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高氏如同被人迎頭打了一棒,兩眼一黑險些暈過去。

上午時候在她房中跟她争執理論的十五歲女孩仿佛頃刻間變成了什麽妖魔鬼怪,張着血盆大口要把她吞進去。

“她……她竟然敢殺人!”

她顫聲說道,胸口随着陡然急促的呼吸上下起伏不定。

管事亦是感到一陣心驚膽戰,但腦子還是比她清楚一些的,在旁小聲說道:“人不見得是大小姐殺的。”

“不是她還能有誰?”

高氏的聲音不大,但因為受到驚吓破了音,聽上去尖銳而又刺耳。

“這丫頭從小就精得很,上次我想騙她去見淮王她就死活不肯出門,想來那個時候就已經警醒了。她……她一定是猜到了今日是我把她的行蹤透露給安國公世子的,所以才讓人殺了寅順!”

管事面色凝重,低聲道:“這正是我要跟您說的,安國公世子今日根本就沒有離京,請了幾個朋友在春意樓喝酒,好多人都看見了,所以……大小姐在山上根本不可能碰到他。”

高氏一怔:“那她說的瘋狗是誰?”

管事搖頭:“不知道,可能真的只是幾條狗。”

“另外,我問過那些跟在大小姐身邊的護院了,他們說寅順跟他們分開去找大小姐以後就沒再出現過了。”

“根據寅順死的地方判斷,他應該是當時發現大小姐被武安侯等人平安護送了回來,就立刻偷偷往回趕,想要在他們回府之前給您報信,但是卻被人先一步堵在路上殺死了。”

“可是大小姐身邊自始至終只有佩蘭一個下人,佩蘭又一路都守在她身邊寸步不離,根本不可能提前在路上堵人。就算堵了,也沒這個本事殺人。”

高氏當然也知道人不可能是唐芙或是佩蘭殺的,可是……說不定是她們雇兇殺人啊,但這個想法也被管事否定了。

自從唐老太爺死後,唐芙一直關在家裏大門不出二門不邁,上哪雇兇去?

這殺人的人要真是她找來的,那怎麽也是老太爺死前找的了。

可她怎麽可能那麽早就預測到唐老太爺的死,又預測到高氏想對她做什麽,進一步提前做出安排呢?

別說她了,就是高氏自己,也是在唐老太爺死後,被淮王忽悠着臨時起了意,才有後面這種種事的。

管事沉吟片刻,說出了一個自己的猜測。

“我聽聞回程路上,武安侯的一個下人離了隊,直到快進京才趕上他們,會不會……”

“不可能!”

不待他說完,高氏便打斷道:“那武安侯跟大小姐非親非故的,犯得着幫她殺人嗎?何況他跟我們唐府又沒什麽往來,怎麽會知道……知道我想做什麽的!”

要提前把人安排在路上堵住寅順,一定是知道他要回京給高氏報信,知道高氏和唐芙不和,知道她打算硬逼着唐芙嫁給安國公世子。

武安侯跟唐府素來沒什麽交情,又怎麽會對他們的家事了解的如此清楚?

其實管事也覺得不大可能,只是武安侯那下人離隊離的太巧了,讓他有些懷疑而已。

兩人猜來猜去也想不通到底是什麽人殺了寅順。

若說是常管事,那他大可帶着活的寅順回來,直接帶到老夫人面前,讓老夫人定奪,老夫人雖然讓高氏當了家,但在這種大是大非的問題上絕不會偏袒高氏。

若說是老夫人知道了,想要警醒高氏,也大可直接把她拎過去耳提面命一番,沒必要如此迂回。

府中上下有可能的人都被挨個否定了,高氏到最後幾乎以為是唐老太爺陰魂不散,變成鬼也要護着自己孫女了。

她實在是沒什麽頭緒,便将管事打發了下去,讓他去安撫寅順的家人,并把寅順的死因壓下來不準提。

管事躬身告退,并不知道萦繞在高氏心頭的還有另一個問題:安國公世子為什麽沒去未涼山?

她明明已經把消息送去了,那邊也說知道了,會做出相應的安排,結果最後的安排就是去春意樓請客喝酒?

高氏腦子不夠用,攪成一團漿糊,當晚連覺都沒睡好,夢裏全是那句血淋淋的“包藏禍心者死”,第二天整個人都沒精打采迷迷糊糊的,直到傅毅洺拿着那張庚帖登門提親,才驟然把她炸醒了。

“假的,這一定是假的!”

她儀态全無,當着傅毅洺的面便叫嚣起來,甚至直接伸手要把那張庚帖搶過來撕掉。

傅毅洺右手輕輕一擡,将那張庚帖收了回來。

“二夫人慎言,這可是老太爺臨終前親自讓人快馬加鞭交給我的,豈是你說是假的就是假的?”

高氏氣的直抖:“你說是老太爺讓人給你的,那到說說是府上哪個下人給你的?指出來我看看啊!”

