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邵以歸從來只有甩人的經驗,這導致他不得不花費好幾秒鐘的時間來消化發生了什麽事。這件簡直不可思議的事情。

“我知道這簡直就像過河拆橋,”餐桌對面,唐賀曉躊躇着措辭,看似難以啓齒,卻同時又神情堅定,“但是,我只能這麽做。”

這一局面令邵以歸心情十分郁悶。

若不是當日唐林問忽然阻止,他早就先提分手。邵以歸忍不住怨憤地想。以邵以歸的好勝心,這一刻恨不得不管對方什麽理由,先把人重新追到手,然後再由自己甩了才好。說實話,依着邵以歸以往的性子,唐賀曉這種的确“過河拆橋”的行為嚴重損傷他的顏面,他勢必是要還以顏色的,但不知為何,這一時刻的他卻想到唐林問曾經說過的那番話——勇氣只在于敢做某些事,而不是所有事的言論。同樣道理,勝負心也不應該泛濫于所有事。真正的勝負不在于誰把誰甩了,而在于用成熟的态度來面對分手這件事。

“我能知道你為什麽那麽決定嗎?”邵以歸盡量心平氣和地保持冷靜,開口詢問道。

唐賀曉自然原本便計劃交代一切,并且他應該是已經打過腹稿,預演過這場對話,此時,他流利地細說從頭:“昨天,我去見了我哥。”

邵以歸下意識心頭一緊。他忍不住拼命思索,唐賀曉與自己分手能同唐林問有什麽關系?若唐賀曉停頓得久一些,他簡直能想破腦袋。

幸好,唐賀曉很快接着說下去:“大哥告訴我,你人魚線的位置上有一個胎記。”

邵以歸一時沒聽明白這句話是什麽意思。他的人魚線那兒好像是有個胎記,但他不知道這意味着什麽?

“我哥說,”唐賀曉一字字補充道,“你和他在礦底的那個晚上,發生了關系。”

這一句話讓邵以歸徹底怔住。

唐賀曉靜靜觀察邵以歸片刻,最終,緩緩說道:“看來是真的?”

邵以歸這才意識到自己不反駁等同默認,可是,他想不通自己為什麽要反駁。“這,怎麽可能!”他分明毫不心虛,卻不知為何,舌頭莫名打結,一句話說得幾乎有些結巴,“賀曉,你怎麽會,相信那麽離譜的事?”

相對邵以歸難掩激憤的态度,唐賀曉異常平靜,他點了點頭說:“是啊,我也覺得,即便你有出軌行為,怎麽也不該是自己交往對象的哥哥。”

正在氣頭上的邵以歸想要補充一句“而且我也瞧不上你哥哥”,可不知為何,最終還是沒說出口。

唐賀曉繼續說下去:“當時我很肯定對大哥說,這不是真的。你知道大哥是怎麽回答的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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邵以歸沒好氣地說:“我不知道他回答了什麽,畢竟我沒他那麽會撒謊,能說服你相信那麽離譜的事。”

“他沒有設法讓我相信,”唐賀曉搖了搖頭,緩聲說,“相反,他對我說,或許他的确說了謊,但這不重要,問題的關鍵是,面對他的說辭,我究竟相不相信你?”

聽了這一番話,邵以歸慢慢平靜下來。

他讨厭被人栽贓或者冤枉,可聽到這裏,他忽然意識到,這或許不是陷害。這和他與唐林問之間發生過什麽未發生過什麽沒有任何關系,關鍵在于,唐賀曉相不相信他。

——關鍵在于,他值不值得被唐賀曉相信。

唐賀曉注視着邵以歸,有一會兒眼睛裏是悲哀和傷心。“我想,你也知道這個答案,關于我相不相信你的問題。”

邵以歸緩緩點頭,說:“你不相信。”

唐賀曉糾正他的說辭道:“是我不敢相信。”

邵以歸自嘲地輕笑了一下,說:“看來我做情人還挺失敗的。”

“我也很失敗。”唐賀曉垂下眼簾低聲說,“其實一開始我就根本不該同意。我知道你是怎樣的人,知道最後會發生什麽。我卻作出了錯誤的決定。”

在一開始的時候,唐賀曉怎麽可能知道邵以歸是怎樣的人?邵以歸微微疑惑地想。随即,他忽然回想起唐林問曾經說過的話。他以為自己與唐賀曉在咖啡館初遇,但實際,這不是他們第一次想見。

“你認識我?在我們遇見之前?”突如其來意識到的事實讓邵以歸訝異地脫口問道。

唐賀曉點頭,坦誠承認:“我在高中的時候,有一次參觀可能就讀的大學,無意間看了那個大學話劇社的一場表演。我因此堅定了讀那所大學的決心。其實我知道這麽做沒有意義,因為,當我入學的時候,那個讓我一見鐘情的學長已經畢業。但我卻還是加入話劇社。我總是在那兒打聽那位傳奇學長。我因此聽說很多關于那個學長的事。例如說,那個學長和我性向一樣,又例如,那個學長很風流。其實,這些都和我沒有關系。我從來沒想過還會再見到那個學長,只把他當成一場夢中的情人——那時我怎麽也無法預料到,幾年後的某一天當我無意間走進一家咖啡館,我竟重逢了那位學長。”

