量。即使已經熟練掌握着坐輪椅的技巧,也無法自由地移動自己的身體。

這麽幾下簡單的動作,就感覺眼前一陣發黑,只好無奈地靠回輪椅上深深地呼吸。

在緩過力氣後,陸雲晟緩慢地擡起僵硬且略帶麻痹的右腿,試探性地用傷勢較輕只是骨裂的右腳踩在地上。骨折的地方已經愈合,但仍然如同踩在刀刃上,只是踏出一步就痛得無法用力。

傷筋動骨一百天,更何況是遭遇了車禍被碾壓到了雙腿。所幸的是,現在雙腿因為血液循環不通暢産生的水腫現象并不是很嚴重,也沒有産生肌萎縮。

他眸色暗沉,又用手敲了敲左腿的膝蓋,一股無言的沉重壓在心口。

車禍導致他的左腿十字韌帶斷裂,雖然一年前已經進行了手術治療将韌帶重建,但那道十二厘米長的外傷過于嚴重導致他的左下肢神經麻痹,自車禍後就一直是沒有知覺的。

神經恢複不同于普通的骨折,神經細胞是不可再生的,運氣好只是肌肉萎縮和關節僵硬,一年半載就能康複,運氣不好就是面臨着癱瘓的可能。

身體一旦出現神經損傷之後就會有很高的致殘率。因為,有的神經損傷屬于永久性的,根本不可能恢複到原來的狀态。

所以,在第二次手術取出鋼板時,得知他的左腿在這一年間一直是沒有知覺的,腳板不能像正常人一樣與小腿垂直,主治醫生委婉地告訴他,想要身體恢複到健康狀态,基本上是一件特別困難而又不可能完成的事情。

雖然經過半年的康複治療,他的右腿能慢慢地下地走路,無需終生坐輪椅度日,生活也能慢慢地自理。

但神經損傷無法恢複的情況,他只能靠着拐杖拖着無知覺的左腿走。若運氣好慢慢地恢複損傷的神經,他也很難恢複到正常人的水準,基本上成為走路一颠一颠的、偶爾會有麻木感覺的瘸子。

這還是基本恢複的情況下。

他也的确用了五年的時間,擺脫了拐杖恢複到了這個水平。

但是,他并不甘心自己終生只是一個走路一瘸一拐的廢物。

在離開寧家後,通過将近一年反反複複的手術治療和兩年多的康複治療,更因為醫學技術一直在進步,陸雲晟奇跡地治愈了雙腿。

之後又用了三年,将身體真正恢複到了普通人的健康狀态。

前前後後一共十一年的時間,他終于像個正常人一樣,不再一瘸一拐,不再走不到半個小時就累得氣喘籲籲。甚至可以跑,可以跳,可以開車。

然而,現在——

陸雲晟完全沒想到,在自己即将走向人生巅峰的這一刻,竟一睜眼又回到了自己被寧景山帶回寧家的那一日——自己正坐在後車廂裏,而寧景山正在前座駕駛着他那輛桑塔納。

最初以為自己是在做夢,因為參加了寧景山和沈曼荷的葬禮,因為同樣是大雨滂沱的日子,所以才夢到了他們初遇的那一日。

剛開始也确實不想那麽快醒來,因為他已經很久沒有見到寧景山和沈曼荷了。

那個十三年前滂沱大雨的日子,已經久到他幾乎已經記不清晰……自己為什麽會同意讓一個陌生的家庭“收養”自己……被寧景山從醫院接去寧家的這段路上,他一個人坐在後車廂裏又在想些什麽事情……

如今重溫這一日的場景,陸雲晟發現自己的大腦空空得竟一瞬間什麽都想不起來。直到,他看到了車窗外在大樓門口揮着傘柄燦笑的寧晚晚。

他的心口瞬間被各種複雜的情緒填充得滿滿的。

因為記憶早已模糊不堪,久到只剩下了那些斷斷續續的負面場景,所以他有些不确定,寧晚晚在那一日是否同樣下了樓。

應該是沒有吧……第一次見面好像是在寧家的客廳裏。

呵……他怎麽做夢還夢到寧晚晚主動地下樓來接他呢?對她來說,自己可是鸠占鵲巢的讨厭鬼。

但現在,望着頭頂熟悉的天花板——他曾經住了幾乎五年的地方,又望着桌上鏡子裏清晰倒映出的臉……那張對于陸雲晟而言已經完全陌生和青澀的少年容貌。

因為久卧病床的緣故,沒有光澤的臉色透着病态的蒼白和暗沉,他嘴唇幹枯發白,幾乎沒有血色,黑眼圈極重,看上去整張臉沒什麽精神……的的确确是十六歲高一時因為車禍不得不休學的自己。

