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

傅丞眉頭輕攏,眼皮輕輕垂下,仍顯出些細密的褶皺來——這大概是寧子歸頭一回從傅丞臉上讀出“難過”的表情來。寧子歸看着也是揪心的痛,正要說什麽,卻見傅丞又擡起眼皮,認真地凝視着寧子歸:“你和我在一起,一定很不快活吧?”

傅丞的話像是一擊重錘,打在寧子歸頭上。寧子歸的頭腦嗡嗡發響,眼中卻是傅丞愁眉不展。他的沉默似乎等于承認,傅丞深深嘆了口氣:“我知道,許殊告訴我了。”寧子歸大驚失色:“許殊?是……薯仔?”傅丞點了點頭:“大概是臨近畢業那陣子吧。”寧子歸想了想,那就是他們分手前後的時間了?

那個時候,寧子歸最為消沉。

他既作出了放棄心儀院校的決定,也做出了放棄心儀男人的決定,同時還得面對母親得了腫瘤的事實。尚幸母親的腫瘤并非惡性,也算不幸中的大幸。可是寧子歸那一陣子确實是如行屍走肉,一顆心都要爛掉了。

他也沒将這些煩惱告訴任何人,包括薯仔。但薯仔一看就覺得他不對,問他也問不出什麽來。薯仔就以為寧子歸是為情所困了。有次薯仔和傅丞在高爾夫球場撞見,那薯仔見傅丞還悠哉悠哉打高爾夫,就氣不打一處來。但薯仔是陪爸爸一起來的,不想鬧,想着就當沒看見算了,忍忍吧、忍忍吧,忍忍吧。誰知,傅丞當時身邊還有一位少女,那少女還給傅丞擦汗。薯仔看見就炸了:“瑪德,忍屎忍尿都不忍他!”

薯仔就跟老爸說看見個同學了,去打招呼。那老爸也沒管。薯仔就沖到傅丞那邊,指着那個女的就問傅丞:“這女的是誰?”傅丞愣了,那少女也愣了一下。只是那女孩子畢竟是能主動給人擦汗、粘着人走三裏地不喘氣的主兒,便冷笑:“我和大哥哥好着呢,你又是誰?”薯仔一聽“大哥哥”三個字,仿佛就看到寧子歸頭上長出草原,氣得發抖:“你大哥哥是GAY,你知道不?”那少女臉色大變,看了看波瀾不驚的傅丞,又看了看大發雷霆的薯仔:“你們……”

薯仔氣勢十足地回瞪她:“什麽‘你們’‘我們’的!你剛不是說和傅丞‘好着’嗎?你們那麽好,咋連這個都不知道呢?你是不是缺心眼兒啊?”少女一時羞憤不已,又委屈至極地問傅丞:“他說的是真的嗎?”傅丞自動理解為“他說你是GAY是真的嗎”,便點頭:“嗯。是真的。”少女如同被雷電劈了三次,真是boom shakalaka,最後嘤嘤嘤地跑掉了。

少女淚奔:原來男神喜歡男的,還喜歡這麽糙的男的。

傅丞和薯仔到了高爾夫球場的餐廳坐下。傅丞從來不喜歡薯仔,為表自己對他的惡感,特地點了一份“油炸刀切薯仔”。

然而薯仔一無所覺,還心大地嚼吧嚼吧起來,指着傅丞,吐沫橫飛地數落他,控訴他仗着長得帥又有錢就玩弄純情小白蓮,同時勾搭沒品小綠茶,真是全城最low。傅丞不承認任何一條指控:“你說的都不是我。”事實上,換做平時,傅丞就已經甩臉走人了。完全是看在寧子歸的臉上,傅丞才在這兒聽他數落臭罵。

薯仔拍案而起:“奶奶的,你還不承認是吧?剛剛那個女的是誰?別告訴我真的是你妹妹!”傅丞思考到寧子歸,便忍住了這十五分鐘來第一百五十次擡腿走人的欲望,說:“算是吧。”傅丞确實沒說謊,這個少女是鄰居的女孩兒,多年前就開始粘着傅丞,一直“大哥哥”“大哥哥”的叫他。他也不懂怎麽定位和這女孩兒的關系,田小姐就說:“你把她當妹妹看就好了。”傅丞其實對這個“妹妹”無感甚至有些厭煩,很多次都是因為想到田小姐的教誨,才沒有在與此少女相處時掉頭走人。

