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邵以歸沒想到自己那麽不了解唐賀曉。當他思考自己該如何尋找獨自躲起來的唐賀曉時,才發現自己手上根本沒有任何有價值的線索。

他不知道唐賀曉有哪些朋友,不知道唐賀曉最愛去的地方是哪裏,不知道唐賀曉煩惱的時候喜歡做些什麽,仔細想想,他簡直壓根就不了解這個人。有那麽一刻,邵以歸有些遲疑。他對唐賀曉的喜歡那麽淺薄,也結束得那麽快,又何必就為了與人唱反調而強求在一起?

——尤其如今唐林問也不再态度強硬,自己根本沒必要執着。

可再轉念一想,邵以歸還是決定堅持。畢竟,如果自己在遇到難題的時候放棄,那甚至不如一開始就不敢接受挑戰。

從小便好勝的人不死心地一遍遍回憶自己與唐賀曉交往過程中的所有對話,希望能從中找到蛛絲馬跡。他指望着自己能回憶起曾經的對話中唐賀曉無意透露過但被自己忽略的細節,不料,突如其來的靈感最終來自唐林問。

“……為了守住承諾,他不時入住酒店,就為了‘照顧’那棵柏樹……”

福斯盛酒店。

當一個人離家出走,他總是要找一個可以住的地方。而當一個人想要找一家酒店住,他很可能會找自己熟悉的酒店。

半小時後,邵以歸順利在福斯盛酒店找到了唐賀曉。

“抱歉,以歸,我忽然發現一些事情,有些亂,所以這些日子只想一個人靜靜。”

唐賀曉顯然遭遇了煩心事,大白天他把自己關在酒店的房間裏,打開門見到邵以歸一點沒心情好奇邵以歸是如何找到自己,僅僅是情緒低落地解釋自己毫無消息的原因。

邵以歸不得不好奇,能夠讓原本已經遇到兩難問題的唐賀曉完全将此事抛在腦後的困擾,究竟能有多糟心?當然,他不會直接打聽。唐賀曉聲稱想要一個人靜靜,說明他不想與任何人分享自己的心事,這時候貿貿然詢問,對方很可能閉口不談。

“即便幫不上忙,我也希望能守在你身邊。我可以不發出任何聲音,讓我陪着你吧?”邵以歸特意放低姿态說。

唐賀曉無法拒絕,側身讓邵以歸進了房間。他讓邵以歸入屋,自然不可能當真讓後者像擺設一樣地坐在那裏。邵以歸不了解唐賀曉的很多事,但多少清楚他的性格。不出他所料,兩人落座沒多久,唐賀曉便開口了。

“以歸,若你知道你最親近的人其實是你殺父仇人時,你會怎麽做?”

唐賀曉的這一問題用了一些修辭手法,但那絲毫不管用,其影射內容昭然若揭。邵以歸抑制着意外的表情望向只有一個哥哥和一個舅舅的唐賀曉。若唐賀曉所謂仇人是舅舅,他又何必特地離家出走避開自己哥哥?而且,僅僅曾經的只言片語,邵以歸便很清楚唐賀曉與自己舅舅一點都不親近。可話說回來,若說唐林問是唐賀曉殺父仇人……這又不是在大學時演話劇,哪有那麽戲劇性的劇情,唐林問居然是弑父的惡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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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知道自己會怎麽做。”邵以歸輕緩下語氣,低聲回答,“很多事若無親身經歷,是無法想象的。我不想誇誇其談,用事不關己的态度和自以為是的想法誤導切膚之痛的人。”

唐賀曉用微微茫然的目光定定注視邵以歸良久,最終,他沒頭沒腦地另起話題道:“從小我便知道,父母對我哥和對我的态度是不同的。他們很明顯地偏心我。明明幾天前因為忙趕不上大哥的生日,結果僅因為我做噩夢便花了整整一天的時間陪我。難得的假期,我和哥哥想去的地方不同,最後全家去的總是我想去的地方。就在爸媽他們出事之前,他們因為在國外剛錯過了大哥很重要的一場鋼琴比賽,可他們之所以錯過是因為在那之前我感冒發燒,哭喊着要媽媽,他們因此留在家裏照顧我,耽誤了行程。”