邵以歸恍然大悟。

所以唐林問才會為自己弟弟辯護。唐賀曉輕易同于與邵以歸交往,那并不是輕率的随意。原來自己竟是唐賀曉暗戀了多年的對象。

“那時你并不是恰巧找我拼桌?”邵以歸确認着問。

唐賀曉平靜回答:“我是特地走過去的。當然,我并不打算對你說些什麽,只是想要在那兒坐靜靜坐片刻。我沒想到,你主動要了我的手機號。”

終于得知真相的邵以歸不由心中感嘆,人和人的際遇當真奇妙。他想了一會兒,問:“你說你曾和你哥哥一起參觀他想讓你就讀的大學,就是那一次?”

這個問題突如其來,與整個話題的邏輯關聯不大,唐賀曉不自覺疑惑瞥了邵以歸一眼,随即點頭:“就是那一次。”

“想不到我和你們兄弟的交集竟在那麽早之前。”

唐賀曉沉默了一下,接着低聲說:“所以那時候我以為命中注定,一時頭腦發熱。”

“說得好像我是火坑似的。”邵以歸有心化解唐賀曉沉重的神色,說着自己挺吃虧的玩笑。

幸好,唐賀曉捧場地輕輕笑了笑。随即,他擡頭稍稍振作語氣:“不過,認識你也不是壞事。雖然你不是好情人,但我覺得我至少交到一個好朋友。我和我哥的事,你那麽用心幫我。”

邵以歸對此相當心虛,他那麽出力幫忙,并非完全為了幫對方,應該說,更多原因是自己喜歡挑戰。當然,這種話實在不方便直說,他正猶豫着怎麽回答,唐賀曉已很快自己接口道:“我知道,你并不是完全為幫我,但無論如何,你真的很可靠負責。大哥一下子離開‘唐朝’,我根本不知道怎麽辦,舅舅也很無措,幸好你給了我很多提點。這些都不是你的事,也無關你的勝負,可你還是會想到提醒我。至少你是我認識的朋友裏,最認真而值得信任的人。”

邵以歸受之有愧,他忍不住輕笑道:“那看來你結交的朋友要不是太少,要不就是都不怎麽着。”

唐賀曉跟着笑了,他相當贊同地點頭:“這麽一說,也對,我這樣的纨绔子弟,結交的也不過是一幫纨绔子弟。”

“別貶低你自己,”邵以歸多少有些認真地說笑,“你不是普通的纨绔子弟,至少是一個上進的纨绔子弟。”

“我不上進,那麽多年,我都沒認真做過一件事。”

“誰說的?至少你很認真地在生活。”說到這裏,邵以歸不禁有些佩服唐賀曉。唐賀曉一直在用心地活出純粹的自己,不管對錯,至少每回他都很認真回應自己的內心,也願意并敢于為自己的行為負責。

面對如此“稱贊”,唐賀曉微微訝異地擡眼打量向邵以歸:“這可不像你會說的話。”

經唐賀曉一提,邵以歸也意識到這不是自己思考問題的方式。他想不通自己為什麽會忽然抽離以利益為基礎的實際去想虛不實際的人生哲學,在一陣研究未果後,決定将話題帶回當下主題的另一條重要分支。

“你說你去見了你哥,撇開這件事,你們談得怎麽樣?”

被問到這個問題,唐賀曉的神情立時陰郁了不少。

看得出來,兩個人談得并不愉快。也對,唐賀曉才從對方手中奪走“唐朝”,而唐林問故意聲稱自己與邵以歸有問題,以此刺激唐賀曉,他們當然不可能談得愉快。

“不管怎麽說,”唐賀曉并沒有遲疑太久,很快他帶着明确決心和鬥志地開口,“大哥至少有一句話說的對。既然我從他手中奪走‘唐朝’,我會負責的。我要讓他看看,我究竟有沒有本事守好‘唐朝’。”

這和邵以歸想象的不同。他不相信唐林問就那麽輕易放棄“唐朝”。“你認為你哥會不會故意認輸,其實他暗中還準備奪回公司?”

唐賀曉低沉下低聲,“大哥去了臺州……他很可能不會再回來。”也許連他自己能都聽出這番話中那仿佛被抛棄小孩的不安和難過。

邵以歸倒是沒聽出來,因為他忙着消化這個出現得毫無邏輯的情報。“你大哥去臺州?為什麽?”

唐賀曉板着臉不假思索回答:“我不知道。大哥從來不告訴我他做任何事是為什麽。”

“那你怎麽能确認他去了臺州?”

