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 同舟

趙雲深曾經認為, 學醫是一件很純粹的事。他從書本中汲取知識,在實驗中不斷摸索, 再把他的經驗施加于病人。

但他很少考慮意外。他覺得, 他是運氣不錯的普通人,意外永遠不會發生。

他和主刀醫生促膝長談:“我不怕死。可我讀了四年書, 因為這件事, 後半輩子栽進去……”

“你啊,要先冷靜, ”那位醫生勸誡道,“你去問問隔壁的小周, 他實習一年, 見過十幾個艾滋病手術患者。老百姓總覺得自己離HIV很遠, 為什麽?國家有保密措施,夫妻倆去做婚檢,老公查出HIV陽性, 醫院都不能告訴他的妻子,否則就算你違法。這是嚴格的規則, 你知道嗎?家屬都沒有艾滋病的知情權,何況外面那些陌生人呢。”

頓一下,醫生又說:“現在這個病, 也不是絕症。按時吃藥,能活好幾十歲。”

趙雲深勉強自己不去想。那種感覺就像高中模考又考砸了,他偷藏成績單,裝作毫不在意, 保持一副吊兒郎當的混世樣子。其實他心中介懷得很。

手臂一連酸麻幾天,他的情緒不太穩定。

周末休息時,趙雲深與許星辰見面,心不在焉地講了一個故事:“我們科室裏,有一個男醫生,剛和他老婆結婚沒幾個月。現在他被查出艾滋,你說他老婆會怎樣選擇?”

他們坐在街邊的小吃店裏,許星辰點了一碗麻辣涼粉。她用勺子舀一口,略作思索,應道:“醫生和他老婆有孩子嗎?”

趙雲深笑着回答:“沒有。”

許星辰不知他為什麽會笑。因為他們讨論的話題還挺嚴肅的。許星辰捧起碗,不假思索道:“他們大概會離婚吧,如果他老婆知道他有病的話。”

趙雲深沒再講話。他從衣兜裏摸出一根煙,點燃,吸了一口。可他還沒學會抽煙,低下頭不停地咳嗽,火光與白霧缭繞于指間。

許星辰扶住他,他推掉了她的手。

許星辰被他弄疼,懵然道:“你生氣了?”

趙雲深索性與她攤牌:“前幾天我們搶救一個出車禍的男的,那人是個經常走後門的基佬,有艾滋病。我給他動手術的時候,切到了手指。”

許星辰接受不了他所傳達的信息。她睜大雙眼,空氣凝滞在胸間,而他貌似鎮定地說:“我主動跟你講,防止你從別人那裏聽來什麽。我正在吃阻斷藥,每個月按時到醫院複查,半年後能确診。”

他彈了一下煙灰,言辭磕巴:“你要因為這件事,想甩了我。我……我也沒有意見。”

今天出門之前,趙雲深想過如何坦誠——這是一件大事,他不能瞞着她。

哪怕他當真被病毒感染,他希望許星辰能明白狀況。可是演練無數次的話竟然打結了,他為自己的軟弱和局促感到慚愧。

在主刀醫生的面前,趙雲深撒了謊。他聲稱不怕死,那是假的,他不幸是個凡人,當然也會怕死。

他還怕許星辰屈服于現實。

他坐立不安,等待她的裁決。

許星辰打了個寒顫。她安靜地低下頭,吃完一整盤麻辣涼粉,徒勞地理順腦子裏那一團亂麻。辣椒嗆到嗓子,她一口氣沒提上來,臉頰憋紅。

趙雲深拿起玻璃杯,給她倒了一瓶冰可樂。他将杯子遞給許星辰,不知懷着什麽心态,反過來安慰她:“沒事的,我們主任說了,吃完藥,感染率大大降低。現在制藥行業發達,就算我真的得病,還能活好幾十年……”

許星辰喝下可樂,艱難地吞咽。

趙雲深故作輕松道:“你也別難過,我還沒死呢。”

他這麽一說,淚水就從她的眼中湧出。她端着碗,吭哧吭哧地哭了起來,他越哄她,她的眼淚淌得越多,趙雲深不由得失笑:“你能不能別這樣,遇到點事就會哭,哭有什麽用?哭能解決問題嗎?”

許星辰哽咽道:“不能。”

趙雲深不知道她是在回答第一個問題,還是最後一個問題。他無意識地嘆了口氣:“今天把話說明白了,如果你害怕潛在風險,咱們倆暫時別見面,冷靜幾個月。”

許星辰趴在桌上,搖頭。

趙雲深勸告道:“那個阻斷藥有副作用,會影響心情。”

許星辰竟然嘟囔一句:“你的脾氣本來就不好啊,沒關系。”

趙雲深踹了一腳旁邊的椅子:“你去找個脾氣更好的男人。”

許星辰抿唇:“你是不是想和我分手?”

她揚起腦袋,淚眼朦胧:“你是故意氣我的嗎?”

“我算哪門子的故意?”趙雲深态度惡劣地回答,“故意割傷手指,還是故意找你講故事玩?”