“你小時候一定又乖又可愛,父母偏心一點也正常。”邵以歸有意使用輕松的說笑來緩和唐賀曉帶着陰郁的語氣,但他心裏清楚,以唐賀曉之前的話頭,唐父唐母的偏心另有道理。

果然,只聽唐賀曉繼續說道,“現在我終于知道爸媽為什麽那麽做了。那時候,我不是沒有想過,會不會我的哥哥不是親哥哥。小時候聽灰姑娘的故事,我其實偷偷同情哥哥,總覺得有時候很他像灰姑娘。”說到這裏,唐賀曉停頓了片刻。末了,他露出一個苦澀的自嘲笑容,“人生真是充滿了意外。我沒想到,原來我才不是親生的那個。”

“是不是親生其實沒關系,人心是真的就行。”邵以歸真心說。

唐賀曉若有所思,仿佛沉浸在邵以歸的話語中,神情恍惚着感嘆道:“他們一定是真心的,真心想要補償我。”

“補償你?”邵以歸低聲重複着問。

他更好奇了,但不再那麽想要挖掘答案。如果唐賀曉不願說,他不會再追問。不過,唐賀曉顯然已經決定不再保留。

“那年我兩歲,和自己的親生父親相依為命。一天,我的生父為了救一個差點被車撞死的孩子,自己喪命在車輪之下。那孩子的父母為了報恩,因此領養了我,從此不僅對我視如己出,甚至比對待親生的兒子還要細心呵護。”

謎底終于揭開了。難怪唐賀曉說唐林問是自己的殺父仇人,盡管在邵以歸看來,唐林問應該挺無辜的。

“你兩歲的時候,唐林問五歲吧?剛才你問我如果是我,我會怎麽做。其他的我不知道,但我想,我應該不會為了記恨一個什麽也不懂,什麽也沒做的五歲孩子而讓自己痛苦。”邵以歸試着勸解。

唐賀曉無法因此解開心結,他下意識抗拒地搖頭,“其實那個時候,爸媽他們就因為‘唐朝’而冷落了大哥,為了尋求關注,大哥不停制造意外,有時候他會故意淋雨,有時候則從樓梯上跳下去,那天,他故意跑到馬路上。他想要讓父母回家——卻因此害得我的父親再也回不了家。”唐賀曉越說越激動,他的個性單純,眼睛裏容不了一粒沙子,“這些其實也都不重要,最重要的是,這近二十年的時間裏,他一直當着我的面欺騙我!”

“你是說,唐林問知道真相?”邵以歸認為一個五歲的孩子未必能搞清楚發生了什麽事。

“他知道。”唐賀曉用力地、肯定地說,“我的血型其實是B型,他每次都安排篡改我的體檢報告,将我的血型改成A型。”

那看來唐林問一定知曉,邵以歸那麽想。不過他依舊不認為唐林問怎麽不對,可惜,唐賀曉的想法不同。

“每次我叫他哥的時候,我不知道他是怎麽做到面不改色接受的。他怎麽可以這樣欺瞞我!”

“也許他認為不知情對你有好處。”

“不是那麽簡單。舅舅說得對,連這種大事他都可以若無其事欺瞞我那麽多年,他還有什麽是真的?”

邵以歸終于等到了事情的源頭。

說起來,邵以歸并不想幸災樂禍,說實話,他還是很同情唐賀曉的,甚至也覺得唐林問挺可憐,但整件事就像狗血的商戰加家庭劇,讓觀衆只覺得老套。

“所以,這個真相是你舅舅告訴你的吧?”邵以歸與其說猜測,不如說是肯定指出,“然後他煽動你和他合作,與你大哥作對?”

唐賀曉聽得懂邵以歸的語氣,他平靜擡頭望向後者眼睛,問道:“所以,你覺得我很傻是不是?舅舅擺明拿我當槍使,但我卻明知故犯?”

“你既然知道,為什麽要被他設計?”

