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你走一個試試。

這是程易人生中第一次坐地鐵。

北城地鐵路網發達,地下軌道縱橫交錯,換乘站往來的人尤其密集,從電梯上行再到下行,周圍方向标識眼花缭亂,程易走的時候差點跟丢了前面的人。

作為土生土長的北城姑娘,梁妍對這兒熟門熟路,她頭也不回在前頭走,不管身後的人跟沒跟上。

倆人最終下的站點名叫北海,程易出地鐵口時發現對面就是北海公園,遠遠望去紅牆綠瓦莊嚴古樸。

難道她想去裏面逛逛?讓他陪着一起?

程易邊走邊想,這個可能性很低。

穿過馬路走到公園北門附近,梁妍找了處安靜的角落,轉身問他:“帶手機了吧?”

程易點頭。

梁妍伸手:“拿出來。”

程易從包裏拿出程宗明前幾天剛給他的新手機,屏幕自動亮起來,上面顯示百分百電量。

梁妍接過劃拉兩下,發現裏面圖标少得可憐,連可以付款的軟件都沒下載,她沒耐心地還給他,拿出自己手機搜索網上購票,這個點還能預約當天的景區門票,她也懶得問他帶沒帶學生證,直接買了全價聯票。

在輸入身份信息那裏時,她問程易要身份證。

他又把身份證遞上,梁妍接過時掃了眼,注意到簽發機關是北城公安局,時間就是最近,她翻過來輸身份證號,期間瞟了眼那上面的照片,別說拍得還挺上鏡。

梁妍原還想給他預約博物館的免費門票,但現在正處旅游旺季必須提前幾天預約,于是就又買了附近王府的門票,然後拿他手機拍了購票信息,最後從他那裏撥通了自己的號碼。

挂掉以後她把手機還給他:“這是我手機號。”

程易默默存起了號碼,不知為何總感覺她接下去要交代些什麽。

果不其然,他剛打完梁字,就聽她在邊上說:“我給你買了兩張門票,到時候你查地圖找到入口,拿着你的身份證刷一下就能進去了,我看這附近也夠你逛一天的,你可以在邊上買點吃的解決午飯,要是遇到什麽問題就給我打電話,到下午五點的時候在剛才地鐵那邊等我,明白嗎?”

程易平靜地聽她說完,看着她的眼睛問:“你要去哪兒?”

“我還有別的事,就不跟你一起了。”梁妍覺得自己完全可以講得理直氣壯些,但說到底是她出爾反爾,就沒表現得那麽直接,“其實一個人出來自由多了,你說對吧,我也不打擾你,你想去哪去哪,自己逛逛應該不成問題吧?”

她做到這份上了,他要還覺得有問題,那就是他的問題。

他像是沉默了一下,過後才低頭說:“我可以的。”

梁妍心裏滿意了。

他又擡起頭:“但是你爸說……”

她立刻接過話:“我爸說什麽你不用管,我給你帶到這兒,你就當我們是在一起的,回頭騙騙他得了。”

程易哦了聲表示默認。

梁妍忽然覺得他看起來都順眼了點,多問了句:“你身上帶了多少錢?不夠的話我給你。”

她說着就要去包裏摸錢,被他出聲止住:“我夠用。”

“那好,別忘了到時候等我。”她再次強調了遍,而後竟然沖他笑了笑,就這麽走了。

程易看着她穿過馬路跑向對面,直到鑽入地鐵口消失不見,這一路過來他心底悄然升起的某種期待,随着她的笑一塊轉瞬即逝,似乎完全只是一種不該産生的錯覺。

初夏的北海公園綠意盎然,湖光山色裏飄蕩着數只小船,清晨觀光的游客三三兩兩,程易慢走在秀麗風景之中,漸漸有了熟悉的感覺。

直到他步入湖邊一個亭子,遠眺屹立前方的白塔,視野中楊柳垂挂游船飄蕩,這一畫面被定格在他的手機裏。

程易在江州的老家,有相同景色的照片,是他母親二十多年前在這兒跟一個男人的合影。

那是程易從小對所謂父母唯一的印象。

他沒有見過自己的母親,因為在他出生那天她就難産去世了。

而跟程宗明的初次見面,是他上初一那年,放學出校門的時候,被對方有意安排碰上的。

程易曾聽外婆在背後說過,他長得像那個男人,真正見到了,他覺得他們一點也不像。

哪怕現在,他們在同一個屋檐下生活,會進行基本的日常溝通,程易仍然覺得彼此之間非常陌生。他感覺自己更像一個被資助的貧困生,因為生活條件上的困難到這裏借住,努力用優異的成績來回報資助他的人,盡管現實理由是外公去世外婆生病他不得不過來投奔親生父親。