睡完一覺發現還是原樣的陸雲晟無法再自欺欺人這一切只是夢境。他深吸口氣,不得不接受了自己莫名重生的事實。

2010年2月19日,是陸雲晟一生最大的轉折點。

本是利用這個難得的春節同父母一起出國旅游,然而,誰曾想到原本是幸福的家庭旅行,竟在淩晨去機場的路上遭遇了一場飛天橫禍。

明明遵守着交通規則在路口等着紅綠燈,卻遭遇一輛超速闖紅燈的車輛撞擊車頭。

車輛嚴重損壞變形,開車的父親當場死亡,坐在副駕駛的他雖然被及時搶救保住了性命,但雙腿卻落下了殘疾。

唯一幸運的是,坐在左後座的母親,在醫院裏治療三個多月後正式出院。

後來得知,肇事者不僅超速行駛,還涉嫌酒後駕車,但因為沒有選擇逃逸,而是主動報警并且積極配合交警部門的處理,所以就算負事故全部責任,量刑一般是不會超過三年的有期徒刑。

而他無力支付醫藥費,家屬都是年邁的老人根本無力承擔賠償責任,也沒有財産可以執行,法院也無能為力。

很可笑吧,明明毀了別人的一生,卻只付出三年有期徒刑而已。

而因為這場不幸的事故,陸雲晟從雲端跌落進泥裏,幸福的人生完全被打亂了。

在父親去世後,周圍人都在安慰他和母親,他的外公外婆、舅舅舅媽也經常來醫院看他們,對他們寒虛問暖。

舅舅舅媽還向媽媽打包票說會照顧好他的,也的确一星期至少來了五六天。

因此,小時候就讨厭他的表妹更加讨厭他,偶爾幾次過來看他,都是板着一張臭臉。

他是唯一的男孩子。小時候也的确感覺到了外公外婆重男輕女的封建思想,自己一直獲得着比同齡小一個月的表妹更多的關懷。

所以,得知他以後可能無法走路時,外公外婆都非常擔心,生怕他這個獨苗苗以後無法延續後代。

但幾個月後,父親的合夥人經營不善。本想接到了一筆業務讓公司起死回生,誰知投資失敗,令公司虧了一千多萬元,一下子變得負債累累。

這樣的壓力和絕望足以讓人自尋短見,但母親卻為了救雙腿殘疾而日益頹靡的他咬牙撐了下去。

他為了相依為命的母親也咬着牙堅持,靠打止痛針和吃止痛藥緩解疼痛,希望自己能盡快康複來減輕母親身上的重擔。

但坐着輪椅重新回到學校的那一日,他聽到了親戚們和同學們竊竊私語的議論,那些或同情或憐憫或幸災樂禍的目光紮在身上非常的疼,他最終受不了優等生成為衆人背後恥笑的站不起的殘廢這樣的落差,又或者說同學們同情憐憫,處處要照顧他的氛圍更讓他感到難堪。

他沒有再去學校,在沒有痊愈前,根本沒勇氣出現在外人的視線裏。

而他原以為的善意的世界,也在這一刻徹底地露出了原形。

那些在事業上和父親稱兄道弟的朋友們一個接着一個消失了,那些和父母要好的同學們和朋友們,除了個別探望和捐了一些愛心款後,大部分根本連個影子都不見。

家裏的積蓄是留給他治病的,母親不得不将一套小間賣出還債,除了要照顧他外,還要身兼數職,原本就剛剛出院的身體一天一天地垮了下來。

原本來他們家勤快的舅舅舅媽們漸漸以工作忙和要照顧孩子為由,推三阻四地不願過來。外公外婆為此還有些不愉快。

但之後,舅媽檢查出懷有二胎,而且早早做了檢查是個男孩。哪怕是超生罰款都要把這個孩子生下來。

知道這個好消息後,連重男輕女的外公外婆的心也牽挂在這個唯一的健全的男孩身上。

因為在他們眼裏,那才是真正屬于他們家族的後代。

所有的事情只能一個人扛,自己身體不舒服也硬着頭皮撐下去,于是僅僅不過一年的時間,母親竟因為他而被累垮了身子,很多器官出現了病症,得了嚴重貧血、肝炎等多種疾病,不得不再次住院治療。

