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4 牛肉火鍋與玉冰燒
林芷娴到底是高門大戶裏出來的,見多了府中姨娘們興風作浪的時候,北安朝又重男風,便是林府的後院裏也住着好幾位比女子還嬌軟的男人,好些個矯揉造作起來,比起眼前之人有過之而無不及,這點區區伎倆又豈能逃過她的眼睛。
林芷娴心間嗤笑,心道這厮也不瞧瞧自己那一張平平無奇的面貌如何使這等嬌軟美人的作态,不過是可笑的東施效颦罷了。
她面上閃過一絲嘲諷,只娉婷走了過去,狀似關心道:
“林公子這是怎麽了?”
“大概是扭了。”
雖嘴上這麽說,但宋俨明心間已有了定論,徑直脫了他的鞋襪,仔細瞧了瞧他的腳腕,果然并沒有發現什麽異常。
可懷裏的人卻似疼極了一般倒抽了一口冷氣:“疼死我了……也不知是不是上次的傷沒好全……”
宋俨明冷瞧着他,但容玉更是可憐地咬住了下唇。
倒是林芷娴有了幾分意外,她的目光停留在容玉那只白得晃目的雪白玉足上,眼神裏微微有幾分複雜,不由多看了幾眼容玉。
一時間心裏無端端松了口氣,幸好配的是這張臉。
當下便與宋俨明柔聲道:“奴家去叫松竹過來幫忙。”
宋俨明點點頭讓她去了。
等林芷娴一下拱橋,宋俨明的聲音帶着幾分嚴肅:
“你又胡鬧什麽?”
容玉緊緊抓住他的袖子,“宋俨明,我有很重要的話要跟你說,真的。”
宋俨明嘴唇微抿,只默不作聲看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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容玉更是一扯他的袖子,再度強調:“真的很重要。”
身後幾聲腳步,松竹的聲音立時到了,
“侯爺,我送表少爺去醫館吧。”
“不必。”
宋俨明瞧了瞧不遠處的馬車,又看了看緊抓着他袖子的容玉,心間嘆息,與林芷娴道:“天色已晚,想必林姑娘也走累了,本侯讓松竹送你回去,可好。”
容玉的嘴角立刻露出一個恰好讓林芷娴看到的勝利的微笑。
林芷娴本就打算讓松竹送人回去的,卻不想事情發展成這般,心間又氣又惱,但她到底是大戶人家出來的,有着來日方長的覺悟,她很快便恢複了常色,福了福身子,極是溫柔體貼地回道,
“一切但憑侯爺做主。”
等宋俨明抱着容玉拐到了街角,容玉還在回味着方才林芷娴大度的臉上藏匿不住的怒,心裏當真是痛快。
他不恨惡意,但讨厭表裏不一的惡意,孤兒院的日子讓他對這樣的兩幅面孔有着本能的反擊。
一時間覺得暢快,又覺得幾絲同情,瞧瞧,這個時代的女子真是慘,便是地位尊貴如林芷娴,也要隐忍着自己的真性情,去扮演一個大度的準夫人,好博得她未來夫君的好感。
一個高門大戶的正統女子尚且如此,更何況常作妾伎的雙兒群體。
他心裏突然多了幾分不知所謂的同病相憐,卻聽得宋俨明低沉的嗓音在頭頂上響起,
“她怎麽惹到你了?”
原來這人什麽都通透着,只在那裏看好戲呢。
容玉一僵,立刻掙了掙,從宋俨明懷裏下到地面來,
“既是知道,居然還能屈尊配合着我演戲呢。”
宋俨明瞧着他帶着刺的模樣,帶着幾分無奈,“你當本候願意麽,你這不依不饒的性子,若不順着你,還不知要鬧成什麽樣子。”
容玉一愣,心間漂浮過幾分無端端的水流,他擡頭看了看宋俨明,亦發現了他眼裏的無可奈何。
那一瞬間,不知道為什麽,他突然覺得萬分的可惜——為宋俨明要娶林芷娴。
但林芷娴不好麽?說到底,她的态度也是符合她的身份的,一個準當家主母,自然對有損夫家聲譽威嚴的事情棄之如敝履,換成任何一個女人都會這般。
自己什麽立場跟人家置氣呢。
這下好了,往後林芷娴嫁進府裏,自己的苦逼日子可算正式拉開帷幕了。
想想到時候每日歸府都要跟宋俨明的老婆鬥智鬥勇,宋俨明再是容忍他,也耐不過枕頭風天天吹。
——吹啊吹啊的,沒準有一天徹徹底底地把宋俨明對他的容忍都吹散了。
不知為何,容玉突然失去了所有的興致,他有些委頓下來,與宋俨明道:
“不好意思,打攪了你的約會了。”
宋俨明瞧着他這情緒轉了幾轉,低聲道:“到底怎麽回事?”
