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 番外：相殉

那個人确然已經死了。

聽說他在睡夢中無聲無息地死去，沒有驚動任何人。

不知為什麽，郭秀珠總覺得其實他是有預感的，他早就料到了自己會有這麽一天。

或者說，這一切是他自己所為，是他自己結束了自己的生命。

——她記得他說過，他有讓人可以在睡夢中死去的藥。她想，他是用在了自己的身上。

所以，他才會遣散家人；他才會說希望他女兒一世平安。

郭秀珠嘆了口氣，說他生性懦弱，果真不假。哪怕是硬氣了一次，敢跟劉起作對，還是不敢面對弑君的自己。

不就是刺殺了皇帝還下了藥麽？又沒要他的命！就這樣結束自己的生命，真傻。

或許他這樣做還有另一個好處，那就是劉起的怪病會成為永遠的秘密。

這樣一想，她對他不由得多了一些好感。

裴俊曾請求她保他的女兒一世無憂。他用生命相托，她不能拒絕。

她既然答應了他，自然會做到。只是想到裴玉音的母親，她有點頭疼。

朝中上下有不少聲音請求處決蘇碧蓮。——皇帝被這個狐媚的女子所迷惑，屢屢出宮，才會發生意外。不殺她不足以平民憤。

——人們常常把所有的罪責都推到女人身上，仿佛男人所做的一切都是受了她的蠱惑。

讓所有人感到意外的是，郭秀珠卻以蘇氏有孕為由，拒不采納群臣的意見。她只将蘇碧蓮軟禁在宮中，好吃好喝的招待着。

不少人誇贊郭氏賢德大度，郭秀珠卻笑了。

她倒不是心地善良，而是她知道有些人活着比死了更難受。死了一了百了，活着卻還要面對許多她不想面對的。

就像是現在的劉起，他全身上下只有眼珠子能活動。他可以看，可以聽，可以目光兇狠地瞪向旁人，卻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曾經意氣風發策馬揚鞭的少年，如今只能躺在床上，焦灼地等待着別人的到來。