薯仔不知原委,聽了就怒了:“媽呀,你這個GAY還到處認妹妹!”傅丞完全是摸不着頭腦:“GAY不能有妹妹?”薯仔聽了這話,更覺對方是個渣男:“操你!”傅丞皺眉:“不可以。”

薯仔又憤怒無比,大概想繼續罵他一頓,那傅丞實在忍受不住,便使出他的實用句型:“你能告訴我,你到底想要什麽嗎?”薯仔聽了這話,深思一秒,說:“我想你和歸仔分手。”傅丞一秒不猶豫:“不可以。”

薯仔聽了,火氣又上來了:“你什麽毛病啊?”傅丞也有些氣了:“你才是有毛病那位吧。我和他管你什麽事?”傅丞這話算是說得振振有詞,實際上,這恐怕是他有生以來第一次怼人了。

以往他有所不滿,只會選擇轉身離開。

薯仔冷哼一聲:“他是我的兄弟,怎麽不管我事了?”傅丞據理力争:“你們又非同父、也非同母,怎麽能是‘兄弟’?”薯仔一怔,只能拍案說:“反正你傷害他,我就不能不管!”傅丞對此指控極為反感,甚于剛剛薯仔的一切數落:“我沒有傷害他。”薯仔冷笑:“他和你‘告白成功’之後,一天比一天抑郁,還說你沒傷害他?”傅丞聽了“一天比一天抑郁”之後,頓時是啞口無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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薯仔之後又滔滔不絕地說了一堆話,傅丞都記不清了。可以說是他根本沒聽進去。

他一下繞進了那句話裏,寧子歸被他傷害了。

他仔細回想,在“告白成功”之後,寧子歸确實有了變化。寧子歸總是看着非常小心,看着也說不上快樂,起碼那天真愉快的笑容是幾乎絕跡在那張漂亮的臉蛋上了。

尤其是最近,寧子歸的憂傷遲疑,可謂是難以掩飾了。那寧子歸似乎也故意遠着他,好像他是有害的一樣。

他是不是有害的呢?

傅丞回過神來時,薯仔已進行結案陳詞了:“我說你就算不愛他,也起碼讓他快活一些,不然你和他在一起有什麽意義?耍他玩嗎?我勸你這樣,還不如和他分手。”傅丞悶了半天,才說:“不可以……”這三個字,說得卻已沒剛才幹脆了。

傅丞可以拒絕任何人,卻獨獨無法拒絕寧子歸。他其實感覺到,分手時寧子歸的異常,寧子歸說的每一句意圖挑起戰争的話,都顯得荒誕不經。寧子歸猶如一個蹩腳的演員,卻盡心盡力地演出一臺荒誕的戲劇。傅丞看他,看見他的努力,更看見他眼神裏的傷心。

傅丞想:我确實讓他不快樂。他确實受傷了。

“可以。”傅丞說。

寧子歸有時會覺得自己的分手“謀劃”得沒有半點藝術,突如其來,缺乏合理的鋪墊。卻不知傅丞這邊已是早有預料,傅丞更早将自己定罪,只不過是等着寧子歸來給他“宣判”而已。

寧子歸宣判了,他伏罪了。

如此而已。

似乎原該如此。他在兒童階段,心理醫生就真的“三歲看老”地給他下了論斷:“這孩子缺乏共情能力,很難建立起親密的關系。”

傅丞想,這就是他和寧子歸無法在一起的原因吧?

他那陣子每天抽着煙,想到的都是這件事。越想他越覺得不對。他看着寧子歸難過,自己就傷心百倍,難道這不算“共情”?

他就像以前一樣,遇到任何難題,應當求助科學。他便去修讀心理咨詢課程,希望書本能夠給他一個答案。其實,書本和理論并未能夠給他滿意的解答。這其實也是他內心預計到的事情。只是意外之喜,他更懂得揣摩他人的心思,更明白如何與他人交流。

不但是讀書,還在這些年的經商中,他看懂了很多以前看不懂的人情。

于是,他越發覺得無聊了。

傅丞從過去的看不懂而表現冷漠,變成了現在因為看懂而更為冷漠。

可是當他再遇見寧子歸的時候,他還是重新地感到了驚喜,乃至沉迷。他的寧子歸果然是不一樣的,并沒有變得和那些無聊的“其他人”一樣。

寧子歸現在就坐在他的面前,臉上都是哀色。傅丞一顆心立即似被緊緊握住一樣,疼痛得有麻痹之感,仿佛已經跳不起來了——這就是“共情”啊!

傅丞問他:“我讓你不快樂了,是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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