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2 七夕佳節

鄭嬷嬷很快便将宋俨明給迎進來了,他身着牙白的家居常服,減輕了幾分平日裏的威重,自有一股月朗風清之姿。

自打上次容玉醉酒,這還是宋俨明第一次再踏入這西苑,剛進門,他便瞧見了容玉身後那只如同狗熊形狀的毛茸茸的一團東西,不由困惑道:

“那是什麽?”

容玉疑惑地順着他的目光一瞧,臉立刻一熱,将那只叫人定制的泰迪熊拉了下來,藏進被子裏,奈何那泰迪熊有足足一個成人的大小,一時半會兒沒那麽容易藏起來,容玉更是耳熱。

說起來怪不好意思的,容玉自小都有抱着東西睡覺的習慣,不抱着睡不踏實,大概是一種長期積壓的孤獨形成的心理隐疾。

他在孤兒院的時候都是抱着一只別人捐贈的破破的泰迪玩偶,到了成年依舊改變不了習慣,他又厭惡別人的肢體接觸,連一絲找人one night stand的**都沒有,是以一個大男人,床上堆着一堆大大小小的玩偶,活脫脫像個病态一般。

穿到這兒後,他睡覺好長時間都不怎麽安穩,後來也就不管不顧了,直接畫了樣式找了匠人做了個這樣一個玩偶。

鄭嬷嬷已經笑着回答了:“回侯爺,我們小娘孩子性子,入寝必得在懷裏抱着些東西才能安然入睡,這‘太迪熊’便是小娘畫了樣式讓街上的匠人做的。”

容玉登時吱吱哇哇打斷了鄭嬷嬷的話:“嬷嬷!你不是要去繡花的麽?!都這個時間了耽擱在這兒幹嘛?趕緊去吧去吧!”

鄭嬷嬷瞧見了容玉尴尬的臉色,知道自己多言了,笑了一下,便順着容玉的話,直接跟宋俨明告退了。

容玉猶自還在那裏揪扯着那只泰迪熊,宋俨明心內好笑,卻也裝作沒看見似的,轉移了話題,

“方才在府門外發生的事情本侯都知道了。”

容玉終于将泰迪熊藏進了被褥裏,心間稍稍安定,又聽得宋俨明這麽一說,尴尬的情緒瞬間被焦躁憂慮占據。

他直接道:“你能否多撥兩個府兵給我,務必不要讓他靠近我。”

容玉是真的不想跟容長風再發生任何接觸了。

宋俨明點了點頭,“你放心,本侯會處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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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又瞧了瞧他包紮着的腳,語調柔和下來,

“宋逸舟那小子魯莽,你別跟他一般計較。”

不提這個還好,一提容玉心裏便來氣,

“我怎敢跟他計較,只要他不要整日上趕着給我氣受便好了。”

宋俨明輕聲嘆息,容玉性子裏有刺兒,他又不是不知,自己那二弟又是個火爆脾性,二人湊在一起像是□□桶遇見柴火似得随時爆炸。前些日子難得平和了好些日,沒成想還沒消停幾個月,今日又開始鬧了起來。

他從袖中拿了兩個小盒子出來遞給容玉,“這膏藥甚好,外敷活血化瘀,對你的腳傷好,另外這顆息痛活血丸等會兒吃了,睡一個晚上,想必明日便會好一些。”

容玉眼睛一亮,他自然記得息痛活血丸這神藥,上次他脫臼的時候前前後後只吃了兩顆,第二日就活奔亂跳了。

當即伸手過去,将那丸藥先拿了,又嬉皮笑臉問他:

“還有沒有?再給我幾顆呗,我給備着。”

宋俨明失笑:“你道這是尋常藥物麽?此乃天家恩賞,整個平陽侯府統共五顆,這一大半全給你了。”

容玉訝異,上次脫臼,宋俨明送給他一顆,宋逸舟後來也送來了一顆,加上這一顆,看來确實大半江山全給他了。

容玉頗有些意外,他抓了抓耳朵,“這樣……哈哈……那可就不好意思了。”

宋俨明瞧着他居然露出不好意思的神态,不覺新鮮,又看了看他腳腕上腫脹的模樣,心裏一動,不由道:

“罷了,那丸藥也不宜久放,待會兒你讓下人去庫房再領一顆備着,你這般容易受傷的體質,确實留一顆在身邊好一些。”

“哇?真的可以麽?”容玉驚喜地瞪大了眼睛,他擡起了下巴,眼睛亮晶晶的,“侯爺,你待我這麽好,我都快被你收買了!”

