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一夜無夢。

劉铮睡得還比往常好, 今天時間過得特別快,他不記得自己幹了什麽,再回過神的時候,他就坐在車上,正往父母家開, 他這會兒又希望出點什麽事,馬路上車那麽多, 随便哪一輛撞上來, 他就不用去面對阮萍了, 他就能徹底解脫了。

然而他順利地到了家, 敲響了門。

阮萍打開門,看他一眼, 神情裏像什麽東西即将破碎,她已經在提前責怪他,現在還只是責怪。

她讓劉铮坐下, 劉铮看到廚房裏連燈都沒開,顯然她沒打算做飯。

“你爸出去了,九點才回來。”阮萍說, 劉铮看到她身邊擺着個包, 是她自己出門時候背的皮包,黑色的,總是鼓起來,叮當做響,裏面裝了不少東西, 重得很。

阮萍一只手放在包上,一只手放在沙發上,她看着劉铮,她還是對他有期待,劉铮最怕她這種期待。

他慌張地問:“爸出去幹嘛?”

阮萍答:“就是和原來的老同事見見面。”她不給機會劉铮再打斷自己,直接道:“我昨天去了你住的地方。”劉铮“嗯”了聲,他想移開雙眼,卻不得動彈,他像被攝住了般,只能死死盯着阮萍。

“我是過去給你打掃下衛生,你那兒也太亂了,家裏沒個女人還是不行吧?”阮萍像在引誘劉铮應和她,劉铮卻沒開口。

“以前有關思儀照顧你,別的不說,她對你對這個家倒是蠻盡力的,還生了力力,力力多可愛啊,你要多體諒她,柴米油鹽醬醋茶一講起來,兩個人就是搭夥過日子,你要腳踏實地,不要老想着……”她略一頓,“不要老想着不切實際的事,”她加重語氣,“人人都是這麽過得。”

劉铮明白阮萍的意思,她還是在給他機會。

果然,阮萍看劉铮沒做聲,反而松了口氣,她又說:“這樣吧,你去和思儀見一面,請幾天假,你去和她好好談一談,她對你還是有感情的,烈女怕纏郎嘛。”她說着笑起來,“你再去好好追她一回。”

阮萍欣喜地看着兒子,仿佛已經看到他牽着關思儀,帶着孫子回來了,他們又恢複到過去,現在發生的一切只是場考驗,她過去了,日子會一直順遂。

可劉铮卻偏不讓她過好日子。

“我不去。”他說,“我不可能去。”

阮萍眼神直愣愣的,傻了一樣。

劉铮還不住口,他破罐兒破摔了,說:“媽,把照片還給我吧。”

阮萍這下明白了,他今天來不是來認錯的,也不是來聽勸的,他是來把她置于死地的。

她立刻把包抓在手裏,站起來看了他一會兒,然後拿着包一下下砸到劉铮身上,她咬着牙,砸得太專心,罵都忘了罵。

包上的五金分量十足,拉鏈,鎖扣都大又累贅,平時阮萍老想把這包扔了,現在倒發現原來這包是沒找到用武之處,那塊方形的鎖扣被砸得咔噠一聲彈起來,劉铮眉毛裏流出血來,他不得不伸手擋了一下。

阮萍歇一口氣,這才找回聲音,她說了一句,“劉铮,今天我就和你一起死。”

血流到劉铮眼皮上,他擦掉,站起來,一把搶過阮萍手裏的包,阮萍立刻瘋了一樣,撲到他身上咬,劉铮用力推了她一把,她腰撞在沙發上,人撲倒在地。

劉铮沒有管她,他打開包,在包裏翻照片,他樣子像發病的人在找藥,阮萍不敢出聲,看他把包裏東西都倒在桌上,終于找到了照片,他把照片撿出來,并沒有看一眼,直接往褲子口袋裏一塞,轉身就走。

“劉铮!”阮萍凄厲地喊他。

劉铮回過頭,看了她一會兒,又走過來把她扶到沙發上坐下,阮萍一直看着他,她想,要是她沒生下他該多好。

劉铮站在她面前,低着頭說:“對不起媽,我沒辦法了,我只剩下這張照片。”

“你怎麽不去死!你死了算了!”阮萍罵。

劉铮小時候很調皮,爬樹捅馬蜂窩這種事兒沒少幹,每回被逮住阮萍就罰他站,劉伯正根本沒時間管孩子,都是她一個人教育,劉铮其實是個很好管的孩子,一說就服軟,說一兩句重話還會哭,讓站就站,從來不頂嘴。