程易的外公是去年病逝的,身體最嚴重那會兒,程宗明專程跑到江州,打算接走程易,外公不同意,屢次将程宗明趕出家門,放話和他沒關系,堅稱如何也會将孩子撫養長大。

不幸的是外公最後還是沒熬住走了,老人家臨終前仍有着骨氣,對程易外婆千叮咛萬囑咐別讓孩子被帶走,說是在這有自家人護着,在那邊可是人屋檐下要被瞧不起的,咱家孩子不能去受那委屈。

外婆嘴上雖然答應,最終還是讓程易離開去北城了,因為她不想拖累孩子,不能讓孩子半途辍學,他是需要靠學習往外走出去的,孩子生父那邊的資源和條件,相比這兒能給他帶去更大的幫助。

初到北城,它比程易想象中還要大,所到之處皆是繁華,如今在某個角落走一走,也能感受到它的清靜,以及獨屬于這個季節的美麗。

他這邊欣賞着歷史的遺跡,另一邊梁妍她們幾個玩得正嗨,剛從過山車上下來,人還沒平複接着去玩下一個項目,四人約好穿同款格子短裙,青春靓麗的女孩子們跑起來十分招搖亮眼。

她們去的是新開的主題樂園,一天下來搜羅了很多周邊小物件,之後還壯膽進了升級版鬼屋密室,結果幾乎全程都在驚叫,出來時個個慘白着張臉。

梁妍從存放櫃裏摸出手機時,耳邊仍然有種鬼魅魔音在立體環繞,同時眼前浮現出剛才差點被觸碰到的血淋淋的雙手,整個人被後勁又吓了一糟。

她看到幾分鐘前有個陌生的未接來電,不知道是誰,但因為她平時沒有什麽騷擾電話,就回了過去。

那邊有人接起,她氣虛地問:“誰呀?”

那人似乎想了想,才說:“我現在在地鐵站,我還是自己先回去,你不用特地過來了。”

梁妍的腦袋一時還處于驚吓過後混沌迷糊的狀态,愣了會兒才理解過來對方的意思,她拿下手機懷疑地看了眼時間,然後貼到耳邊說:“現在才四點剛過,我不是說五點嗎?你不能走,就在那兒等着。”

那人像是沒聽懂她的意思,管自己說:“我知道怎麽坐地鐵回去。”

敢情是帶了他一趟就長能耐了,這是在炫耀他會自己回家嗎?

虧她早上還盡心給他送到那裏,是想讓他配合着點,現在他卻自作主張要提前溜了。

梁妍擔心他先回去會露餡,煩躁之下說出來的話也有點威脅的意思:“你走一個試試。”

她說完就把電話給挂了,壓根不給對面回話的機會。

尤佳文剛巧從邊上過來,好奇地問:“跟誰講電話呢,說話這麽沖。”

梁妍把手機扔進包裏:“就一個傻子。”

尤佳文笑她:“傻子還能讓你這麽生氣,那也是有點能耐的傻子。”

梁妍的确摸不透那木頭的想法,萬一他真先回去了,到時撞上她爸或是他爸,嘴笨沒交差好,她這表面功夫都白做了。

怎麽說也出力起了個頭,不能就這麽爛尾。

于是她收拾東西,跟衆人說自己要回去了。

尤佳文拉着她不讓走:“不是說好還要去拍照,這麽着急幹嘛?他回去就回去呗,你現在過去還能攔得住他?”