容玉只扯了扯嘴角:“只不過擔心這位侯府準主母将來待我不好,先給她點馬威瞧瞧,好叫她不敢輕易收拾我。”
宋俨明一滞,他喉結動了動,“本侯跟她……”
他心裏說不出的悶堵,頓了頓,又将剩餘的話給吞咽下去,言語上帶了幾分不悅,
“沒定論的事情少說。”
容玉聽出了一絲言外之意:“不是陛下金口玉言指婚的麽?”
宋俨明不欲繼續這個話題,只沉聲道,
“回去吧。”
容玉肚子立刻咕嚕了一聲,他有幾分不好意思,抓了抓耳朵,
“晚飯沒怎麽吃,剛那點茶點又填不飽。”
宋俨明嘆了口氣,“你啊。”
他看了看遠處猶自擁擠的人流,垂目與容玉道:“走吧,去你的小菜館。”
容玉驚訝,“你送我過去,這麽感人?”
宋俨明冷睨着他。
又見容玉嘻嘻一笑,“那我請你吃飯吧,不用錢的。”
很快二人來到了容玉的小菜館。
裏面有兩個守夜的夥計,其間一個年老些的看見容玉回來,臉上帶了幾分興奮,
“掌櫃的,你怎麽這會兒來了,也巧了!您心心念念的花牛到了,乾州那邊剛送來的。”
“真的麽?太好了!”
容玉忍不住雀躍,他立刻回頭與宋俨明道:“瞧瞧你什麽運氣,今日可算是來巧了!”
宋俨明禮貌一哂,自顧自地逡巡着這館子。
兩位夥計在小菜館見多了貴客,自然也看得出宋俨明的非富即貴,他們不再多話,在容玉的吩咐下忙活着準備二人的晚餐。
宋俨明已在無數同僚口中聽說了這家聞名遐迩的私房菜館,其實這館子修繕得不若其他名店那般奢華,但其間的巧思不得不讓人撫掌稱嘆。
等夥計将他迎上閣樓之時,宋俨明更是驚訝地擡了擡眉毛。
整個閣樓居然大部分是透明的,細看之下,原來是用大塊透明的琉璃打磨成薄片,然後拼接成牆面與屋頂的,頭頂上便是星光遍布的夜空,月色傾瀉而下,在晶瑩的閣樓中跳動着,讓人仿佛如置身月宮一般。
容玉很快端着端盤上來了,他将端盤放在桌上,拿了火折子将琉璃閣樓裏四處的燈座都給點上了,宋俨明更是看清了這裏面的細節布置,他不由得多看了兩眼容玉,容玉得意道:
“這閣樓裏的一切都是我親手布置的,怎麽樣,還不錯吧。”
宋俨明笑笑不語,直接坐到了閣樓正中間的那張光潔如玉的石桌上。
桌上已經滿滿當當擺滿了許多物事。
一個銅制的火鍋正咕嚕嚕地冒着水氣,底下的碳火正旺,哔哔啵啵的。
火鍋旁邊擺滿了五六碟切得薄薄的牛肉,還有一些時蔬醬料等物。
容玉也拉了一個蒲團坐了下來,笑道:“如果你沒來,一個人吃火鍋還怪寂寞的。”
他給宋俨明調了一碗醬,然後将切得薄薄的牛肉放入沸水中燙了片刻,撈起,沾了醬料,給夾到宋俨明的碗裏。
“嘗嘗看,可與別處不同?”