傅毅洺輕嗤一聲,把庚帖拿在手裏嘚瑟:“那你就別管了,總之這庚帖是真的,你若有疑,就把老夫人叫過來問問,讓她也親眼認一認。再不行咱們就去官府說道說道,憑什麽老太爺去了,他給唐大小姐定的親事就不作數了,你這二嬸到可以越殂代疱,硬插手長房嫡女的婚事了?”

高氏面色青白,正要說什麽,外面忽然響起一陣動靜,有下人急匆匆跑了進來,湊在她耳邊低聲道:“二夫人,大小姐來了,非要進來,攔……”

話音未落,唐芙已經在佩蘭的陪同下邁進了門,對着高氏盈盈一禮:“見過二嬸。”

下人吞咽一聲,這才把後面幾個字補全:“攔不住。”

高氏起初還沒想明白武安侯怎麽會帶着一張庚帖來提親,這會兒見到得知消息立刻趕來的唐芙,陡然間便明白了過來,指着她的鼻子罵道:“好你個不知廉恥的東西!竟然私下裏和外男有染,給他一張假庚帖讓他來提親!”

傅毅洺昨日遇到唐芙時剛剛經過一路奔波,身上髒兮兮的,好幾天都沒正經洗把臉,頭發也亂糟糟歪成一團,回到公主府後一照鏡子看到自己那副尊榮,想到自己剛剛就是以這樣的面貌跟唐芙相處了半個時辰,差點羞憤而死。

今日上門提親,他特地打扮了一番,整個人精神抖擻,把英俊潇灑風流倜傥發揮到了極致,換身喜服就能直接入洞房了,就是為了在唐芙面前展示一下自己“正常”的面貌。

所以從唐芙進門開始他就恨不能把自己湊到她跟前去讓她發現自己和昨日的不同,誰知道唐芙還沒看他一眼,高氏就劈頭蓋臉的把他心愛的小姑娘罵了一通。

傅毅洺面色一沉,剛剛那副玩世不恭的樣子瞬間沒了,要不是因為自己是來提親的,這會兒估計已經打掉了高氏兩顆門牙。

他張了張嘴,還沒出聲,就聽站在一旁的唐芙說道:“二嬸的意思是說我私相授受嗎?您可想清楚了,這樣的名聲傳出去,毀的可不止是我一個人名聲,二妹妹以後只怕是也別想嫁什麽好人家了。”

都是唐家的女兒,一榮俱榮一損俱損,這也是為什麽之前高氏不敢明目張膽的對唐芙做什麽,只私下裏與淮王或安國公世子勾結的原因。

她若知道淮王的打算是把唐芙擄走,就算淮王給天大的好處也不會答應的,因為那樣會把她自己的女兒也害了。

高氏被她理直氣壯又暗含威脅的語氣氣的鼻子都歪了,正欲發作,女孩卻已經不理她,直接轉頭看向傅毅洺。

“聽說武安侯帶來了我祖父給你的庚帖,不知可否方便給我看一看?”

傅毅洺趕忙點頭,把庚帖遞了過去,滿臉期待的希望她能發現自己今日的與衆不同。

可惜唐芙的心思并不在這上面,完全沒有任何反應,只低頭看了一眼庚帖,道:“确實是我祖父的筆跡沒錯。”

說完再次看向高氏:“二嬸若覺得這庚帖有問題,不妨把常管家叫來問一問。常管家伺候祖父幾十年,對他的筆跡是再了解不過的,別人認不出來,他總是認得出來的。”

早先唐芙與程家定親時,唐老太爺曾給了程家一份唐芙的庚帖,前些日子才被高氏派人要了回來,現在那份庚帖還在她手裏。

而程墨的事□□發突然,唐老太爺得到消息後便一病不起,連句後事都沒來得及交代就走了,哪有力氣再寫什麽新的庚帖?

所以高氏心裏清楚,這份庚帖絕對是假的!

但唐老太爺去了,常管家就成了唐芙的人,她說什麽他就聽什麽,自然會幫她圓謊。

于是高氏不僅請來了常管家,還把二老爺也叫來了。

常管家不過是個下人而已,就算伺候了老太爺幾十年又如何?只要老太爺的親兒子不認可這筆跡,他就是說破天去也沒用。

不一會常管家與二老爺唐晉便被下人引領着走了進來,一同來的竟然還有三老爺唐昭。

高氏在看到唐昭的時候眼皮一跳,直覺不好,狠狠地瞪了一眼那個去請人的下人。

下人冤的不行,縮着脖子道:“奴婢去的時候三老爺正好在二老爺院子裏跟他下棋,然後就……就一起來了。”

她一個做下人的,總不能攔着不讓人家過來吧?