他無法處理朝政，國家大事有幾個顧命大臣商讨決定。他無法遣散後宮嫔妃，她們各自守着自己的宮殿過着小日子。

他很想散盡後宮，和碧蓮長相厮守，卻連她的面都見不到。他想守着她，等着他們的孩子出世。可惜，他連床鋪都離不開……

他身邊的宮女太監，真是蠢不可及。他們竟然看不透他眼神的深意！

還有小李子，你平日不是很機靈嗎？

他不是太上皇，他沒有退位！說他不能康複？庸醫，肯定是庸醫！

他要堅持，他們的孩子還沒出世，他必須要盡快康複！碧蓮還在等着他呢！

可惜他日夜思念的人不在他面前，倒是他最不願意看見的人老在他眼前晃來晃去。

郭秀珠常常會來看視他，告訴他宮中最新的消息：

蘇碧蓮孕吐了呢，那小臉蒼白的，不知有多可憐……

唉，她哭着要見您。可您眼下的情形，怎麽能讓她見到？太醫都囑咐了，說她有孕在身，不宜有太多的情緒波動，勸也沒用……

您說，要不要給蘇氏一個分位？她這不明不白地在宮中也不好……

……

劉起的眼珠子一個勁兒地轉：朕要見碧蓮！除了碧蓮，朕誰也不要！

他“生性多疑”，“極善謀略”，隐隐猜到這是有人在謀害他！

第一個懷疑的對象就是郭氏。她是最大的受益者，她把自己的兒子推上了皇位，這讓他不得不懷疑。

可是，這中間也有很多疑點。如果她真想□□篡位，為何還要留下他的性命？就不怕他康複以後為難他們母子？

斬草不留根，必有後患。他不相信郭氏是這麽蠢的人！那又是誰呢？

他無事能做，只能在腦海裏慢慢分析是誰在對付他。思來想去，竟覺得人人都有可能，人人又都沒可能。

等他身體恢複了，他一定把害他的人揪出來！他不信，他會永遠是廢人。

他是真龍天子，是皇帝，是天下之主！他會和碧蓮，還有他們的孩子一起成為這世上最幸福的人。

他相信，會有這麽一天。

所以，盡管每天只能如同活死人一般，睜眼阖目，可他從來不曾放棄。他親手創建的宏圖霸業，怎麽能交到別人手上？

上天待他是不薄的，能讓他當上皇帝，能讓他和碧蓮走到一起，就會讓他們永遠幸福下去。現在的一切風浪，只是考驗他們的小波折罷了。

他無比堅信，這些都會過去。

……

郭秀珠不知道劉起的心思，她把裴玉音收為義女，接到了宮裏。

劉起不是想殺了裴玉音麽？她偏要讓她活得好好的！

皇宮裏的太妃，有孩子的不多。太上皇成了這個樣子，大家都是自己熬日子罷了。突然多了一個有太後撐腰的小女孩兒，她們都樂得顯示一下自己的慈愛之心。

——她們知道裴玉音是“那個女人”的女兒，可是那又有什麽關系呢？那個女人一點名分都沒有，太上皇這輩子也就是這樣了。內外之事都由太後做主，跟着太後走，就對了。

對這個小女孩兒，郭秀珠并無多少惡感。

裴玉音的眉眼更像她的父親多些，幾乎看不出蘇碧蓮的影子。——這讓郭秀珠對她的最後一絲芥蒂也消失殆盡。

不過是個什麽都不懂的孩子罷了，才一歲多，沒了父親，母親又是那個樣子。

郭秀珠也是母親，也有孩子。時間久了，她對裴玉音不由得就多了幾分真心的憐愛，命嬷嬷悉心照顧，認真教導。

……

有閑情逸致的時候，郭秀珠會帶着裴玉音到劉起面前轉轉。她就喜歡看劉起雙目圓睜又無可奈何的模樣。

她何嘗看不透他的心思，可她為什麽要讓他稱心如意呢？

蘇碧蓮生下了一個男孩兒，她不停地追問劉起怎麽樣了。——她是皇宮裏，唯一敢直呼劉起名字的人。

她知道他病了，很嚴重。她知道他成了太上皇。可是她看不到他！

她被囚禁在宮裏，連見他一面都不能。她生下了孩子，可孩子的父親卻不在她身邊。

得知他重病時，她的心全亂了。什麽原則，什麽誓不為妃，都及不上他重要！

無論他之前有多對不住她，她都可以原諒他。

只要他好好的，只要他們還能在一起。

她從來都沒發現，她是那樣的愛他。

蘇碧蓮請身邊的嬷嬷去求郭秀珠，她想見劉起，想陪在他身邊。要死，他們也要死在一起。

郭秀珠揮揮手，準了。既然他們相愛，那就讓他們在一起。

劉起終于見到了他心心念念的碧蓮。他們四目相對，如同被拆散後再聚首的苦命鴛鴦。

他有滿肚子的話要對她說。可惜，他一句話都說不出來，他注視着她，用眼神表達着他的愛意和思念。

——他們心意相通，她會理解他的。他相信，無論他變成什麽樣，她都會愛他，都會陪在他身邊。他肯定會好起來的，會給他們母子幸福。

蘇碧蓮卻落淚了，她已經聽說了他的病。太醫說，他這一生都只能是這個樣子了。

她看着他，眼中滿是疼惜。他生來要強，又怎能忍受這樣不堪的自己？他的心，不知要痛成什麽樣子！

從他看向她的那一刻，她就明白了他的心意。

他想讓她幫他解脫。

猶記得初相逢時，他一身傲骨，讓她傾心。現在他躺在塌上，眼裏的光芒和初見時并無兩樣。

她知道，他不能忍受這樣的他。他是那麽驕傲的一個人，寧折勿彎。他怎願意自己狼狽至斯？可要她親自結束他的苦難，她又過不了自己心底的那一關。

宮殿裏只有他們兩個人。她跪伏在塌前，将頭埋在他胸口，喃聲說道：“劉起，有句話我一直沒有告訴你，我愛你，和你愛我一樣。”

劉起眸中光芒更盛。他知道的，他一直都知道！他知道她從沒愛過別人，他們的心從未走遠。

他好想抱抱她，告訴她自己很開心，很開心。他肯定會康複，他們會很幸福。只有他，才能給她幸福。

蘇碧蓮淚如雨下：“劉起，所以你要好好活着。為了我，也要好好活着。”

她做不到，她終是無法狠下心幫他解脫。

蘇碧蓮請求照顧劉起，別人，她不放心。至于她的孩子們，不是還有太後幫忙照顧麽？聽說郭秀珠待玉音如同親生，她還有什麽不放心的？

而劉起，只有她了啊！

對于蘇碧蓮的請求，郭秀珠想都沒想，就同意了。

他們感情深厚，非常人所能比。她怎好棒打鴛鴦？

蘇碧蓮幹脆住在了劉起的宮殿裏，親自照顧，毫無怨言。她給他講他們的過去，講他們難忘的點點滴滴，她希望他振作。未來的路，她想陪他走下去。

是的，她愛他。從頭到尾，她愛的只有他。

無論有多少苦難，她都願意和他一起面對。

劉起卻常拿那種眼光看她，倔強，脆弱，祈求。每每與他目光接觸，她都心碎欲裂。

他想解脫！

她不由得淚流滿面，她了解他，她懂他。如果他真的不快樂，那麽她會如他所願。

她想到了安樂死，這個世界沒有這種東西。她怎樣才能幫他？

她不知道，她只覺得很累很累。為什麽老天專門跟有情人作對？他們經歷了那麽多苦難，為什麽換來的是這樣的結局？難道愛一個人也有錯嗎？

他想驕傲地死去，她也不想在日複一日的堅持裏，失去對他的愛意。

那就如他所願吧！

她趴在他胸膛，緊緊地抱着他，将發簪的尖端刺進了他的胸口。

看着他驚喜的眼神，她笑了笑，親親他的嘴唇，拔.出簪子，轉瞬就刺向了自己。

“劉起，我愛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