唐賀曉不假思索答道:“因為我就是要那麽做。我寧願被舅舅利用,事後被他一腳踢開,或者因為和大哥作對落得慘淡收場。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我要讓大哥知道他做錯了,我要讓他知道,我不能原諒他那麽多年來的欺騙。我想要他付出代價,即便最終最慘的那個人其實很可能是我自己。”

與唐賀曉認識兩個多月,邵以歸第一次對這個人另眼相看。邵以歸曾經因為這個看來似乎高嶺之花的青年特別容易得手而覺得對方不過如此,這一刻他才意識到對方性格裏的那股倔強勁和純粹。就個人喜好來說,邵以歸并不欣賞這樣的人,他欣賞真正有能力的人,而不是盲目憑一股子勁和所謂的信念做事的,但他多少尊重唐賀曉的堅決與不願妥協。

“你打算怎麽做?”邵以歸問。

“我和大哥各有‘唐朝’35%的股份,舅舅有10%,只要我和舅舅聯手,下次的股東會,就能把他趕下臺。”

這顯然是那位舅舅的主意。因此,邵以歸明白了為什麽那麽多年劉岩都鬥不過唐林問。“如果你以為事情那麽簡單,你就會像你舅舅當年那樣一敗塗地。”他忍不住搖頭指出。

唐賀曉疑惑着追問:“為什麽?”

“就我所知,‘唐朝’的股份除了這些,還有5%在一個元老手中,剩下的都是股市的散戶。從最簡單的道理來看,那個元老肯定更信任唐林問賺錢的能力,希望唐林問當公司的老板,所以,唐林問可以說有40%的股份,同時,他手上的資金,不是我妄言,我相信他随時能收10%的股票,你和劉岩不先拿到50%以上的股權,最終輸的肯定是你們。”

邵以歸在商言商,其實他認為唐賀曉不該如此任性“報仇”,但瞧着一個如同過家家般的脆弱計劃,天性讓他沒有辦法袖手旁觀。

唐賀曉沒有商人的天分,但至少懂得數學:“所以,你是說我和舅舅應該再買6%的股票?”

“你們兩個人收6%,每個人不超過5%,的确不用申報備案,但你們一旦在股市有那麽大的動作,唐林問怎麽可能不察覺?收散戶不是一時三刻的事,唐林問資金比你們雄厚,很可能後來居上。此外,他完全可以把股價炒高,等你們沒有能力了,‘唐朝’遲早還是他的。”

唐賀曉聽得明白,卻不肯放棄:“有些事,即便明白會輸,也一定要做。”

他的性格和邵以歸恰恰相反,邵以歸是如果要做,就一定要贏。看別人做事,也是這一套标準。

“我可以找個朋友幫你們做收購,這還不是重點。首先,我們得想辦法截斷唐林問的現金流,找個項目讓他投錢無法周轉。如果可以,再打個時間差。總之,要贏唐林問不是沒有辦法。”邵以歸依舊覺得唐賀曉用這種方式處理自己和唐林問的問題不明智,可他并不是插嘴別人家事的人,而另一方面,和唐林問在商場上鬥一回,這比為了小格局的戀愛問題與對方鬥要有趣多了。既然唐賀曉決定同唐林問争“唐朝”,那麽,“我會幫你的,賀曉。”

邵以歸的行動開始了。

這天下午,邵以歸把唐林問約在一家咖啡館。唐林問不得不同意見面,因為唐賀曉還沒有回家。

“賀曉怕你還在生他氣,不讓他和我見面,所以暫時不敢回家。”邵以歸如此解釋現狀。事實當然不是這樣,唐賀曉不會演戲,這才是他不能回家的真正原因。

而邵以歸則很會演戲,所以唐林問毫無察覺,他順着邵以歸的開場白直入主題:“我相信你今天請我來,不是為了解釋這件事的。”

邵以歸點了點頭,他早已想好對白,但還是故意躊躇以示措辭的謹慎小心:“唐先生,我并不想讓這聽起來像是市儈的交易,但是,這的确是我這個除了生意外其他什麽都不太懂的人想出來的辦法。”

“什麽辦法?”唐林問問。

“你曾經擔心我太兒戲沒長性,雖然我不能在當前保證一生一世,但為了表達誠意,表示我絕對沒有想着随時結束和賀曉的感情,我有一個合作的提議。”

“合作什麽?”