此刻站在她面前,這個病态又落魄的男人,和她兒子一點關系都沒有,根本不是一個人,她仔細看,看不到一點熟悉的影子,他完全變了,将父母的特征都從臉上抹去了。

“你把我兒子還給我,你把劉铮還給我!”阮萍哭喊着。

劉铮聽得一愣,他尴尬似地看了阮萍一眼,想說什麽又沒說出來,他無從下手,他知道現在安慰和道歉都沒有用,他帶着一種慌亂的神情離開了,像一個小偷,他剛經歷一場成功的盜竊,是他的第一次盜竊,他盜回了自己的東西,他上車時甚至是有些高興的。

這種心情一直持續到入睡。

上床前劉铮喝了兩瓶酒,倒在床上之後他懷疑自己明天起不來,他擔心了一秒,之後就顧不上了,他從口袋裏摸出照片,他直到現在才敢看看這張照片,裏頭的人毫不知情他的勇敢,他難免有些可惜。

劉铮的高興終于消失了,他胡亂地把照片塞進枕頭底下,緊緊閉上眼,他知道自己還會睡着,他從未因愧疚而失眠,愧疚已成為他的夢伴。

兩天後,梁世柏約他見面,劉铮懷揣着照片前往赴約。

“你看起來狀态好了一點。”梁世柏說。劉铮說:“最近睡得不錯。”他看着梁世柏,突然問,“你呢,最近夢到她了嗎?”

梁世柏說沒有,“她見我一面就夠了,她在那邊應該過得不錯。”

劉铮被梁世柏這幅神棍樣逗得很想笑,這種話八十歲的老太太說才對,他這樣的人理所應當是個唯物主義者。

“你信這種東西?”劉铮問。

梁世柏表示不明白他的意思。

劉铮:“靈魂,來生之類的,你信嗎?”

梁世柏搖頭,“我沒有宗教信仰,我只是信她會有靈魂,她不是随便死去的人。”

劉铮只覺得這話哪裏怪。

梁世柏對這個話題很有興趣,不等劉铮開口就說:“大部分人的死和死掉一只貓一棵草沒有什麽區別,他們甚至不知道自己正在死,日常中他們就在一點點死去,你看他們的眼睛就明白,死亡是無可避免的,但死亡不應該是懵懂的,它應該由自己來選擇,她的死就是她自己選擇的。”

“你意思是她死得其所?”劉铮問。

梁世柏毫不猶豫道:“當然是。”他說完卻又怔住,皺起眉思索着。

劉铮淡淡道:“她是自殺,哪有什麽死得其所。”

梁世柏看了他一眼,表情很不認同,但他沒有反駁,他還被剛剛突然鑽入腦子裏的那條念頭困擾着。

劉铮不理會,“雖然這話不太尊重,可她死的原因就只是因為她得了抑郁症,她不是為了實現什麽保護什麽而死的,她的死對她的親人來說是出悲劇,對她自己來說只是尋求解脫,實在是不值得一提。”

“夠了!”梁世柏怒不可遏,像是要沖上來痛揍他一頓。

劉铮平靜地看着他,他發現自己最近常惹人生氣。

“你什麽都不知道。”梁世柏說。

劉铮道:“該知道的我都知道,除非誰還有隐藏。”

梁世柏看他一眼,怒色不見了。

“你還在懷疑我。”

劉铮咧嘴笑了笑。

梁世柏也笑起來,“你适合做警察,我以為我快把你打動了。”

劉铮道:“你沒必要打動我。”

梁世柏說:“我只是覺得我們可以聊一聊,我們總算一樣倒黴。”

劉铮說:“我贊同第一句話,我們聊得還算開心。”

梁世柏道:“開心倒不至于,不過我們都說了些實話,。”

劉铮:“行,我自作多情了。”

梁世柏露出一種善意的嘲笑。

劉铮臉上的表情正經起來,他看着梁世柏,沒給自己時間想第二次,他今天帶着照片過來時就有這個打算了。

他問:“你還記得趙青嗎?”

梁世柏說:“當然記得,當年我們都是鄰居,我們在國外還吃過兩回飯,趙叔叔和我爸是朋友。”

劉铮沒想到梁世柏居然還見過趙青,他有決心開口去問,但真的看到希望的時候居然膽怯了,他恍恍惚惚,不知道要再問什麽。

梁世柏說:“怎麽了?”

