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鳳凰

“噗——”

有那麽一剎那,杜昊安以為自己已經死了。

他被那頃刻間的山崩之壓逼得生生吐出一口血,胸前的玉佩寸寸碎裂——那是杜家流傳百年的護心符,可擋大妖傾力一擊。而就在剛才,它碎了。

五髒六腑翻江倒海,眼前一陣陣發黑,杜昊安甚至真的昏厥了數秒,等他再度轉醒時,模糊的視野裏,墨發青年正踩在光影下冷冷地注視他。

他才剛剛從死門關裏走過一遭,此刻又有一陣透骨的寒意蹿過全身,萬箭穿心般冰涼。

杜昊安想起了自己從古書上翻到的關于墨蛇沉青的記載……千年前的那場撼天震地的大戰中,墨蛇以一己之力屠盡百裏長野,幾乎粉身碎骨,而人間這邊……足有百年再無捉妖師出世。

“……”

深不見底的眼眸沉澱着瀚海狂淵的寒意,沉青垂下手腕,任由骨鈴鋒銳的邊角刺破掌心,鮮血沿着蒼白指尖滴落。

他走到杜昊安身前,漠然地打量這個捉妖師。

他要殺了我嗎?

耳內嗡鳴不止,杜昊安絕望地想道。

好像聽不見了,我要死在這裏了?

反正護心符已經碎了,回去也會被二叔打死……算了!

他心一狠,緊緊閉上了眼,一副舍生取義決然赴死的模樣。

沉青:“……”

他把剛要問出口的話塞了回去,并起五指在杜昊安後頸一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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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有預料到會是這種走向的杜昊安悶不吭聲地倒下,被沉青半拖半拉到了殡儀館外的空地上。

沉青選了塊合适的位置把人放下,起身吹了聲口哨。

過了數分鐘,天邊一聲清脆的鳥鳴貫徹長夜,翼展足有數十尺的彩鳥拖着華麗的彩金尾羽翩翩飛來,落在沉青面前。

鸾鳥道:“墨蛇大人。”

“嗯。”

沉青撫摸她低下的頭顱,鸾鳥親昵地用鳥喙蹭蹭他的掌心,又道:“您是要回沉墨閣,還是去那個人類那裏?”

沉青道:“回去。”

“好的。”

鸾鳥溫順地俯下身軀讓沉青坐在她的背上,又叼起杜昊安的衣領,振翅飛向天空。

沉墨閣外,黑發少年轉着圈眼巴巴地等着,一見鸾鳥徐徐飛回就立刻興奮地撲了上去,剛好撲中了沉青。

“墨蛇大人!”

“休養好了?”

沉青把撫桦拎在手裏晃了圈,放到昏迷不醒的杜昊安跟前,“剛好,你看好他。”

撫桦道:“捉妖師?資質好像還不錯。”

鸾鳥變成人形,幽幽道:“大人總是喜歡撿一些亂七八糟的東西回來呢。”

“他是杜家的人,”

沉青取出了骨鈴,“杜家有我的蛇骨。”

撫桦不太明白地“咦”了聲,鸾鳥則臉色一變。

“這是……”

她緊緊盯着那枚白色的骨鈴,道,“只有一部分,還能融合嗎?”

“不行,除非找到完整的。”

“那,”

鸾鳥道,“要不然我給您熬骨頭湯?”

沉青:“……”

“不用。”

他搖搖頭,向自己房間走去。

“您最近好像總是很累。”

鸾鳥跟在他後面,“雖然冬天到了,可我記得您十年前也沒有這麽累的。”

“今年的冬天比往年都更冷。”

“要真是這樣就好了,”

鸾鳥輕聲道,“可是在此之前,您好像還沒有對哪個人類這麽關注過……那個叫秦墨的。”

沉青停步。

鸾鳥一時沒剎住,差點撞上他的肩膀,被沉青伸手扶住了。

沉青道:“我應該是喜歡他。”

鸾鳥:“……咳咳咳!”

她一口氣沒喘上來,在原地咳嗽了好一陣,而沉青已經回到自己房間,掩上了門。

——

沉青在床上睡了一覺,期間零零碎碎做了幾個夢,都是雜亂無章的片段,一晃而過,記不太清了。

半睡半醒間,似乎有一只炙熱幹燥的大手撫摸他的脊背,在後頸停留了數秒,又沿着凸起的蝴蝶骨一路往下。

恰到好處的力道,略微粗糙的觸感隔着一層衣料清晰可聞。

沉青警惕地睜眼,還沒出手就已被那人扣住手腕,順理成章地連人裹着被子摟進了臂彎之間。

“惹你不高興了?”

秦墨在他耳邊低聲道,“我哪裏做的不夠好,嗯?”

沉青:“……”

他沒有說話,難得地被毫無征兆出現在這裏的秦墨給弄得愣了下。

過了一會,他才回過了神:“你怎麽在這。”

他的語氣隐隐含着幾分疏遠,令秦墨眼眸微微眯起。

“來找我跑掉了的小蛇,”

他道,“溜到這裏來了,季先生要賠我一條。”

“這裏本來就是我的家,”

沉青沒有順着秦墨的話說下去,直截了當道,“你松手。”

秦墨沒有動,他慢條斯理地撫摸沉青,就像在給一只咪咪叫的小奶貓順毛。

男人有力的手臂攔在青年腰間,看似溫柔,實際上卻強硬得令他掙脫不得。

沉青沒有掙動,他默默地在秦墨身上靠了會,突然張嘴露出兩點小尖牙,一口咬在秦墨肩頭。

這一咬沒有用多大的力氣,也感覺不到疼。秦墨安撫似地拍拍青年肩頭,由着他折騰。

“被誰欺負了?”

