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

他身上的氣息,我再熟悉不過,我們極有默契,彼此沒有開口說話,我憋着一股氣背過身,拉起被子蒙頭裝睡。

悶了許久,迷迷糊糊間竟然睡着了,醒轉後,我側耳傾聽了好一陣,沒有聽到任何異樣,遂坐起來琢磨着去倒杯茶喝。

本來這些個事情,我是可以使喚宮女來做的,只是我現下心口還怄着股氣,不想同她們講話。

歷經此種種,我有種深深的挫敗感,我自來搞不好與人相處的關系。

自小,宮內肯同我玩的人幾乎就沒有,宮女們怕受連累,總是躲着我走;後來住進太師府,我更是惹得易太師不準我私下接觸阿淩;現如今在這玉霞殿,我硬是逼得身邊的宮女們聯合起來告禦狀。

原本覺得,我自個很是委屈,可是,一個人如此待我,是他的問題,個個這般待我,約莫就是我自個的問題了。可是,我又實在不知我的問題到底出在哪裏,思來想去,我覺得,大約我來到這個世上,就是這其中最大的問題。

我想,要解決掉這個最大的問題,很簡單,離開此世就是了。

不知不覺又淚流滿面,很是沒有出息,我擡起手,狠狠擦了又擦。等淚不再流時,我吸着鼻子摸索着去桌邊倒茶,剛往前探了兩步,有人輕輕飄過來扶住了我的胳膊。

熟悉的氣息再度襲來,我滞了一滞,有些氣惱又有些尴尬,他方才可是一直望着我哭來着?罷了罷了,反正就要一死,臉面又有何用?

他扶我到桌前坐下,又倒了一杯茶,等了片刻,方小心翼翼遞了過來,茶水溫度剛剛好。我飲過茶,手握着空茶杯發了會兒呆,他伸手接了過來,又塞到我手裏一杯熱茶。

坐了一會兒,身邊響起或輕或重的腳步聲,緊接着,桌面窸窸窣窣響了一陣,腳步聲又漸行漸遠消失殆盡。

他塞給我一個玉碗,一雙筷子,我喝了一口,冰糖兩顆,櫻桃三枚,枸杞四粒的冰糖燕窩粥,甜度剛剛好。菜是我在太師府裏慣常吃的幾樣小菜,一切都是剛剛好,恰如現在的氣氛,也是剛剛好。

用過飯,我呆坐了一會兒,很想問問現在是幾時,白天還是晚上?他默坐無言,我也愣坐着無語。當感覺到有目光凝在我臉上時,我朝準那個方向看過去,即刻,便感覺不到投來的目光,少頃,目光再射來,我再望回去......

幾次三番,我有些疲累,終于先開口問:“你怎麽沒走?”

他愣了一瞬,清了清喉嚨,聲音有些發顫,“現下酉時,尚有些早,待你睡了,我再離開。”

我望着他的方向,“我是說,你怎麽沒跟三哥一起回周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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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舒了口氣,“我,我留下來一陣子。”

這樣也好,我微微翹起嘴角,有他來見證我的死,父皇與三哥會确信無疑吧,我死之前,是不是要演一場戲,在他與宴帝面前,學着娘親說上一句諸如地圖名單什麽的話。

我竟然笑出了聲。

他顯然被我吓住,良久,聲音微柔帶着點兒笑意,說:“阿懸,我陪着你。”

我斂起笑,點了點頭,他似乎很高興,聲音有些怪異,“阿懸,你想聽什麽故事,我讀給你聽。”

不好意思,本公主不怎麽想聽你的聲音,可是,我剛睡了一覺,現下尚沒有絲毫困意,忖了忖,說:“你彈首曲子吧。”

他喜出望外一疊聲的應着,奔出去取琴,不過半盞茶時間,他便有些氣喘的抱琴過來,試了好幾次音,方找準了調,撫了首舒緩的曲子。

一首又一首曲子裏,我想好了死去的法子。

因要當着易南與宴帝的面死去,較為難辦,一一排除掉諸多的自盡方式,只剩下服毒與割腕兩種法子較為穩妥。

割腕較為容易些,但保不齊剛割下去,他們兩個人精就會發現苗頭,害我白挨了疼又死不了,事敗,以後會更難成功。服毒,首先要有毒^藥,因着我與這殿裏的宮女們并不親厚,向她們要些砒霜鶴頂紅之類的藥,難,保不齊她們會以為我是要毒害她們。

思來想去,只能勉為其難委婉要包耗子藥了。

思慮好這些,易南恰終了一曲,我按着有些微疼的腦仁,向他道:“你回吧,我要睡了。”

他嗯了一聲,卻并不動,我等了片刻,他還是未動,我正欲再催他一遍,他在黑暗中,說:“阿懸,等你睡了我再走。”

我稍稍有些愠色,“我要先沐浴了再睡。”

