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5 你究竟是誰?

容長風站在平陽侯府的大門前,微風卷起幾片落葉,堆在他的足旁,塵土将他幹淨的鞋履粘上灰蒙蒙的痕跡,然他渾不在意,只長身而立,直直地望着那侯府大門。

平陽侯府他已經來過數次,然這次前來,心境已然大不如初。

大門上挂着缟素,兩位府兵守衛在側,容長風并沒有直接走進去,他目光虛浮着,仿佛飄得很遠很遠。

也不知站了多久,直到匆匆出來的戚總管發現了他。

“容大人……您……”

戚總管下意識便要将人往裏面請,然想了想自家侯爺這段時日的情勢,喉結動了動,只輕聲道,

“大人,您改日再過來吧,侯爺這會兒……恐怕是誰也不見了。”

“依他吧,”容長風淡淡道,“我也并不打算碰面。”

“什麽,”戚總管沒有聽清後半句,然而容長風已經轉身離去了,戚總管瞧了瞧他的背影,又看了看門口,重重地嘆了一口氣。

侯爺待在西苑閉門不出五日了,那是容小娘曾經住過的地方。

戚總管着實不明白究竟發生了什麽,眼前的一切遠遠超出了他所能理解的範疇。

一切要從侯爺出使交趾國說起。

去年,侯爺奉旨出使,沒成想他前腳剛剛走了一個多月,後腳便傳來出城采貨的容小娘客死異鄉的消息,說是墜崖,屍骨無存。

他雖一開始總看那痞賴小子不爽利,然而扪心自問,自打他來了之後,平陽侯府總算有了幾分人氣,侯府幾位爺也比往日多了笑容,他在侯府幾十載,哪裏有過這等光景,再多時日,他漸漸發現,這容小娘只要不主動招惹他,他決計沒有閑工夫跟人過不去的,慢慢地,他也被蠱惑了似得,居然看那人愈發順眼起來。

這樣的一個人落了個死無葬身之地的下場,多多少少令人唏噓,鄭嬷嬷他們幾個更是大哭了一場,連帶着自己深夜也悄悄流了不少眼淚——雖然他不願意承認,這是因那小子而哭。

可沒想到前些日子,京中傳來消息,那小子還活着!居然還被陛下封了廣安王,早在年前,京中便有皇子流落民間的小道消息此起彼伏,又有秘闱稱廣安王便是皇帝流落在民間的皇子,說是宋老侯爺悄悄尋回來的,為了避趙黨餘孽耳目,特特弄了別的身份悄悄藏着。

總之,說什麽的都有,但總而言之,那人活過來了!

他本滿心歡喜地重新捯饬了西苑,想着萬一那小子回來,也有幹淨的地方可睡,雖然他并不知道這人封了廣安王後,會否還回到他們府中。

卻萬萬想不到,等來的卻是他冷冰冰的身體。

戚總管仍對那日發生的一切歷歷在目,他從未見過侯爺那般失魂落魄的樣子,他從宮中回來,懷裏緊緊抱着那小子的屍首,那樣活潑跳脫的一個人,竟是那般毫無生氣地躺在侯爺的懷裏。

府裏的下人們跪了一地,戚總管忍住心頭的悲戚遣人接手,可侯爺猶自死死地抱着他,不讓任何人接近他。親手為他潔身、為他更衣、親自将他放入玉棺內,寸步不離。

然而當下人們将之前擺放着的容小娘的牌位拿下來之時,行屍走肉一般的侯爺終于有了反應,他怒不可遏,将那牌位摔得粉碎。

衆人面面相觑,誰也不知道該怎麽做。

最終侯爺找了筆刀,在牌位上一點一點刻上“愛妻容玉”四個字,然後一筆一劃撫着,涕淚連連。

那一晚,戚總管召集了所有的下人,冷着聲警誡着,其實戚總管自己心間亦也是無比震撼,可他只能壓下所有的震驚,端着架子明裏暗裏敲打着,他不知侯爺與容玉之間發生了什麽,然而,他知道一切已經成為定局。

