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玩笑

休眠期的電腦屏幕播放着一條變幻的藍色彩帶。趙雲深看了一眼屏幕,又看了一眼許星辰,總覺得哪裏不對。他從沒見過像她這樣的女孩子,少女的羞澀和婉約呢?他整理一下衣襟,重新坐得端正:“你作為一個女生,太直接了。”

許星辰呼吸一口涼氣,順着氣管往下,脊背與骨骼都感到酸麻。她雙手撐着椅子,鞋尖點地,慢悠悠回答:“因為沒時間了嘛。高考結束了,馬上就要填志願,分道揚镳,從此江湖不見。我姑姑經常講,人生的離別殘酷在我們不知道哪一次見面就是最後一次……”

趙雲深微皺了眉頭,語調低沉道:“你剛才的動作是從哪兒學的?不是你自己發明的吧?”

許星辰如實回答:“美國電視劇。”

趙雲深仍然坐在她身邊:“我們中國和美國有不小的文化差異。”

許星辰仰起腦袋,凝望着窗邊的風鈴:“為什麽美劇裏的青少年可以那麽做,我們卻不能呢?為什麽女孩子一定要矜持,男孩子一定要勇敢?主動的女生,就像哭哭啼啼的男生一樣,會叫人唾棄。”

趙雲深正欲辯解,許星辰又接着感慨:“我知道我做得不對。我要是只做正确的事,就不會跟着你回家了,多危險啊。”她微微俯身,扒了幾口面條,還挺好吃。她用筷子戳破了荷包蛋,趙雲深擡手推了一下她的碗。她感到疑惑,側過臉看着他。

他問:“是你麽?去年夏天?”

這一剎那間,她神情呆滞。

趙雲深便認定:“是你沒錯了。”

屋檐外的風鈴被吹動,叮咚作響,夏季的濃烈陽光灑進來幾寸,明明沒照到許星辰,但她擡手擋住了雙眼。好一會兒,她才說:“我當時吓壞了,忘記謝謝你了。”

趙雲深随口道:“你水性不好就別去深水區。那天游泳館人也少,我把你撈起來,放岸邊,你立刻趴窩,幸虧沒事。”

他對那一天的印象很清晰。同樣是一個陽光明媚的夏日,他和堂哥一起去了游泳館。彼時是早晨七點,游泳館剛開業不久,深水區的一位女生沉進水面,整整幾十秒沒浮上來,趙雲深原本就在觀察她——她那天戴着護目鏡,頭發全部往後梳,被一頂泳帽包裹着,他只覺得她很眼熟。動作反應之快,遠勝于頭腦思考,他跳下水池,不遺餘力救起她。

她所說的第一句話是:“我小腿抽筋。”

趙雲深沒回答。因為他嗆了一口水。他走向男更衣室,咳嗽半天,吹了一會兒電風扇,等他再一次返回原地,姑娘的蹤影早已消失。

而今,他重提舊事,并不是自诩“救命恩人”。

不過許星辰臉色更紅,補充道:“我們倆蠻有緣的。”她盡量表現得随和自然,大方坦蕩,最壞的結果就是被他拒絕——可他沒有。他伸直五指,碰到了她的手背,她搭扶着桌面,又突然想撤離。那是一種怎樣奇妙的感覺呢?好比清晨路過花園,見到一束最漂亮的玫瑰,枝葉繁茂,芳香沁人心脾,因此她備受吸引。然而當玫瑰真正垂青于她,她便想将一株花連根拔起,栽入她自己的院子裏。

那時她還不明白,喜歡一個人,伴随着占有欲的萌芽。

趙雲深拿回了鼠标的控制權。他将鼠标掌握在手裏,翻來覆去,不停把玩。書桌前擺着一本《選校指南》,也被他翻開,逐頁展示在許星辰眼前。

“你想學醫?”許星辰問他。

他說:“是啊。前天晚上做的決定。”

凡是與醫學相關的專業,都被趙雲深用鉛筆畫了一個圈。他重點勾描了“臨床醫學”,緊挨着“計算機科學”。

許星辰輕輕折下紙頁,建議道:“就這個學校吧。”随即又躊躇:“我聽別人講,醫生特別辛苦,念完本科,還要念研究生,完了還有什麽規培,夜班白班來回換,全靠職業精神在支撐。”她指甲一劃,留了個印記:“你要是想學,那還是蠻好的,多有意義的職業。”

趙雲深合上《選校指南》,反過來問她:“你為什麽想學計算機?這個專業容易掉頭發。我叔叔在深圳工作,寫C++開發,不到三十歲,已經禿了。”

許星辰頓時慌張:“禿了?”

趙雲深嘆口氣:“寸草不生。”

許星辰急切地探究道:“視力呢?他眼睛好使嗎?”

“也不行,”趙雲深搖一搖頭,“近視九百多度。”

許星辰的未來似乎一片慘淡。她之所以選擇計算機專業,是因為她姑姑堅持認定,計算機是萬金油專業,學得好,容易賺錢。但是姑姑沒說,每天要面對電腦幾個小時?是不是真的容易禿頭?