劉铮下意識地想去摸口袋裏的照片,他搖搖頭,說:“沒事兒,你有趙青的聯系方式嗎?”

梁世柏道:“沒有,但我可以幫你打聽打聽。”他看着劉铮的失态,臉上有一點了然的神情。

他說:“趙青當年突然被家裏扔到國外,聽說是出了事,你知道是什麽事嗎?”

劉铮勉強開口,“我不知道。”他心虛地不敢看梁世柏。

梁世柏并不在意,他說:“我正好知道。”他饒有興味地看着劉铮的反應,“我和他聊天時,他承認,他只會親吻男人。”

當年劉铮和趙青都在讀軍校,外頭太陽曬得地裂,蟬鳴聲從葉子裏落下來,鋪了一層又一層,直堆到天上,他們像這地面一樣要熱得要裂,劉铮被曬得黑不溜秋,趙青還是像奶油一樣膩白,男生沒有他這樣白的,他們在宿舍裏脫光了衣服,發洩着沸騰的欲望和無窮的精力,趙青攬着他的脖子親在他臉上,他一只手摟住他,一只手舉着相機,拍下了這張照片。

快樂的時光很多。

離婚後,劉铮耳邊還常常能聽見,關思儀在屋子裏走來走去的腳步聲,他習慣了伴着她的腳步聲,回味着自己和趙青當年的點點滴滴。趙青的臉對他而言一直是隐秘又清晰的,他覺得自己是在為趙青受苦,要是趙青知道的話,一定會可憐他,原諒他。

他和關思儀是經朋友介紹認識的,關思儀從見他第一回 起就一直很冷淡,她比他矮,頭總昂得高高的,好像生怕他不知道她看不起他。

劉铮不在乎關思儀為什麽看不起他,他覺得這樣也挺好的,她不把他當回事兒,他也不用太心虛,這樣一看,關思儀簡直完美。

劉铮和關思儀見了大概兩個星期,就跟她求婚了,他一面暗自希望她不要答應,一面心裏又清楚,她肯定會答應的,她對他談不上感情,但認為他最合适結婚。

劉铮其實也迫切需要關思儀這樣一位妻子,他到了該結婚的年紀,再拖下去就很有嫌疑了,父母什麽都替他準備好了,房子,車子,他沒有理由再拖延了,他們是兩廂情願。

答應前,關思儀慎重地提出了一個要求,她要買一件婚紗,不借,一定要買,劉铮同意了,他不知道這是最後一關考驗,之後他們順利結了婚,沒人說反對,也沒人逃跑。

婚後的關思儀是一個盡職盡責的妻子,但是劉铮卻很失望,她對他不再冷淡,她關心他的健康,不讓他在家裏抽煙,勸他戒酒,她将滿腔柔情都灑在他身上了,突然之間,婚姻使她柔軟了,看開了,前塵盡忘。劉铮卻沒辦法做到她那樣兒,他很羨慕她。

劉铮不敢想,要是有一天關思儀知道她付出的一切都是浪費的話,她會怎麽樣,他老是有那種幻想,他覺得這是有益的,這樣想想能堅固他将婚姻維持下去的決心。

他還是覺得自己在某種意義上作出了犧牲。

他幻想,要是趙青知道的話,他會說什麽。

趙青會罵他活該。

大學快畢業的時候,趙家父母打算讓趙青出國,趙青不肯,他告訴劉铮,他對父母安排的那種生活很厭煩,他說過夠了這種假模假式的日子。

他用了很浪漫的詞形容他們的關系,劉铮認為他是沒什麽別的事幹,注意力全在這點事兒上,所以才會有這麽多煩惱和痛苦,劉铮不是看不起趙青,但他認為的确認為趙青有些軟弱,敏感,和別的男孩兒不一樣,不然他們也不會發生這種事兒。

那個夏天,趙青突然發瘋,非逼着劉铮和他一起回家,“坦白一切,做個真正的人。”劉铮被逼得頭疼,趙青做什麽都要他一起,他要是不答應,趙青就又哭又求,他又是個很沖動的性格,軟的硬的都來,有時候說出的話幾乎算是威脅了。