人來都來了,高氏也不能把人趕出去,只能讓他們坐了下來,把事情說明了,然後讓傅毅洺把那庚帖拿給幾人看。

按理說依着輩分,應該先給二老爺看才是,但庚帖在傅毅洺手裏,他最先遞給了只是個家奴的常管家。

常管家親眼見過這份庚帖,自然知道是怎麽回事,何況昨日唐芙已經和他打了招呼,他裝模作樣地看了片刻,便點了點頭,篤定道:“确實是老太爺的筆跡,老奴不會認錯的。”

說完要把庚帖遞給唐昭。

傅毅洺對唐昭了解不多,對他并不是很放心,趕緊又把庚帖拿了回來,寶貝地捧在自己手裏給唐昭看,不肯讓他碰一下。

唐昭并沒有非要把庚帖拿過去的意思,就這麽就着他的手看了一會,又看了看站在房中垂眸不語的唐芙。

唐芙兩只手交握在身前,右手拇指的指甲無意識地摳進了左手虎口,唇角緊緊地抿着,臉頰因為牙關緊咬而微微繃緊。

她沒有反駁,沒有出聲,只是靜靜地聽着,那就是說她認可這份庚帖是真的,她希望這是真的。

唐昭心下無聲地嘆了口氣,道:“是父親的筆跡,沒錯。”

唐芙的肩膀随着他這句話肉見可見地松弛了下來,高氏卻蹭的一下從椅子上站了起來。

“這不可能!你一定認錯了!”

唐昭挑眉:“二嫂說笑了,父親從小手把手教我寫字,他的筆跡我難道還認不出來嗎?”

高氏雖然知道唐昭向來偏袒唐芙,但她想着這麽大的事,他怎麽也不會任由唐芙胡來才是。

沒想到這個跟她相公一母同胞的弟弟竟然跟那老太爺一樣,心偏的都沒邊了!就差把這個隔着房頭的侄女當她親閨女了!

高氏不肯死心,讓傅毅洺把那庚帖拿給二老爺看,不顧外人在場,眼刀子嗖嗖的往二老爺身上刮去,大有他要是敢說一句“真的”,她就把他刮層皮的意思。

二老爺懼內是出了名的,縮頭縮腦地瞄了一眼,又看了看自家夫人,最後嗫嚅道:“我……我認不出。”

這句“認不出”和“真的”有什麽區別?不等于默認了常管家和唐昭說什麽就是什麽嗎?

高氏氣急,上前揪着他的後脖領子往那庚帖前湊:“你親爹的筆跡你都認不出嗎?長這雙眼睛是幹什麽用的!”

二老爺連連求饒:“夫人……夫人饒命啊,我從小不愛讀書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我真的認不出來啊。”

在場三個人,一個說不認得兩個說是真的,那這庚帖不就真成了真的了?

高氏恨不能一巴掌拍死這個沒用的廢物,一個勁地讓他再仔細看看,正扯着二老爺衣裳的時候下人通傳說老夫人來了。

老夫人是府中長輩,自然沒有讓她在院門口等着的道理,下人話音剛落,她便擡腳走了進來。

高氏不敢在老夫人面前對二老爺動手,趕忙松開手迎了過去,哭訴道:“娘,您來的正好,兒媳都不知道該拿阿芙如何是好了!”

老夫人冷冷地看了她一眼,臉上沒什麽表情,但高氏心裏卻沒由來的一寒。

她恭順地跟在老夫人身後,扶着她在主位上坐了下來,自己站在了一旁,簡單的把事情經過說了。

在她看來,既然她能想明白這張庚帖是假的,老夫人就一定也能明白。

而老夫人骨子裏又是個注重規矩的人,這種一看就是私相授受的事她肯定不會答應的。

老夫人聽了之後點了點頭,讓傅毅洺把那庚帖拿給她看看。

傅毅洺對老夫人也沒有客氣的意思,仍舊捧在自己手裏,不肯給她砰。

老夫人倒也沒惱,看了一會庚帖,目光最後落在了唐芙身上,許久沒有說話。

房中一時安靜的落針可聞,就在傅毅洺以為她會否認的時候,她卻開口了:“的确是老太爺親筆所寫,這庚帖是真的。”

眸光低垂的幾人同時擡起了頭,高氏一臉不可置信:“娘!那分明是……”

“住口!”

老夫人低喝一聲,眼尾一掃,硬生生把高氏的話堵了回去。

她說完之後看向傅毅洺,沉聲道:“既然是老太爺做的主,那這門親事便這麽定下了,侯爺記得把六禮補全,到時候找個合适的日子,把婚期定下吧。”

傅毅洺大喜過望,連連說好,在老夫人端茶送客的時候恭恭敬敬地給老人家行了個禮,帶上随行的下人準備離開,走之前意有所指地說了一句:“在下十分看重這門親事,大小姐無父無母,又失去了唐老太爺的庇護,還望老夫人能幫忙看護一二,不要讓某些包藏禍心的人傷到她才是。”

他特別強調了包藏禍心幾個字,說到這裏時還向高氏的方向瞟了一眼。

高氏腦子嗡的一響,昨晚的噩夢一股腦的全回來了,夢中勾魂的惡鬼跟眼前目光兇狠的傅毅洺重疊,竟然吓得她兩眼一翻就這麽暈了過去。

她身子一歪撲通一聲倒在了地上,這動靜把房中所有人都吓了一跳。

下人慌忙去扶她起來,又有人急忙忙喊着請大夫。

傅毅洺不屑地撇了撇嘴,趁着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那邊的時候,沖着看過來的唐芙眨了眨眼,然後笑着轉身離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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