“你這小人講的話,本侯焉能信。”

“可以的,你瞧瞧我的通行文書半年後又得重新遞呈戶部審批,若到時侯爺再遣人替我作保的話,我便全身心都被侯爺您給收買了!”

“你啊……”

宋俨明搖頭低低笑了一聲,眉梢居然帶着幾絲難得的飛揚,一下子沖淡了他身上那股孤清排外的氣息。容玉一時間有些看呆,只覺得眼前之人其實并不像自己想象中的那般高高在上,毫無人氣。

正呆看着,突然對上了宋俨明的雙目,容玉心裏突然無端端一跳。

宋俨明眼眸一閃,似也是覺得自己有些失态,他漸漸地收起了笑。

空氣中頓時彌漫着一股尴尬的氣氛,叫人周身不适。

容玉不知該說些什麽,他連忙低了頭,将那盒外用的藥膏旋開,又将受傷的腳腕上的繃帶給解開了,掏了點藥膏出來,然後自顧自揉搓起來。

宋俨明輕咳了一聲,移開了雙目,“你休息吧,這些天盡量也不要外出了,其他的交給本侯去處理。”

“哦。”容玉頭擡都沒擡,答應得乖巧。

宋俨明看了眼那埋頭搓藥膏的人,他眼波一動,很快便轉了身,出去了。

等門關上,容玉長長地舒了一口氣,心裏那點莫名其妙的情緒頓時散了。

他又想起了宋俨明剛才答應他的,立刻美滋滋地叫來了鄭嬷嬷,讓她幫忙去庫房那裏領那顆神藥。

等吃完晚飯,進了息痛活血丸,到了夜裏,容玉抱着那只泰迪熊倒是難得地睡了個好覺。

這些天容玉聽從宋俨明的話,真的老老實實在西苑躺了幾天,話說回來,他腳傷了,也去不了別的地兒。

在這期間,他聽說宋逸舟居然各種幼稚地給容長風使小絆子,諸如故意騎馬沖撞了容長風的馬車之類,當然,宋逸舟自然是讨不了好,直接被宋俨明押到祖祠狠狠地說教了一通。

效果不錯,宋逸舟倒是消停了下來。

而後宋俨明去找了容長風,二人秉燭夜談了整宿,不知談論些什麽,外人只知道第二天容長風難得地告了三日的病假,休憩在家裏。

經過五六天的養傷,加上息痛活血丸的加持,容玉終于又可以活奔亂跳了,這日晚膳的時候,鄭嬷嬷不再給他去領食盒回來,容玉便去了前廳吃飯。

宋家的三兄弟已經坐在那裏等他了,宋俨明依舊是那副威嚴孤清的模樣,而宋逸舟瞧見了他,居然咬咬牙,将目光別開了,還是宋文彥比較可愛,他一臉驚喜,

“我好久沒有見到小娘了。”

容玉亦是笑笑,走了過去摸了摸他的頭,

見着容玉坐下來,宋俨明淡淡開口道,

“布菜吧。”

仆婦們魚貫而入,将後廚溫着的菜色端了上來,如今侯府吃的都是由玉香樓供的——容玉實在是吃不慣府裏做的菜,是以又死皮賴臉地求着宋俨明,從成本效益以及用戶感受各方面入手,一副誓要拿下他的模樣,宋俨明無奈又好笑,又念及兩位兄弟每逢吃飯确實皆是滿臉恹恹之色,思來想去,最終,還是宋俨明妥協了。

自此,回府吃飯對于容玉、宋逸舟、宋文彥三人來說,終于不再是一件令人頭痛的事兒了。

在布菜期間,宋俨明瞧了瞧宋逸舟別扭的模樣,淡淡道:“人都來了,你怎麽不開口了。”

宋逸舟面色一僵,他擡起眼來看着容玉,發現容玉正困惑地看着宋俨明,又看了看他。

二人四目一對,看着他略有些清減了的模樣,宋逸舟心裏的僵持突然便軟了,他幹巴巴道:

“上次,對不起了。”

容玉想起了這些天他碰瓷容長風的那些幼稚的事情,心裏想,這小子不過是莽撞了些,跟他計較作甚麽,上次雖然是他惹事在先,但從馬上摔下來的時候也是他墊在自己身下的,背上想必也被刮傷了不少,容玉心下一嘆,心間的那些倒刺突然就消失了。

他吸了吸鼻子,“算啦,沒事了。”

宋逸舟原本以為又要聽上他好些酸話,沒成想對方就這麽輕飄飄地給過了,宋逸舟一時驚奇,不由得有些不可思議地看着他,

容玉自然讀得懂他眼神裏的意思,面上不由帶了諷刺:

“難不成要我臭罵幾句,你這莽夫才會心甘情願是不是?”