趙雲深的告誡引發了許星辰的深思。她捧起《選校指南》,認真鑽研。到了中午十二點,他們家的座機忽然響了。趙雲深跑去接了個電話。座機真是一個檢驗孩子有沒有乖乖待在家的好東西,趙雲深和他父親聊了幾分鐘,又提及一句:“我想學醫。”

父親回答:“學啊,沒人攔你。”

趙雲深從善如流:“那我真報了。”

父親鼓勵他:“報!男人做事,不要瞻前顧後,畏畏縮縮。”

趙雲深道:“行吧,我後天填志願。”

他說話時,許星辰側耳細聽。那一天,她待到了下午,還和他打了幾局游戲。許星辰的操作異常敏捷,水平之高,甚至超過了趙雲深的幾位好友。他們就在虛拟世界中對戰,直到時鐘指向了三點,許星辰告辭道:“我要先回家了。我姑姑五點下班,可不能讓她來接我。”

趙雲深低下頭看她:“怕你姑姑發現你在我家裏?”

許星辰沒做聲。

她背起書包,又将兩只碗放進廚房水槽。她想了想,還是拿起抹布,擰開水龍頭,把碗洗了,再用廚房紙擦幹淨,放進消毒櫃裏。

許星辰做這些事的時候,趙雲深要來幫她,可惜廚房狹窄,水槽之前,僅容一人站立。她騰不出地方,趙雲深只好站在她身後。當她微一俯身,更顯得腰肢細軟,雙腿纖長,趙雲深就端起茶杯,飲下一口涼白開。

他送她去了公交車站牌。

她向他揮手:“再見!”

趙雲深點頭。

汽車開動,他後知後覺:“許星辰……”

她已經坐在靠窗的位置。她回首一笑,眼中泛起光澤,發絲被風吹得缭亂。那輛公交車一路飛馳,很快走遠了,趙雲深捏着手裏的礦泉水瓶,這才想起他沒問她要聯系方式,也沒問過她家住在哪裏。

趙雲深拜托了幾個同學,從五中輾轉到七中。同學們帶回一連串的消息——許星辰竟然沒有QQ號。不過,他們拿到了許星辰家裏的座機號碼。

填完志願的那一晚,趙雲深洗了澡,穿件褲衩,攥着諾基亞手機,走進了他的卧室。他母親見他這樣,還問:“你幹嘛呢?要給誰打電話?”

趙雲深道:“我的一位同學。”

他的父親翻開報紙,也沒擡頭,當場戳穿道:“肯定是個小姑娘,老婆,你別問他了。咱兒子高考也考完了,志願也填過了,該有一點年輕人的自由。”

父母的交談聲被隔斷。趙雲深關緊房門,坐在床邊,撥打了許星辰家裏的座機號碼。他等待很久,無人接聽。但他沒有放棄,連續幾天都在傍晚聯系她。某一夜,或許是天氣太熱了,空調壓制了負荷,整座小區都停電。

萬家燈火被熄滅,建築物匍匐于黑夜,趙雲深找出一只蠟燭,将它點燃,火光跳躍,落影半明半暗。他左手拿扇子,右手捧一本書,在燭光中閱讀一本《挪威的森林》。日本作家村上春樹在書中寫道:“那是個溫和的雨夜,我們赤身裸體也未感到寒意。我和直子在黑暗中默默相互撫摸身體,吻着嘴唇……”

他看得困乏,書本遮蓋了視線,接着做了一個夢。苦悶的燥熱消失了,雨聲纏綿,涼風骀蕩,靜悄悄的黑夜裏,女孩子趴在他肩頭吐息,叫他:“趙雲深同學,實話跟你講啦,我想對你負責。”

他睜開眼,明光刺目——家裏來電了。

又過了幾日,他不抱希望地再一次致電給許星辰,依舊毫無回應。後來,他才知道,許星辰高三搬家,原先的座機號碼早已作廢。

整個暑假,漫長而枯燥。

九月初,大學開學。

趙雲深一個人來報道。他坐火車抵達省會A城,拖了兩個行李箱,一路上風塵仆仆,好在他常年堅持鍛煉,倒也不覺得疲憊。

校門口擺放着姹紫嫣紅的花盆,數不清的志願者們在為新生引路。某位師兄攔住趙雲深,問他:“新同學你好,哪個專業的?”

趙雲深拿起錄取通知書:“臨床醫學。”又問:“大哥,這專業學的人多麽?”

師兄生得一副滄桑樣貌,少年白頭,胡子拉碴。趙雲深其實不确定,他究竟是師兄還是輔導員,便以“大哥”作為稱謂,以示尊重。

這位師兄果然受用,颔首道:“我是計算機科學專業的大二學生,不了解你們臨床醫學的情況。你們醫學院的學生就是膽子大,解剖課上……啧啧啧,你去那邊吧。”他指了一條路:“你們的輔導員在那兒,快去找他,現在隊伍不長。”

趙雲深一聽“計算機科學”,竟然不走了。他伫立幾秒鐘,試探道:“你們專業的這批新生裏,有沒有一個叫許星辰的女孩子?”

四處人聲鼎沸,師兄沒聽清,便問:“誰?”

趙雲深大聲重複:“許星辰!”

不遠處,有個清亮的女聲回答:“我在這裏呢!”

趙雲深側過頭,望向附近。許星辰穿着一條連衣裙,歡欣雀躍向他跑過來,她瞧見他的錄取通知書,甜甜笑道:“你好呀,趙醫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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