而他自然也成為了衆人眼裏的燙手山芋。

住院前,母親苦苦哀求,舅舅和舅媽才勉強地伸出援手,讓沒有地方可去、生活不能自理的他寄住進了他們家。

最初,他的确心存感激,後來才意識到他們只是在做一些表面功夫忽悠母親,背地裏在母親的身子一日不如一日時獅子大開口地向母親讨要了撫養費,甚至多次慫恿母親賣房。

擔心自己死後孩子沒人照顧的母親,就這樣落入了他們的圈套。将那套住的房子賣出後,那些錢一半花在了母親的治療費上,另一大半則被舅舅和舅媽以各種理由私吞了。

而他們也沒有如嘴上答應的那樣照顧着他,每天都只是把他關在小房間裏讓他整日整夜地躺在床上度日,飯菜也從不考慮病人的忌口。

而他們也沒有護理經驗,長期躺在床上導致血液不循環,加之他們一兩周才為他清洗一次,雙腿水腫伴随着炎症和營養不良,導致他的全身經常忽冷忽熱。

雖然舅舅和舅媽他們沒有明說,但他感受到了另一種層面的嫌棄——他被視為了透明人,他們對他的死活并不在意。

在表弟出生後,那曾經非常讨厭他的表妹端着飯碗進來時,居高臨下的眼神流露着複雜的憐憫:“以前挺讨厭你的,也一直很羨慕着你,現在覺得你真可憐……陸雲晟啊,他們現在所有人的心都在弟弟的身上了,已經沒有心思照顧你了。就連爺爺奶奶都忘了比起剛出生的嬰兒,你才是更需要照顧的病患……但他們寧願在我們家帶孩子,也不主動說把你接到家裏照顧。因為在他們眼裏,那個孩子才是繼承姓氏香火的存在。你和我們的姓氏不同,在那些老一輩的封建思想裏,你再優秀也是終究是個外人,那個孩子才是親孫子……如果你還是曾經那個優秀的你的話,或許還能奪回這份偏愛。但現在,已經沒可能了……就像我從一開始,就沒這個可能一樣。”

這是陸雲晟第一次聽到這個讨厭他的表妹對他說這麽多的話。

“你還不知道吧。姑姑已經快不行了,爸爸媽媽擔心你的撫養權和監護權會落到他們頭上,正發愁着怎麽解決你的事情……你以後怎麽辦呢……我們家已經沒有房間給你住了……而你現在沒了房子,每年還需要那麽多治療費……哎,如果我是你,寧願在那場車禍裏直接死了算了……”

正如表妹說的,表弟出生的那一個月,母親已經病得很重,眼看就要不行了。

擔心自己家會一輩子被他這個累贅拖累,擔心母親會把撫養權和監護權給他們一家,舅舅和舅媽不顧當時的約定,急急地想把他丢給外公和外婆撫養,巴不得立刻和他撇清關系。

他是個累贅。

大家家裏都很困難,養不起他,也供不起他的醫藥費。

他們都有自己的孩子。自己的孩子當然更重要。

他知道——

哪裏都不歡迎他的到來。

從那種無能為力的不甘到最後的絕望,陸雲晟已經不再舊時光有了對未來的期許,只求奇跡發生,母親能熬過這一場重病。但母親并沒有熬過去,和父親一樣把他抛下離開了。

這是他人生最黑暗最絕望的一個時期。

一次又一次,他多少次都想結束自己的生命。

而現在,從二十九歲重生回到了十六歲,從叱咤風雲的商界大佬再度淪落為雙腿殘廢的廢物。

又一次無法站立的陸雲晟像是脫力一般的整個人靠在了輪椅椅背上,陸陸續續地回憶着大腦裏不斷浮現的這一年多的記憶,清晰到仿佛再度真實地經歷了一遍似的。

他輕嘲地笑了一聲,覺得命運實在是太捉弄他了,随口的一句“如果能重來一回的話”,竟真的把他又丢回了那個無論是心靈還是身體上都非常糟糕的時刻。

還恰好是住進寧家的這一日。

簡直是想想就覺得眼前一黑。

但是,沒關系,已經犯過的蠢事絕對不會再犯。

他已經不是那個十六歲時絕望到想要一死了之的陸雲晟了。

從今天開始,這一切都已經不一樣了。

望着鏡子裏面色消瘦蒼白的少年,陸雲晟用力地握緊了拳頭。

作者有話要說:祈求明天榜單~~~讓我上我想讓的那個榜單吧!

***

其實表妹不是壞的,真正心眼壞的是她爸爸媽媽,還有重男輕女的爺爺奶奶(男主的外公外婆)。

老一輩特別重男輕女,當時第一個孩子是女兒,所以不太待見男主的媽,第二個孩子是男孩。然後男主的舅舅結婚結果生了女娃,所以後面偏心了成績優異的男主。表妹才會有心理落差讨厭男主的。然後比起外姓的男孩,肯定是自己姓的孫子更重要,所以男主的外公外婆是更偏心表弟。

所以,前世第一次剛來女主家時,男主特別玻璃心和自卑的,也敏感地覺得女主一開始應該是不歡迎自己。

那時,女主真的做了很多很多事情打開了他的心,是非常溫暖的小天使了。(寫極品親戚就是為了襯托我家小天使女主!對這種極品親戚後面打臉就完事了!)

這一世會比前世更艱難,因為男主不是玻璃心,是刀槍不入的金剛心了……他好兇der!_(:з)∠)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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