這才像他!宋逸舟心裏頓時舒坦了,當下哼聲,“小爺才不願跟你做口舌之争呢!”

“你不上趕着,誰願意搭理你!”

“笑話!小爺上趕着誰了!”

“喲,某些人的臉可不要太大的哦!是誰巴巴的整日要來我菜館的!”

“行了——”宋俨明皺了皺眉頭,眼看着他們二人又要開始鬧騰了,連忙出言阻止。

他看了看宋逸舟,“你少說兩句。”

宋逸舟沒好氣地端起了碗,念叨着,

“怎麽光說我!”

容玉坐在宋俨明身邊,露出了一個勝利的微笑,他殷勤地給宋俨明夾了一塊蜜制乳鴿,

“侯爺明辨是非,哪像某些人——這塊胸脯肉是最好的位置,內裏鮮嫩,表皮酥脆鮮香,侯爺您嘗嘗。”

宋俨明輕輕瞧了他一眼,本也要說他幾句的,但他這樣的性子,渾身的倒刺兒也不知什麽時候說來便來,也便将那些話吞下去了,他竟不知自己這個一家之主竟當成了這樣,居然處處都要順着他來。

宋俨明心裏笑嘆,自嘲起來。

又見容玉已經拿起了他的湯碗,為他裝了湯,他豈不知道他故意氣宋逸舟來的,當下接了過來,

“行了,本侯自己來。”

而宋逸舟已經将啪嗒一聲将空碗放到了容玉面前,

“你這麽愛給人裝湯,小爺我便給你這個機會!”

還沒等容玉豎着毛地将他的碗給推開,宋俨明已經将他的湯碗給拿回去了,

“你好端端的又招惹他作甚麽,若想整日有人伺候你,不若早點成親,娶個夫人回來。”

宋逸舟輕哼:“大哥不娶,我怎能越級。”

宋俨明瞟了他一眼,“咱們侯府可沒有那等限制,便是你先成親,又有何妨。”

他放下了羹匙,繼續道:“可有看上哪家的姑娘?若是喜歡也無不可,只我們侯府雖無門第之念,但至少要家世清白,沒得像以往那般流連瓦肆,随随便便領一個青樓之女回來便說要娶人家。”

聽及宋俨明揭他的短,宋逸舟連忙朝着容玉看了一眼,嘴裏急急解釋道:“我可沒有胡作非為,只跟友人去吃吃酒的。”

他本想反問一句,難道大哥你就沒有應酬的時候?可旋即仔細想想,他這聖人大哥确實連青樓半步都沒踏進去過,他連半點反駁的資本都無。

宋逸舟只能梗着脖子,“再說,以前那位,不過是氣氣老頭子罷了,誰真要娶那女子回家了,倒是大哥,你什麽時候将那林芷娴給娶回來!”

容玉立刻豎起了耳朵,他似乎聽到了一絲八卦的氣息,當即不計前嫌給他裝了湯:“林芷娴是哪家的姑娘啊?”

宋逸舟正待說,卻聽得宋俨明咳嗽一聲,

“莫要聽風就是雨。”

宋逸舟哼道:“你當我整日巡防什麽都不知道麽?不就是陛下有意将林閣老的嫡孫女林芷娴指給你麽?咱們大哥可真是得盛寵,那林芷娴是什麽人,連楚王請旨讓陛下賜婚,陛下都不肯呢,原來是要留給咱們大哥的。”

容玉心裏哇的一聲,侯府就要有女主人了麽?

希望這位林芷娴得要是個端莊淑慧的,莫要讓他的日子太難過呀,容玉自然不怕別人找他麻煩,但擡頭不見低頭見的,得罪了總不好,他可不想每天面對那麽多雞零狗碎的勾心鬥角之事。

可宋俨明沒有如容玉的意,他已不露聲色地将這個話題打斷了,很快,席間的主題又回到了宋逸舟街頭策馬差點踩傷人的□□話題上。

戚總管在一旁伺候着,他有些驚奇,不知從什麽時候開始,這用膳的前廳好像突然多了些人氣,不再是以往那等靜默壓抑的狀态。

正想着,耳邊又一陣鬧騰,原是那小娘本要夾塊排骨,卻被二爺故意搶了,小娘登時大怒,拿了筷子去打他,而侯爺在一旁無奈地搖頭笑着,偶爾斥責幾句,小少爺在一旁瞧瞧這個,又瞧瞧那個,時不時露出一個笑來。

那小子真是沒規矩!