三天三夜,侯爺在靈堂不眠不休,沒有人勸得住,到了第三天夜裏,竟是嘔了一口血出來。

戚總管唬了好大一跳,府上一時亂了套了,最終還是三爺這小小年紀的有主意,他擦幹了眼淚,當夜入了宮。

最後還是林老太傅不顧臉面,徑直遣了府兵登門,趁着太醫給昏迷不醒的平陽侯診治,這才使得靈樞終于出了府,葬在了宋氏祖墳裏。

秋風起,讓人冷到心裏。

戚總管瞧了瞧門楣上的白彩,突然想起那張似笑非笑的臉,隐約還如昨日,他挽着手在胸前,松散地靠着門柱,下巴一挑,

“喂!”

戚總管怔怔一瞧,可哪裏哪裏有什麽人影。

風吹起,沙沙落葉翻滾着向前。

無人識得舊人模樣。

***

好像做了一場很久很久的夢,久到讓人懷疑醒不過來。

夢裏是掙紮不出的苦海,等醒轉,心間浸透悲涼,窗棂上,夕陽的餘晖刺得雙目生疼。

容玉無力地拿手背輕輕搭在眼皮上,緩了好一會兒,他才慢慢地将手移開了。

金燦燦的餘晖中,他好像蕩在一片寂靜的荒海裏,這個世界再也不會進來第二個人,孤獨得遍體生寒。

他閉上了眼睛,陷入一種無悲無喜的狀态裏面。

容長風已經站在門口許久了,他手裏端着一碗稀稠的藥羹,眉目平靜,只靜靜地看着他。

二人隔着一片跳動的流光站着,可卻似乎隔了千山萬水,明明,他們曾是那般近。

最終,容長風還是走了進去,他将碗放在容玉身邊,拂去了他臉上的一點不知哪裏來的飄絮,

“總算是醒了。”

容玉厭惡別人的肢體觸碰,容長風的動作讓他難受,可他動不了,只能閉上眼睛,眉頭忍不住微微一簇,容長風捕捉到了這個小動作,他手上動作一滞,慢慢收了回來,只裝作沒看清一般,将他扶了起來,墊了腰靠在他背後,做了這一切,他很快便将手移開了,

“這藥好生烈性,竟讓你躺了大半個月不醒,若非林老帶了府兵上門,再遲上幾個時辰,恐怕便是大羅神仙也難以救你的命了。”

他唇角一彎,面上幾許苦澀,

“他哪裏知道,他的不舍,其實是在害你。”

又慶幸似的道,“幸好還來得及,只是這恢複正常行走還得半個月了。”

容玉将目光別開了去,虛浮地落在其他處,恹恹地,似乎對他的話并不感興趣。

容長風猶自唱着獨角戲,“他防了所有人,卻獨獨沒有防你,阿玉,這世上只有你才能算計他。”

容玉頭很痛,他扯着粗噶的嗓音,艱難地吐露着,

“我……頭疼……”

容長風眼眸裏翻湧着痛楚,他悄自平息了,嘆了口氣,

“我明日再來看你。”

站了起來,又道,“門後便有小厮守着,若有需要,喊一聲便可。”

容玉閉上了眼睛,“……謝謝。”

容長風站立片刻,便往外走去了。

此後的數日,容長風每日都往這邊來,這是離楚州不遠的一個州地,容氏的舊宅在此處,容長風領了個外派半年的差事,誰也沒有告訴,悄自來了這兒。

容玉漸漸的可以流利地說話了,等七八日過後,終于可以下地了,吃了藥羹,容玉緩慢行走着,鍛煉着自己快要萎縮的腿部肌肉,門口一陣腳步聲響,容玉不用擡頭便知道是容長風。

容長風見他已不用扶着,便可獨自行走,心裏一寬,

“看來好得差不多了。”

容玉淡淡一笑,這笑容裏面多多少少帶了幾分敷衍。

容長風豈能不知,但還是溫聲道,

“午後我帶你出去走走,在房裏待了快十日,該悶壞了吧。”

“不了,昨夜沒怎麽睡好,想下午補個覺。”

“是麽?”

