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唐林問一定了解邵以歸,知道他會怎麽做,所以,邵以歸問心無愧——他還是找私家偵探去查了謝西北。有畫室名只為更方便些,而即便不知道,也不是查不到。

大多數時候,邵以歸告訴自己,他查謝西北是想求個安心。确認謝西北的為人可靠,他能更容易放手。不過,當夜深人靜,他只需要面對自己,他清楚,他更希望能查到謝西北的破綻。他希望能發現謝西北是個連環殺手,或者是已經結婚的片子,這樣,他就能光明正大分開這兩個人。

這世上有很多東西,因為得不到本身,使得邵以歸志在必得。但對于唐林問,是因為得不到的後果,令他無法放手。他知道時間無法填補唐林問形狀的那個洞,因為那個洞被思念侵蝕,只會越來越大,讓時間根本來不及填滿。

當接到私家偵探的報告時,邵以歸少見的忐忑與不安,為簡簡單單一個謎題的揭曉。

兩分鐘後,卻發生了他怎麽也料想不到的事情。

邵以歸怎麽也料想不到,自己竟然是這樣的反應。他明明期待謝西北惡貫滿盈,可是,當發現謝西北另外有一個秘密情人的時候,他竟怒火中燒,甚至有一種如同受傷的痛感。

為了防止自己沖動行事,邵以歸特地把自己關在辦公室裏冷靜了好幾分鐘。之後,他走出辦公室,告訴秘書今天他不再進公司後,根據報告地址,直接殺到謝西北所開的畫室。

在闖進畫室前,邵以歸遲疑了。這一刻他反而不想把事情鬧得令唐林問知曉。他坐在汽車裏,雙手握着方向盤,一時不決,只一個勁盯着畫室的大門看。

也不知道是巧還是不巧,沒多久,謝西北真的從畫室走了出來。他是獨自一人,邵以歸找到機會。

邵以歸走下汽車,他直直沖謝西北走去。謝西北自然能注意到一個氣勢洶洶逼近自己的人,他有些意外地轉頭迎向邵以歸,盡管有微微的疑惑不解,卻毫無警惕,只友好地笑了笑,率先打招呼:“邵先生,你是來找林問的吧?”

“我不是來找他的,我來找你。”邵以歸直入主題。

謝西北意外挑眉:“找我?”

“我來問你,姚林是你什麽人?”

突如其來出現的名字令謝西北微愣之後,神情明顯變化,他看起來愧疚卻也無奈。“姚林什麽也不是。”他真誠地說,“只是,人是有需求的。”

邵以歸不明白對方為何能理直氣壯地說出如此詭辯之詞,他忘記自己曾經也有類似的想法。“你有他還不夠嗎?怎麽能那麽對他!”

面對激憤的邵以歸,謝西北若有所思地打量了他一眼,繼而,低沉下語調說道:“你只是林問的相識之人,你不該在我和林問的事上牽扯太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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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西北的說辭難免刺痛到邵以歸,不過,迫使邵以歸動手的,是對方不知反省的态度。

下一秒,他一拳擊中謝西北的下巴。

常年握畫筆的藝術家不堪一擊,邵以歸只一拳就把人打倒在了地上。受到攻擊的人吃驚地坐在地上擡頭望向邵以歸。“你瘋了?”

“是男人就站起來。"邵以歸不打倒在地上的人,但他還想揍謝西北。這個世上,本來就不該有人那麽對唐林問,而那麽做的人竟然還毫無愧疚。認為自己足夠冷靜的邵以歸等了一下,見地上的人只愣愣摸下巴,決定自己把人從地上扯起來。

謝西北跌跌撞撞,好不容易站起身,邵以歸的拳頭又揮了過去——就在這時,唐林問從畫室走出來。

唐林問目睹了謝西北第二次倒地的全過程。他快步走過來,在簡單查看了謝西北的受傷情況後,沒有詢問一句,相反,根本不給邵以歸開口的機會,不容分說對邵以歸道:“立即離開。”

唐林問從來是盛氣淩人的,此刻,縱然沒有使用嚴厲語氣,這個祈使句也足夠讓原本便相當在意他的邵以歸不自覺瑟縮了一下。

他有太多辯解的臺詞,只是,不知道如何開口。不是沒有這種經歷,明明自己沒有錯,所有人都毫不猶豫在第一時間站在另一個人的那邊,曾經這樣的劣勢讓邵以歸更鬥志昂然。可這一次卻完全不同。他在拳臺上受到重擊,裁判不斷讀秒,他怎麽也沒有辦法站起。那種無能為力的沮喪,痛苦,甚至絕望。

他只能離開。倉惶狼狽。

駕車離開的邵以歸漫無目的地在街上繞圈,他所行經的線路變成一團亂麻,不知過了多久,不知是如何發生的,當邵以歸停下汽車的時候,他發現自己來到了唐林問住處樓下。

原本邵以歸不想侵犯唐林問的隐私,當雇傭私家偵探時,他反複了好幾遍自己的決定,關于是否查出唐林問的住址。最終,整整三年苦尋不得的恐懼不安讓他還是要來地址。他遲疑着,在此之前從未造訪,在今天,不知何去何從的潛意識領他來到這裏。