許星辰被他吼出新的眼淚:“你為什麽還要沖我發火,我都不知道怎麽辦了……”

她的哭訴挽回了趙雲深的理智。他扶穩桌子,手心汗水涔涔,壓低聲線道:“我不該這麽着急的。你不用管我,出結果了再說吧。我要是有病,不會拖着你。”

許星辰卻道:“你有病我也不放棄。”

她推開桌子,坐得離他更近。

周圍幾位食客撇過眼,悄悄看向他們這一邊。許星辰擯棄一切羞恥心,伸手牢牢抱住他:“我不走。無論結果怎麽樣,我們打起精神面對。”

他回答:“好。”

此後很多年,趙雲深偶爾想起那一天,說不上來确切的感受。不過他心裏清楚,那種情況下還能堅持陪伴他的人,除了父母,就只有許星辰。他恨自己當時沒悟通。

天氣漸冷,這座城市逐漸入冬。對大四的學生而言,美好的本科時光快要結束。畢業季來臨,分手的情侶一對又一對,幾乎沒人能在感情與前途的抉擇中獨善其身。

趙雲深慶幸,許星辰依然留在他的身邊。

他們每周都會出門踏青,拍照、賞景、嘗遍附近的小吃。每逢遇到寺廟或教堂,許星辰一定要走進去轉一圈。哪怕許星辰不說,趙雲深也知道,她盼望他被好運氣眷顧。

許星辰非但沒有嫌棄他,還對他更加百依百順。趙雲深在她面前一切正常。但是到了醫院,他壓抑不住煩悶。

尤其那天晚上,曾經參與同臺手術的某一位師兄蹲在更衣室偷偷地哭,他告訴趙雲深:他老婆懷孕三個多月,他不敢跟老婆講實話。清創時,他沾到了病人的血。

師兄心理壓力極大,難以平複。趙雲深見他可憐,就幫他替了一夜的班。

淩晨一點多,趙雲深正在犯困,忽然聽到外頭的響動。他出門一看,原來是一個老頭帶着兒子看病,非要使用他女兒的醫保卡,并與護士發生争執。

護士耐心地解釋:“對不起啊,我們有規定,你們要拿自己的醫保卡。性別和年齡都對不上號,我們怎麽給你挂門診呢?”

老頭倔強道:“我人在這裏,銀行.卡在這裏,我還能賴賬嗎?我不是不付錢啊,規矩是死的,人是活的,你們怎麽都不曉得變通一下子?”

老頭的兒子是個二十歲出頭的壯漢。那位小夥子被鄰居家的貓撓了一爪子,急着打針,心浮氣躁道:“你們睜只眼閉只眼不就過去了?”

護士面露難色:“我們要按規定辦事。”

小夥子笑道:“我呸。換個家裏有關系的,跟你們說一聲就能打針,你們的規定都是專門折騰普通老百姓的……”他伸手去拉護士,趙雲深擋在前面。

趙雲深盡量客氣道:“醫院看病要按流程來。您這邊請,我給你們帶路。”

小夥子見他一表人才,跟着他走了幾分鐘。結果趙雲深把他們帶到了醫院門口,淡淡地說:“慢走啊,我不送了。”

趙雲深犯了一個忌諱。他曾被老師和學長們多次教導,不要與病人發生正面沖突。在他離開之後,那位小夥子品過味兒,立刻嚷嚷出聲,憤怒地聯系當地記者,撥打市長熱線。他的說辭是:這家醫院拒絕收治一個被動物撓傷的患者,還把患者趕出了門外。

這件事起因很小,根本翻不出水花,很快就被醫院平息。

不過,趙雲深又被喊到了某一位老師面前,低頭挨訓。

老師言辭懇切:“你的那股勁兒要收一收,态度好一些。我們幾個科室的人都知道你的名字,想看你有更長遠的發展。做醫生嘛,難免累一點兒,被家屬罵兩句,那都無妨,你又不會掉塊肉。你瞧他們兒科多艱苦,人家一直在堅持。”

趙雲深連聲稱是。

老師翻看桌上的查房記錄:“你有技術,有學歷,也有論文,再熬幾年,評上職稱,日子就好過了。”

趙雲深恭維道:“要向老師學習。”

老師掀起眼皮,目光穿透眼鏡片,認真盯着他:“最近你的學習和生活都順利嗎?”

趙雲深雙手揣進白大褂的衣兜:“我的那件事,您也知道。別的倒沒什麽,就怕結果一出來,我不能面對女朋友。”

這位老師和他的夫人十分恩愛。若幹年前,夫妻倆一同留學德國,此後又一起回國,同舟共濟,抵禦數不清的風風雨雨。至今感情美滿,家庭和睦。

于是,老師一聽趙雲深也是重情重義之人,聲音不自覺溫和許多:“你會沒事的。你要是想散散心,副院長那兒有個去北大醫學院培訓的機會,兩個月的免費培訓,能記入檔案,你想去嗎?我幫你說道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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