容玉嘴角一彎,與方才同樣幅度的笑容。

容長風終于是耐不住,

“阿玉,你可還在怪我,當初,是我思慮不周害了你,我……”

容玉嘆了口氣,“兄長,你如今說這些作甚麽,都過去了,對了,你何時回京?”

“你……”容長風不讓他轉移話題,“我知道你心裏一直在怪我,我何曾不想救你,可當時我被軟禁,別無他法,直到半年後放出來才知你已經……”

“我沒有怪你,”容玉耐着性子,勉強扯了下嘴角,“你确實無能為力,我理解。”

“阿玉!”

容玉捏了捏眉頭,終究耐不住反問,“好,所以呢,我怪你了,你怎麽做?”

“我……只需半年,半年我便可進京救你出來……可為何你……”

當年自己的莽撞他并不是不知道,如今午夜夢回幾多遺憾,不可語人,容長風艱難地吞下喉頭的酸楚,

“你明知道宋俨明是我……”

容玉眼中一寒,冷冷地盯着他,容長風何曾見過他這般時候,心間激痛,強自忍耐了下來,不再繼續方才的話,只凄聲道,

“阿玉,我欠你的,我會一一還你,你給我機會好不好,以前的我們都忘了,往後,我決計不讓你再受分毫苦痛。”

容玉壓抑住心頭的怒火,冷笑一聲,譏諷道,

“好,等着呢,你明日便帶我回容家,跟大太太說你要娶我,我可盼望許久了!”

“你——”容長風激痛之下,往前走了幾步,“阿玉,當年便是宋俨明在我當時的立場,他也根本護不住你。”

“呵呵,”容玉笑出了聲,愈發覺得樂不可支,笑到最後眼淚都出來了,“好,換位思考,宋俨明在你那時候的情況,确實也護不了我,”

容玉輕輕擦去了眼角笑出來的淚花,一個字一個字道,

“所以,如果他是你,他一開始根本便不會招惹那個自己名義上的弟弟!”

容長風渾身一顫,最隐秘的地方被撕裂,痛苦至極,

“阿玉,別這麽對我。”

容玉嗤笑,他曉得容長風何嘗不知道這一切,他要的不過是一個虛幻的諒解,可容玉偏偏不給他。他明明知道自己毫無能力,卻偏偏去招惹一個養在深閨、毫無自保能力的溫室之花,也許這便是書中主角會有的沖破一切世俗阻礙的熱血,然而,正是他的熱血造就了別人一生的傷痛。

他看着容長風,眼中譏諷之意愈發,簡直是赤·裸裸的鄙夷了。

容長風心間最後一絲的希冀全然破滅,他身子搖晃了幾下,跌跌撞撞扶住了座椅。

屋外的樹葉沙沙作響,依稀還有孩童玩鬧的聲音傳來,曾幾何時,他帶着他在這小宅院裏放風筝,教他習字,竹馬騎着半牆繞……一切終歸灰飛煙滅。

“你究竟是誰?”

容長風慢慢地擡起頭來,眼睛血紅,“你不是我的阿玉。”

容玉咬着牙,猶自笑着,

“對,我可不是你的阿玉。”

容長風瘋魔一般上前了來,抓住了容玉的手臂,

“你把阿玉怎麽了!”

他失魂落魄地,死死地盯着容玉那張熟悉而又陌生的臉,他早有懷疑的,可那懷疑太過驚世駭俗,太過令人痛苦,他寧願給自己保留一點點的希冀,可對方連最後一點點殘溫都不給他。

容長風凄然而笑,喃喃着,

“道元三年,有一村婦突能語梵言,聲稱自己乃大食國人,所說地方風物詳實無比,村人好奇遣人尋之,竟是确鑿,肅康十六年……”

他不忍繼續說下去,只怔怔地看着容玉,

“你究竟是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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