“我知道唐先生一直對西林的那個廢棄的露天礦場感興趣,那裏離‘唐朝’的春曉度假區很近,唐先生想建造海下酒店,将那裏開發成景區。我知道很多人聽到這個構想都覺得不可行,說實話,我個人也覺得就安全角度來說,有不少不易克服的難題,但唐先生你的這個想法真的讓我萬分佩服。以前我就想過要插一腳,不管成功失敗都值得稱道。說起來,如今倒可以說天賜良機,給了我一個機會。一方面,我的确對這個項目有意,另一方面,也是最重要的,像這樣一個大項目,一旦啓動,就意味着我們長久的合作關系,如果我和賀曉不歡而散,就只會讓我難堪,所以,我想,由我提出合作,至少能說明眼下我肯定是打算和賀曉發展穩定關系的。”邵以歸這番話裏有一部分是真話,他的确想過在這堪稱創舉的項目裏插一腳,不過被他說得,仿佛全部都是真話。

唐林問并沒有花多少時間來判斷這番挺像回事的話,他果斷推進話題:“具體你準備怎麽合作?”

邵以歸不認為以唐林問的頭腦能當真如此全盤接受自己的說辭,他再接再厲表現自己的誠懇:“說實話,我知道最近這塊地眼看就要公開招标了,可針對這個項目,唐先生還沒有特別有力的合作夥伴,我的确是想借此為自己謀取更好的權益,但你是賀曉大哥,賀曉比生意重要,我什麽都好商量。”

邵以歸相信自己的條件很誘人。就他之前的調查,唐林問對西林的項目雖然算不上志在必得,但至少也花費了很多心思,因為這個想法太大膽,所有人都只是觀望,唐林問根本找不到合作對象。時間已經很緊迫,再找不到人,“唐朝”單獨标下這塊地将毫無意義,畢竟,以“唐朝”的中長期戰略,是不可能把太多資源投入到西林項目的。邵以歸只喜歡有效的出擊,他選擇從這個項目着手,自然是為了使唐林問無法拒絕。

不過,不管唐林問是否接受,至少他比邵以歸期望的要更沉得住氣。邵以歸攤開了手中所有的牌,唐林問卻沒有揭曉戰果,他不動聲色轉頭望了一眼身邊落地窗戶外的街景,忽然飛來一筆:“你說,你曾經在咖啡館和自己打了一個賭?”

幸虧邵以歸記性好——這是他敢說謊的資本——此刻,他若無其事露出一個溫柔的微笑來,回答道:“對,然後我遇見了賀曉。”

“我們現在也來打一個賭。如果經過這扇櫥窗的第十個行人是男人,就合作西林的項目,不然就作罷。”

如此随性而妄為的提議,被唐林問說得嚴肅而鄭重。邵以歸不得不訝異地斜睨像明明是再精明不過的商人,結果卻用不确定的打賭來決策的人。

這其中究竟有什麽陷阱?對方是否識破了自己的圈套?邵以歸暗自思索,表面上神情不變,只故作疑惑地開口詢問:“唐先生,我相信你的判斷力足夠作出正确決定,為什麽要聽天由命?”

唐林問用看不出一絲想法的深深眼神望了邵以歸一眼。“難道你不相信老天的判斷力?”

邵以歸莫名覺得,對方語帶玄機。

這時,熱鬧的街頭,已經有九個行人匆匆經過櫥窗。邵以歸注意到唐林問竟然當真特別在意地看着窗外,這個幾乎從不洩露自己情緒的男人專注地望向遠處,如同尋求一個重要的答案。

第十個行人走了過來。那個穿着白色風衣的行人留着長頭發……也留着胡子。

“我會在這周先草拟一份合同,細節再讨論。”唐林問迅速說完,站起身來往咖啡館外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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