宋俨明倒是沒有跟他客氣,直接将那片裹挾着薄薄醬汁的牛肉放入嘴中,眼睛一亮,發現這肉與他之前吃過的牛肉卻是全然不同。
他自然也吃過很多牛肉鍋子的,只是跟那些雜燴似得鍋物相比,眼前的倒是簡單了很多,鍋中湯色清冽,只加了幾片白蘿蔔蔥姜等物,看上去倒是寡素得很。
“別小瞧這湯,可是用牛頭骨熬得呢,得花不少功夫,好肉要吃原味,這樣不喧賓奪主的骨湯再适合不過。”
能讓容玉叫好肉自然品質不差,這花牛可是他費了無數精力找尋到的優質肉牛品種,口感接近日本的和牛,油花豐富,肉質細嫩,是牛中不可多得的貴族。
“這口肉,你可是除了我以外,全京城第一個嘗到的呢。”
容玉有心邀功。
宋俨明嘴角一彎:“倒是托你之福了。”
“那也不是,”容玉黑漆漆的眼珠子靈活地轉動着:“也有你宋俨明的功勞,若不是你輔助我拿到了通行文書,我怎麽能在乾州找到這寶物。”
他又殷勤地給宋俨明下了半碟牛肉:“宋俨明,看在這麽好吃的花牛份上,你可一定要幫我搞定文書續審的事兒啊。”
宋俨明沒好氣睨着他:“本候若不答應,你這小子是不是便不讓人吃了?”
“哪裏會!”容玉立刻做出一副純良的模樣,“我只會讓你把吃了的都給吐出來,嘿嘿。”
宋俨明搖頭笑嘆。
他一笑,略顯疏離的英俊眉目一下子如劃破了的寧靜的春水一般,霎時有了幾分人間的氣息出來。
吃到中途,容玉覺得身上微微出了一層汗,面皮粘膩,好不難受,便将那面皮撕了,沃了一把手巾,擦了手臉。
他似乎是想起了什麽,“這樣好的月色,這樣好的牛肉,怎麽能不來點小酒呢!”
還沒等宋俨明來得及回應,他早已經興沖沖地下了閣樓去了,半晌,他拎了一瓶酒上來,給二人的空酒杯滿上了酒,
“這是‘玉冰燒’,我自己釀的,你嘗嘗?”
宋俨明将杯盞拿了起來,輕輕晃了晃,放在鼻子稍稍一聞,酒體醇香幹冽,酒色冰清玉潔,自是好酒。
輕抿一口,入口醇和,風味獨特,竟有一股綿延的甘甜爽利的氣息。
容玉笑嘻嘻問:“好喝麽?”
“不錯。”
“那你知道他為什麽叫‘玉冰燒’麽?”
宋俨明放下了酒杯,自是了然:“你這般說,本候定是猜不到的,說吧。”
容玉露出兩排細白的牙齒,“因為這‘玉冰燒’的最後一道工序便是将生肥豬肉浸泡酒甕之中,醇化酒體,這肥豬油在酒裏久浸不壞,如玉冰冷,是以叫‘玉冰燒’。”
話音未落,宋俨明放下了酒杯,揉了揉眉頭,笑裏帶着無奈。
“你故意的。”
容玉道:“但這就是真相啊,‘玉冰燒’的獨特風味本就是這一道工序所致,我只跟你一個人說的,你知不知道,別人問我這酒為何叫‘玉冰燒’時,你猜我怎麽回答的?”
容玉似是想到什麽好笑的,先是低頭笑了一笑,“我跟人說,這‘玉冰燒’是用雪山之玉雕琢成甕,置入千年寒湖下一春一秋釀的,乖乖,一個個相信得不得了,都神話了哈哈。”
“你倒是跟本候坦誠得很。”
“誰讓我這小人只對你宋俨明一個人說真話啊。”
容玉又給宋俨明倒了一杯“玉冰燒”,“侯爺是願意喝五十錢一壺的豬肥油釀制的酒呢,還是要喝十兩銀子一壺的雪山玉甕酒呢?”
宋俨明笑了,端起了酒盞,将那美酒一飲而盡,心間竟是難得有這般輕松惬意的時候。
仿佛所有的家國天下都離自己很遠。
夜裏天涼如水,月色旖旎,容玉推開了一扇琉璃窗戶,不盡清風徐徐而來,吹散了閣樓內的熱氣,遠遠地有人的喧嚣傳了過來,聽得不甚真切。
霎時一記煙花升空,容玉擡起頭來,他的黑發被夜風吹得飄逸,半張臉在煙花的闌珊中明明暗暗。
容玉回頭看向宋俨明,一只手支撐着臉,一只手持着酒杯,有些慵懶地依靠在窗臺,
“宋俨明,你過來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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