另外兩個女同學見了,也紛紛過來勸她,說還有兩個好玩必打卡的地方,不去就可惜了。

梁妍被她們說動,心想也是,何必要因為他掃興,被他牽着鼻子走,她一想通,就把他甩腦後跟去了。

等她終于上地鐵回去那刻,時間早已過五點了。

梁妍翻出手機裏那串未存的號碼,撥了過去。

那邊剛接起來,她就問:“見到我爸了沒有?”

他似乎有點懵:“沒有。”

“他沒回家?”梁妍疑惑,暗自嘀咕,“肯定又加班了。”

耳邊傳來那人低沉的聲音:“我沒回去,不知道。”

梁妍詫異:“你還沒回去?什麽意思?”

程易也不知道她這話什麽意思,不是她讓自己等着的麽,他看着眼前飛速穿梭的地鐵車廂,周身冷風陣陣,老實交代:“我在你讓我等着的地方等你。”

梁妍有些不敢置信,她以為那人在她撂完電話的時候就回去了,所以後面就完全沒想搭理他,沒料到他竟然還等在那裏。

她一時不知該怎麽形容這人,只讓他趕緊坐地鐵過來,到某個換乘站跟她會和。

梁妍最先到換乘站,她找了個顯眼的地方坐下,才一會兒身後就有人拍她肩膀。

“梁妍。”

梁妍回頭,是她的初中同學陳贊揚。

陳贊揚很意外在這裏遇見她,他讓身邊的同伴先走,說自己待會兒還有事。

同伴取笑他:“還能有啥事啊,不就見色忘友嘛。”

陳贊揚笑鬧着将他們轟走,回頭在梁妍身邊坐下來問:“在這幹嘛呢,回你家的地鐵不是剛到站嗎?”

梁妍初中時跟陳贊揚的關系不錯,畢業後他去了國際高中讀書,聽聞他在那兒交了三個女朋友,前段時間還撬牆角把人男友打了,差點就要進去。

陳贊揚是家裏的獨苗,父母雙方都是有頭有臉的人物,包括他爺爺外公那一代及往上,家族背景在熟人圈裏無人能及,偏生他是個典型的犯渾太子爺,正經事不幹,經常到處捅婁子讓家裏給他擦屁股。

雖然這人行事不靠譜,人緣方面倒還不錯,狐朋狗友一堆,走哪都有他認識的人。

梁妍見了他也挺稀奇,笑問:“你上回那輛車呢?怎麽也來坐地鐵了?”

陳贊揚知道她在說一個月前他違規駕駛他爸車被扣那事,想是這新聞早在他們圈子裏傳開了,他辯解:“那都是一誤會,我就摸着方向盤上我家外面的馬路溜溜,才一會被人盯了,誰知道運氣這麽差。”

梁妍點頭:“你運氣是挺差的,從城西開到城東,過橋把路墩撞倒,聽說最後是你爸去撈的你,你女朋友沒當場吓壞吧。”

“原來你知道得挺清楚嘛。”陳贊揚不覺丢面子,笑着承認,“沒你想的那麽嚴重,那女的早就分了,我爸看見也沒說什麽,就是家裏車鑰匙管得緊,怎麽都不讓我碰了。所以你看我現在出門只能坐地鐵,正好咱倆有緣分在這碰見,我剛是跟人打完球準備回去,你在這幹嘛呢。”

梁妍說:“我閑着沒事坐坐。”

陳贊揚于是道:“那不無聊嘛,既然沒事,我請你吃飯去,咱也好久沒見了。”

梁妍剛要回答,陳贊揚的目光突然從她臉上移向了她身後,她以為看到了什麽熟人,跟着回過頭去瞧,只見那邊直挺挺站了個人。

他像是剛到的樣子,腳步還有些躊躇不定,眼睛卻是看着她的。

陳贊揚問梁妍:“認識啊?”

梁妍愣了愣,随後站起來介紹:“我遠房表弟,來北城玩的。”

程易站在那聽見了,他沒有說話。

陳贊揚沖程易點了點頭,很熱情地邀請:“那表弟也一起吃飯去吧。”

程易沒表情地看他一眼,毫無反應。

梁妍慢慢朝他走近,像在征求意見,問了句:“去不去?”

他似乎有了點表情,又似乎仍然沒表情,視線落在她的臉上,語氣聽上去有點生硬冷淡:“是你說要回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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