他道,“要不要用力點,消消氣。”

“沒有,不要。”

沉青松口,偏過頭不說話了。

“心情不好就和我回去,”

秦墨勾着他的下颌讓他把臉轉向自己這邊,“帶你去外面散散心。”

沉青擺開他的手,搖了搖頭。

他對于秦墨的“動手動腳”并沒有表露出多少不耐或者不滿,要是換成另一個人來,可能就要炸毛了。

秦墨耐心地等了一會,本想等着沉青和他說些什麽,結果卻只看見青年靠在他身上,慢慢阖眼要睡着了。

“這麽困……咳!”

鼻尖嗅到一絲血腥味,沉青立刻睜開了眼:“怎麽了?!”

他支起上半身探查秦墨的情況,語氣是少見的不冷靜。

青紫的血從嘴角滲出,秦墨随手擦掉,給沉青披上滑落的被子。

“不要着涼了。”

“閉嘴!”

沉青眉心緊蹙,擡手按在他胸口,神識随之探入其中。

“毒素又失控了,”

他道,“為什麽會這樣?”

身體接觸的解毒方法固然緩慢,但的确有效。這幾天他清除了秦墨體內的小部分蛇毒,按理說應該不會再失控才對……還是說只要他一離開,原本安定下來的蛇毒就會變得不受控制?

沉青滿心焦躁地給秦墨讓開了一個位置。

“上來。”

“要我抱你睡覺嗎,小墨蛇。”

“別廢話,”

沉青冷着臉道,“不想毒素失控就上來。”

秦墨似乎是很喜歡他這個表情,端坐不動地凝視了數秒,被耐心耗盡的沉青拖上了床。

他鋪好被子把自己埋進秦墨懷裏,一只手還按在他胸口,貼着強健跳動的心髒。

“今天晚上鬼街會出現在海城,”

他道,“我帶你去見一個人,或許他有更好的辦法。”

三天前鸾鳥給他帶來了鬼街的請帖,算一算時間剛好就在今天。

秦墨一只手落在沉青腰間,道:“我體內的毒素是你通過身體接觸清除的?”

“嗯。”

“那麽,”

秦墨道,“如果有更深的接觸……”

沉青捂住他的嘴。

“閉嘴,睡覺。”

回應他的是男人沉沉的笑聲。

“知道了,小墨蛇。”

——

夜晚,華燈初上,無名河畔支起各色各樣的小攤,每個小攤前都挂了一盞紅燈籠,紅色的燈影落在河面,随着水紋微微蕩漾。

形形色色的行人在長街兩側來往穿梭,他們中有白發蒼蒼的老人,也有歡聲笑語的稚兒,一道道狹長漆黑的人影映在青石路面上,留心看時,能發現幾條分外詭異的影子藏在其中,一閃而過。

燈影連綴,長街一路延伸至深黑的夜色中,無窮無盡,仿佛永遠也望不見盡頭。

長街入口,沉青從小攤上挑了一個黑色素紋的半邊面具扣在男人臉上,又給自己戴上了一個款式相同的銀色面具。

秦墨冷峻的眉眼被遮去大半,他與沉青十指交扣,道:“你經常來這裏?”

沉青左右打量了一圈,搖搖頭:“沒有,已經很久沒來了。”

鬼街一年開一次,他上一次來還是在三十多年前,那時候的鬼街和現在比起來還是有很大變化的。

鬼街對人妖鬼三界開放,這裏不單單有鬼魂,還有妖和捉妖師。沒走幾步沉青就看到了幾個身着統一制服的人,是妖居委派來維持鬼街秩序的。

沉青可以隐藏了自己的氣息,面具遮住容貌,走在鬼街上也沒有人認出他就是墨蛇,倒是坐着輪椅的秦墨辨識度太高,戴了面具也沒有用。

那天來調查秦正明事件的妖居委成員李軒遠遠對秦墨颔首致禮,轉身隐沒在人群中。

沉青推着輪椅向前走,目光在街上游離。恰巧一個腳步飄忽的黑衣女人低頭撞上了他,被他出手扶住。

“抱,抱歉……”

女人沙啞疲憊的嗓音從黑紗下透出,她匆匆朝沉青一彎腰,加快腳步走開了。

沉青看了眼自己的掌心,道:“死氣。”

秦墨:“怎麽?”

“她攤上了一條人命。”

沉青淡淡道,“死氣纏身,必遭報應。”

那個女人只是一個小插曲,并沒有引起沉青太大注意。

他帶秦墨繞過幾條小巷,來到一家古香古色的小店前。

小店生意極其冷清,店面招牌也極其敷衍。兩三筆粗略地雕刻出一個奇形怪狀的東西,勉強能看出是只鳥。

店門半掩,幽幽燭光從裏面傾瀉出數縷。沉青踩着臺階上前,還沒有敲門,大門就無風自開了。

“我剛才算了一卦,今夜得遇有緣人啊。”

茶香袅袅間,白袍男子對他微微一笑。

“好久不見,小沉青。”

“好久不見,”

沉青道,“鳳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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