“他托運了一些東西去那裏,一些他搬家一定會帶走的東西。”

他們點的菜在這時陸續端上。邵以歸望了一眼讓他毫無胃口的佳肴珍馐,決定提高效率,直接轉頭對唐賀曉說:“你說我不是好情人,但會是個好朋友,希望以後你能将我當成朋友。”

唐賀曉回視向邵以歸,有一瞬他的表情僵硬,但很快,露出一個釋然的輕淺的笑,說道:“你一定比我更擅長與前情人交朋友,不過,我也可以試試。畢竟,我認識的朋友都‘不怎麽着’,我該認識一些可靠有責任感的朋友。”

“作為更擅長與前情人交朋友的那一個,我有個訣竅教給你——有困惑或者有困難的時候,盡管找你的朋友幫忙。相互關照,這才是真正的朋友。”邵以歸給出今天談話的最後結論,他站起身來,“我還有點事,得先走了。”

其實邵以歸沒事。

若一定非說他有事要做,那應該就是一個人靜靜地思考。

來到停車場的邵以歸并沒有急着發動汽車,他坐在駕駛座裏反複回顧自己的整個計劃,想象若自己是唐林問,他會怎麽做?他覺得,無論如何,自己都不會在這種時候遠遠離開。他努力尋找着唐林問行動的動機,試着從過去幾天自己所見到的唐林問的行動中尋找對方的思維方式,行動模式。

驀地,他想起一件事來——

那個時候,唐林問告訴他,有機會他還是會設法讓唐賀曉與邵以歸分開。他說這句話的幾分鐘前,正莫名其妙誘使邵以歸脫衣服,就是在那時,他看到邵以歸身上的胎記,而這被他事後用來當做證據說了那個最荒謬的謊言,以此成功令唐賀曉主動提出分手。

——這顯然不是巧合。

唐林問設計讓邵以歸脫衣服的時候,其實就是為了查看邵以歸身上隐蔽之處的特征。在當時那一刻,他就已經計劃好了全盤計劃。他要讓唐賀曉面對自己根本無法信任邵以歸的事實,從而想清楚必須同邵以歸分手的出路。而他那麽做,自然是為了保護自己的弟弟。他同樣清楚唐賀曉無法相信邵以歸,也不該相信邵以歸,所以才會用特殊手段迫使唐賀曉自己接受事實。這總好過唐賀曉越陷越深,在難以自拔的時候被沒有長性的邵以歸抛棄。

如此說來,當唐林問向唐賀曉撒謊說自己與邵以歸有一夜情時,他不是因為生氣而故意用這種謊言刺激傷害唐賀曉。相反,他那麽說是為了自己的弟弟。在唐賀曉串通舅舅從他手中搶奪了“唐朝”之後,他依舊以為自己弟弟着想為出發點行事。

唐賀曉曾申訴說唐林問不是好哥哥,也許唐林問真的太專制,不會用溫柔的細致入微來關懷自己的弟弟,可至少,他內心想要當好一個哥哥,想要盡到哥哥的職責,他想要保護自己的弟弟,不讓弟弟受傷。

這樣的一位兄長,他自然不會處心積慮和弟弟争家産。那場唐賀曉認為不愉快的談話,從這個角度想來,唐林問應該是刻意為之。唐賀曉并非當真資質平庸的人,但他需要有人鞭策。當時,唐林問大約是說了諸如“即便你搶走‘唐朝’,你以為你能堅持多久”之類的說辭。這其實不是挑釁或者出于洩憤的诋毀,他只是在激發唐賀曉的鬥志。

綜合所有的因素,結論顯然昭然若揭——

邵以歸琢磨了那麽久的,關于唐林問的後招,那的确根本就不存在。唐林問放棄得輕易,是因為他無意同自己的弟弟争鬥。

他去了臺州,也許準備在那裏重新開始新生活。

總之,無論唐林問打算做什麽,他都不會害唐賀曉,同樣,他也不會再在當前的争鋒中扳回一城。

換句話說,邵以歸不需要再防備唐林問。

這場勝負游戲結束了。以邵以歸勝利告終。

……可是,邵以歸總覺得沒完。

發動汽車之前,邵以歸打了電話給自己認識的一個有很多辦法的朋友。

“幫我查一個人。”

“邵大少還有自己要不到的號碼,需要別人幫忙查的人?”

“我要查一個人的下落,查他現在在哪裏。”

“你最好別告訴我你打算做什麽。”

“我不打算告訴你。”事實上,邵以歸甚至連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的打算是什麽。

“好吧,你要查誰?”

“唐林問。”

“‘唐朝’的那個唐林問?”

“是。”

“你消息那麽靈通,應該知道他被他弟弟從‘唐朝’掃地出門了吧?”

“我知道。”

“那你還查他?”

“對,我還查他。”

“……你不會真是要不到他手機號碼,需要我幫你查吧?”

明明完全不是那麽回事,可邵以歸忽然很好奇這個問題的答案。“你覺得,如果我向唐林問要手機號,會要不到?”

朋友的回答不假思索的肯定。“要不到。”

對于這個判斷,邵以歸絕對不服氣。別說唐林問應該是Gay,即便他不是,邵以歸也自信能掰彎對方。

朋友顯然了解邵以歸的脾氣,這時候警惕補充着告誡:“以歸,我随便說說的,你可千萬不要為了證明你做得到而當真去試。”

“我不會那麽做。”邵以歸本能回答,這不是說謊。說起來,他不認為自己有什麽變化,但他認為,除非是真心,不然他絕對不會去試唐林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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