他默了一下,立起身來,收了琴,徐徐走到我近前,柔聲說:“今晚好生歇着,我明早再過來。”感覺到他似乎伸了手過來,卻遲遲沒有落下來,須臾,他說:“阿懸,我走了。”

我嗯了聲,聽他腳步聲緩緩離去,頓住,停了片刻,再度響起,漸行漸遠。

即刻有宮女前來攙扶着我前去沐浴,這次,我沒有再發脾氣,我覺得,以後我再也不會逮人就亂發脾氣了。

一連幾日,易南天天來玉霞殿,我不搭理他時,他便知趣的默坐着不言語,我若突然想起什麽,突然冒出一句前言不搭後語的話,他也能即刻接得住,順着我話往下說上幾句,待我托着頭露出不耐的神情時,他就會收了話,陪着我繼續默不作聲。

不鹹不淡又幾日,我終于尋了個正當的理由,管宮女要了包耗子藥,耗子藥當然是她放的,放在了我的床榻底下。待她們都睡了後,我悄然從床榻上爬下來,鑽到床底下,一寸寸摸索着放耗子藥的鐵盒,再一點點倒進手帕裏,細細包好,放在貼身的布兜裏。

得了耗子藥後,我竊喜一陣,哀傷一陣,唏噓一陣,大體來說,應是解脫的感覺占了大半,想通這一層後,我又是再笑一陣。

許是笑得太過詭異,終于有一次,易南冷不丁問我:“阿懸,你最近怎麽了?”

我忙斂了神情,“沒,沒什麽,就是突然想開了,眼睛看不見,自有看不見的樂趣,旁人自然體會不到。”

易南默了默,似乎長嘆了口氣,溫言道:“會好起來的,阿懸。”

左右他騙過我不止一次,更何況這只是善意的謊話,我聽過,笑笑,也就算了。

在我籌劃着該尋個怎樣的理由把宴帝叫來玉霞殿時,斯年過來了。這是自從她成親後,第一次來看我。

斯年來的時候,易南正在撫琴,撫的是他新作的一首曲子,抛開其他,我個人覺得,這首曲子,蠻好聽。

我聽着這首曲子,思緒飛到我剛去太師府的那段日子,那時,易太師看管阿淩比較緊,不允他再找我玩。我在荷園悶着難受,整日的去纏易南,易南不忙時,總是領着我去放風筝,碧空白雲下,他坐在青草上悠悠拉着細線,任風筝随風閑閑晃在半空中......

一曲畢,斯年方步入殿內,誇口贊了幾句,又與易南見了禮,方行至我面前,抓住我手,說:“得知公主犯了眼疾,斯年時刻挂念着,卻因染了風寒,不敢貿然前來,只得拖到今日,禦醫準了後,方才過來。”

應酬的話我不太會講,忖了又忖,方道:“皇後身子要緊,我眼疾又不是一日兩日的事情。”

說完這話,殿內一片寂靜,我覺得,這話,貌似不怎麽妥,可又一時智窮,找不出合适的辭令來,頗有些尴尬。

斯年仿佛見着了我面露的些許尴尬,大度一笑,寬慰我道:“公主所患眼疾,最忌思慮過重,郁結心中,不得排解,再攻回到雙目,不利于好轉,這樣多聽聽曲調和緩清新自然自由自在的曲子,定能日漸好轉。”

我嗯了聲,試探着說:“叨擾貴地許久,心多有過意不去,一直說要謝謝皇帝與皇後這些日子以來的盛情款待,礙于眼疾,不能成行,現下,因由易南作陪,鬥膽邀請皇帝與皇後親來玉霞殿坐上一坐,喝杯茶,話會兒家常,若是能行,自當感激不盡。”

自覺,我這話裏不妥之處甚大,當下,也顧不了太多了。

斯年緩緩松開我手,笑道:“宴帝這幾日不在宮內,算着日子,也該回宮了,屆時,他定會前來看望公主的。”

說着頭偏向易南,“易世子在此照顧公主,本宮甚是放心,方才易世子彈的曲子,本宮很是歡喜,不知易世子肯否割愛,謄寫一份曲譜,借本宮一看?”

易南應是揖了一揖:“臣之拙作,受皇後擡愛,臣等惶恐,待臣細細謄寫後,着人呈給皇後。”

斯年笑道:“那就勞煩易世子了。”

斯年又坐了一刻,因要回去按時服藥,方有些不舍的同我們話別。

待她走後,我笑對易南道:“日後,是要好好跟你學一學與人言語的辭令了。”

易南近前來,倒了一杯茶,笑道:“你笨嘴笨舌,我可教不來。”

我扁了扁嘴,“你見哪個伶牙俐齒的要學這些個東西啊?”

他旋即一笑,“就這個啊。”說着敲了下我頭,又遞過來一杯茶,“不燙,剛剛好。”

我啜了一口,“你怎麽知道剛剛好?你該不會是欺負我看不見,偷偷喝了一口吧。”

他第一次,笑得如此輕松。

我想,他應是該對我放松警惕了吧。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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