說實話,邵以歸并不知道自己能夠向唐林問解釋些什麽。他曾将計劃想象得栩栩如生:一旦查到謝西北的問題,就義正詞嚴告訴唐林問,奉勸對方分手。那時他想不到,自己居然不忍開這個口。他不知道自己該怎麽将這件事告訴唐林問,才能避免讓對方為此難過。

他茫然下車,站在那棟公寓樓的門口。大樓的住戶不停進進出出。不少人好奇打量向邵以歸,當事人無暇感知這一尴尬,他正忙于在難決的問題中痛恨自己的無能為力。

暮色降臨之前,唐林問現身了。

他從遠處慢慢走過來。對于邵以歸來說,他的動作又那麽快,因為,他留給邵以歸想明白自己該怎麽開口的時間短得讓人做什麽都來不及。

當唐林問站定在邵以歸面前,邵以歸張嘴,卻找不到任何臺詞。

最終,率先開口的是唐林問,“要不要上去坐一會兒?”他的語氣裏居然還帶着那麽一丁點兒溫和。

這一秒之前,邵以歸太害怕唐林問以為這是争風吃醋,并且毫不遲疑選擇謝西北,這讓邵以歸沒有辦法冷靜到足夠想明白實際更可能發生的情況是什麽。

那個人是唐林問。不是盲目為自己男朋友站出來的大多數人。

“所以,你知道是怎麽回事?”因為最新發現,邵以歸脫口問道。

唐林問靜靜注視向邵以歸,坦率承認:“我知道你還是調查了西北。你來找他,你們發生沖突,我相信這和你的調查結果有關。”

“那你為什麽……”邵以歸沒有問下去,他不知道自己該怎麽問。是“那你為什麽還把我罵走?”還是“那你為什麽不站在我這邊?”

明白邵以歸內心疑問的唐林問自己說下去:“之前我就曾懷疑西北另外有個情人,但不管事實如何,我都不能讓你在西北面前對我說出口。因為,這意味着我和西北的關系再無可挽回。”

邵以歸完全聽不懂唐林問的這句話。他不可思議地打量向面前的人。

“你在說什麽?你是什麽打算?你知道他外面有人,你卻準備假裝不知道?!”

唐林問極輕地對自己嘆了一口氣,他擡頭望向邵以歸的眼睛:“上去坐一會兒吧,我給你講個故事。”

邵以歸不認為會有這樣一個故事能令他接受唐林問的選擇,但他還是努力暫時忍耐下來,同唐林問一同上樓。

如果換一個時間,邵以歸會很高興自己得以拜訪唐林問的住處。如同當他從私家偵探處得知唐林問與謝西北并未同居時的那種高興。不過,眼下,他更焦切在另一個問題之上——

“你究竟能怎麽解釋通這個莫名至極的決定?”落座後,邵以歸立即問道。

唐林問不緊不慢,在開口回答前,首先招待客人:“要喝些什麽?”

邵以歸愣了下才道,“啤酒。”他不認為啤酒能幫上忙,但這時候的确想喝上一些。

可惜——

“我這兒沒啤酒。”唐林問說。

邵以歸不想顯得太挑剔:“那随便,是液體就行。”

“這兒正好有半瓶酒精。”唐林問說着走開。

邵以歸斜睨了對方的背影好半天才推想出這應該是一句玩笑話。而等他确認這是說笑,則是要到唐林問的确端來兩杯正常的紅茶後。

邵以歸接過茶杯。他想起三年前類似的情景。他親自買的茶杯被留在燈塔,再次造訪時,唐林問便是将茶水倒在這個杯子裏,伸手端給邵以歸。這個回憶如此微不足道,卻在閃回時,因為這穿越三年時光的重疊而令邵以歸感觸不已。“謝西北遠遠配不上你。”他忍不住說。

唐林問聞言默默看了他一眼,随即在他對面坐下,飛來一筆道:“當初我會去畫室應聘并不是為了找工作,我是為了謝西北而去的。”

“什麽?”邵以歸聽不明白。

唐林問的敘述随意游走在時間軸上:“你還記得當初你來找我合作西林項目那天的事嗎?”

邵以歸疑惑着小心回答:“是的?”