戚總管這般想着,卻又是若有所思地摸了摸下巴。

***

容玉的生活又開始恢複了正常,在後面的一段時間裏,容長風真的沒有再行騷擾他了,等這般再過了一兩個月,容玉終于将一顆心放了下來。

看來容長風應該是老實了。

也不知道宋俨明跟容長風說了些什麽,不過,他也不想知道了,關于容長風的事情,他一點兒也不想知道,他只想好好地經營他的私家菜館。

日子好像愈發好了起來。

容玉心想,上天終于不再折騰他了。

悠閑的時光雖愉快,但過得也快,轉眼間,容玉已經在這書中的世界待了快一年了,他已經徹底地從那種不真切的感覺中脫離出來了。

他真正地融進了這個世界。

他是容玉,一個異世界裏認真生活的人。

這天是七夕節,他沒有回府吃飯,因為宋家三兄弟都沒在府裏,所以容玉幹脆就不回去了,只一個人在小菜館偌大的後廚裏,給自己煮一碗三鮮素面。

吃着吃着,他突然覺得索然無味。

尤其是外面各種煙花的聲音,隐隐約約還有笑聲傳來——外面的世界,熱鬧得很。

容玉嘆了口氣,放下了筷子,跟別人在一起吃飯似乎都已經養成了習慣了的,如今僅自己一個人吃飯,當真是孤單——習慣真是可怕,容玉隐隐有幾分自嘲。

他打開了窗戶,一瞬間,節日的氣息撲面而來。

七夕佳節,整個京城的未婚男女最為看重的日子,也只有這天,他們可以光明正大地會見他們的情兒,然後暧昧地共游街,同賞燈。

雖然宋俨明沒有說,但容玉早已在宋逸舟口中得知,今日宋俨明是跟那林芷娴去賞燈會的。

原本宋逸舟板着一副臉說是勉強帶上他這小地方來的人見見世面,看看京城的燈會的,可不想有情報傳來,說是有江洋大盜入京,佳節在即,全城必須加強守衛,所有休沐在府的官兵需得全員到崗,加強巡防。

宋逸舟便只能作罷,惱恨地回營去了,而可憐的宋文彥,七夕更是沒有他的分,被直接關在書院讀書了。

容玉看着趙大有與吳明二人兢兢業業地在樓下守着,心思這樣的佳節,還讓人陪着自己在這兒幹熬着,自是過意不去,所以,他也就是收拾了一下東西,将面皮帶上,便乘着馬車往城裏去了。

一進城,遠遠的燈火漸漸綻放在眼前。

果真是熱鬧!

但見十裏長街皆是挂滿了燈籠,人聲鼎沸,男男女女雙雙對對交頭接耳地在街上往來。

容玉原本興致缺缺的,被這氛圍感染,心裏也多了幾分雀躍。

趙大有看了看前面的光景,拉開窗簾與容玉道:

“公子,前方人太多了,馬車過不去,只能下來直接走了。”

趙大有的話正合容玉的意,他點點頭,徑直下了馬車,便往人群中走去了。

到了街坊中心,人越來越多,容玉感覺自己像是被人流裹挾着往前去了,等走到了朱雀大街,路終于寬了,容玉這才喘過氣來,一回頭,趙大有跟吳明竟不知往哪裏去了。

容玉嘆了口氣,方才的人流太可怕了,連趙吳這樣的好手都會将他給跟丢了,容玉怕他們焦心,便又回頭去找他們,可走到河畔,卻不見二人的身影。

他咬了咬唇,心裏有些焦急,站在一顆柳樹旁邊四處張望着,

沒成想,居然讓他看見了宋俨明。

他當即跑了過去,一拍宋俨明的肩膀,興奮地:“喂!”

宋俨明臉上本帶着幾分倦意,看見是容玉,眼前一亮,溫溫一笑:“是你。”

容玉正待再說,卻聽得旁邊一個溫柔的女聲道:

“這位是?”

容玉聞聲轉頭過去,但見一個清麗佳人持着團扇站在宋俨明身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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