劉铮被他吵得還是答應了,他們選好了時間,很鄭重地回了家,要和父母說出這輩子最重要最美妙的經歷。

我知道我要怎麽過我這一生,這是趙青打算要說的開場白。

那天劉铮回家吃了飯就進房間玩游戲去了,他根本連想都沒想過,要和阮萍劉伯正說出這種事,讓他解釋他和趙青的關系,他寧願去死,他自己都接受不了的事怎麽能讓父母接受,他不願意承認,他認為這種病,(他覺得那些症狀根本就是病)這種病本來是隐性的,如果不是趙青有意勾引,也許他這輩子都不會發作出來,他還能堂堂正正。

劉铮一開始是恨趙青,又怕趙青,直到最後他把趙青抛棄了,他又發現自己還惦記趙青,那種見不得人,說不出口的感情。

趙青履行了承諾,他從來沒騙過劉铮,他和父母道出實情,之後被打得奄奄一息,阮萍和趙母是一個單位的,劉铮從阮萍和劉伯正的談話裏知道了這些消息,他們只說趙青惹了大禍。

劉铮知道自己也惹了大禍,趙青肯定連他一起說了,他騙了趙青,趙青被鎖在家裏被皮帶抽的爬都爬不起,還給他打電話,問他怎麽樣,劉铮什麽都沒說,他就知道自己被騙了,劉铮以為趙青要報複他,趙青那種性格,他說過那麽多狠話。

可直到趙青去了國外,劉铮都沒有等到他的報複,阮萍和劉伯正從來沒有從趙青這件事中,聽說任何和他的有關的消息,阮萍問過他一句,她問趙青在學校和他關系怎麽樣,劉铮告訴她自己和趙青關系一般,阮萍語焉不詳地說:“是吧,我猜你這種性格肯定不愛和他玩兒,他像個女孩兒似得。”

趙青走後還給他打了個電話,他說,我會等你,之後他就消失了,劉铮再也收到過他的只言片語。

梁世柏說他能打聽到趙青的聯系方式,前提條件是,劉铮把事情從頭到尾告訴他。

“我要判斷一下,趙青是個挺有意思的人,我不想為給他惹麻煩。”他抓住機會刺了劉铮一句,劉铮知道他是為了解氣。

劉铮別無選擇,事實上,他覺得自己需要把這些說出來,這些記憶從趙青走後變得越來越稀薄,他覺得說出來,讓它們見見光,他也能見見光,而且梁世柏不同常人,劉铮不怕他不理解,也不需要他理解,他們說到底,只是說過一些實話的陌生人。

梁世柏聽完他的話之後只說了一句,很精彩,他眼睛發亮,終于成功看到了迷底,興奮非常,他站起來和劉铮握了下手,請劉铮下次再來,他說:“下次,我們最後一次見面,我會把趙青的聯系方式給你,當作謝禮。”

劉铮聽出來了,梁世柏其實有趙青的聯系方式,他只是故意吊他的胃口,梁世柏給他都安了軌道,要讓他按照他定下的路走,也許從他們第一次見面起,梁世柏就預定了今天。

劉铮雖然腦中閃過這種念頭,但他仍然不能克制自己期待下次見面。

在這番等待中,劉铮先見到了顧清峰,劉铮并不是很想見他,因為顧清峰已經有點入魔了,他沒有任何有價值可參考的證據,只會反反複複地說那幾句話。

“是梁世柏,就是梁世柏害了她。”

劉铮誠懇地建議顧清峰應該去找心理醫生聊一聊。

顧清峰說:“你以為我瘋了?”他這次比上次又瘦了一些。

劉铮笑道:“我也看過心理醫生,我瘋了嗎?這年頭看心理醫生就跟感冒打吊水一樣,再平常不過的一件事。”

顧清峰看他一眼,開口道:“我知道自己在幹嘛。”

劉铮認為恰恰相反。

顧清峰問:“你還在調查梁世柏嗎?”

劉铮模棱兩可地答:“我還在和他接觸。”只是原因不再單純。

顧清峰神情焦急,“他還好好的,他把人害死了一點兒報應都沒有嗎?”

劉铮沒有說話,顧清峰看着他,突然說:“我已經遭了報應了。”

劉铮同情地看着顧清峰,他知道顧清峰現在是什麽感覺,他曾經也和他走在一條路上。

可現在他又有了機會去彌補,劉铮從顧清峰的不幸裏,更加确認了自己的幸運。

他聽不進去顧清峰的報應了,只是反複體味着自己的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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