“當時我知道你只是為了找機會絆住我的流動資金,所以,其實我不想同意。我的計劃是配合賀曉的意願,可是,來給我設陷阱的人是你,這讓我特別不願配合。”

“我很抱歉……”邵以歸能夠想象當時對方的感受,他自己一小時前剛通過體會了解到施加傷害的人是誰才是傷害大小的根本因素。

唐林問很快不以為意地說下去:“在商言商,你沒有做需要道歉的事。我想說的是,之後,我便和自己打了個賭,用你曾經邂逅賀曉的方式。我也以路過咖啡館的第十個行人是男是女為依據作出決定。之後,第十個路過的是男人,我因此與你合作。”

“這和謝西北什麽關系?”邵以歸疑惑地開口,驀地,一個念頭閃過他的腦海,如同一道雷電,擊中他神經裏最脆弱的部分——

“該不會……”

唐林問點頭說:“一年後,我在街頭遇到謝西北,認出他就是當時的第十個行人。你的第十個行人是賀曉,你說,這是命中注定。所以,我告訴自己,謝西北就是我的命中注定。”

良久。

邵以歸不知道胸口的痛是為了自己還是對方,他張大了嘴,卻在好一會兒後才幹巴巴地發出聲音:“那是謊言,根本沒有第十個行人。我沒有對自己打過賭,沒有什麽第十個行人,也沒有命中注定!”

唐林問安靜地緩緩告訴邵以歸:“這已經無關緊要。”

邵以歸聽得懂這句話。

這已經無關緊要。你的命中注定是誰,曾經對我重要之至,但現在,這已經無關緊要。

邵以歸頹然靠向沙發背。

“所以,”唐林問給出結論,“我不希望如此輕易與西北分手。準确說,在我可以承受後果的範圍之內,我不會與他分手。”

“……可你怎麽能承受這種事?”

“逢場作戲并無太大意義。”

唐林問說着邵以歸曾經也如此認為的臺詞,卻令後者怎麽也無法茍同。

“謝西北如果足夠在乎,”邵以歸對此肯定,因為他足夠在乎,所以他知道——“他是絕對不會‘逢場作戲’的。”

“我要的不是足夠在乎。”唐林問指出,他同樣對此肯定,“我要的只是我認定的人。”

邵以歸已經慌不擇路,“賀曉交了個女朋友,等他女朋友留學回來,他們就會結婚。”他說。他記得唐林問拒絕自己的說辭,想說他們之間已經沒有問題。而他,一定能勝過謝西北,至少,在用心上,他一定勝過謝西北。

然而,唐林問完全無意往這方面思考問題,相反,他只若無其事點頭讨論唐賀曉的情況。“我知道。賀曉說是雙性戀,其實更偏異性戀,你是他唯一喜歡過的同性。我一直認為有一天他會和喜歡的女性結婚。”

“……為什麽你就那麽認定那個男人?”邵以歸回轉道主題。

面對他的提問,唐林問不假思索:“在這樣一個人口密度的城市,和一個毫無交集之人重遇的概率極小。我只是在咖啡館外看了他一眼,卻在一年後遇見他。這足夠成為判斷依據。”

邵以歸下意識直起後背,他講述另一個更小概率的故事:“十二年前,我們于我就讀的學校遇到,你在臺下看了我演的話劇。四年前,我們在酒吧重逢——毫無交集的人重遇的概率那麽小,我們不僅重逢,緊接着,我們又在你家門口遇見。就概率來說,你不更應該認定這個不可思議的概率嗎?”

唐林問耐心聆聽邵以歸說完,然後,才順着這一話題接下去:“我們第二次遇見時,你和你的情人談分手,你一番長篇大論,論兩個男人在一起長久不了。第三次遇見,你在親吻賀曉,你是賀曉的男友。從中,我唯一能認定的便是,我應該與你保持距離。”

邵以歸無法反駁唐林問的說辭。

唐林問面前,他一次次一敗塗地。

唐林問望向他的眼睛深處,慢慢說道:“我告訴你這些,是希望你能幫我一個忙——別再插手我和西北的事。我不介意西北另外的情人,只希望你不要再見西北,說那些不該說的話,導致我和他的關系崩潰。”

邵以歸一動不動地坐着,他久久凝視過去三年裏令他輾轉反側于是根本沒有機會在夢中見到的人。在他心中的唐林問是最勇敢的獨根草,在最艱難的環境中,拼了命也要盛開。他會下意識看低自己,認為自己有罪,可他從來不放棄自己,不放棄自尊自愛。他那麽智慧,卻也那麽聰明……

——而現在,他認定一個最愚蠢的選擇。用輕賤自己的方式。

“唐林問,你怎麽會變成這樣?”邵以歸忍不住問。

“你說過,我現在是一個藝術家。藝術家總是感性一些。”

“……你永遠能拿我的話來堵我的話。”

“師夷長技以制夷。”

“……你這是在嘲笑我吧?”

“沒。我這是在說笑。”

邵以歸懷疑過很多次一本正經的唐林問在說笑,唯一沒那麽懷疑的一次,唐林問倒說他在說笑。這顯然是最不像笑話的笑話,可是,邵以歸最終還是笑了出來。

這種情況真是奇妙。唐林問是這世上最能給邵以歸造成致命傷害的人,同時,他也是這世上最能莫名其妙便撫慰到邵以歸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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