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 二更

接到姚遠良的電話時, 季準正看着李雨澤被護士推進急診室。

鮮血染紅了他身上的白襯衫,來往的行人紛紛對他投以注目禮,季準疲憊地閉了閉眼,伸手想要撫上抽痛的眉心時,他看到了滿手幹涸的血跡,殷紅的血色順着指甲滲進了指縫裏,眼裏一片觸目驚心的紅。

他在原地站了片刻,正打算拐去洗手間把手上的血跡洗了, 手機鈴聲忽然響起。

李雨澤生命垂危, 他根本沒什麽心思接電話, 然而手機鈴聲跟催命符一樣, 一遍又一遍地唱着,季準不耐地掏出手機,想把電話掐了, 卻在看到屏幕上顯示的名字時忽然頓住。

是姚遠良打過來的。

這個時候, 姚遠良應該在送陳慕去精神病院的路上, 為什麽會打給他呢?

季準怔了怔,手指輕輕一劃, 在屏幕上留下一抹血色的塗鴉。

“喂?”

“季準,陳慕跳車了。”

電話裏傳來姚遠良慌張而焦急的聲音。

聽到這個消息, 季準心頭一窒,恰巧這時又一名病人被推了進來,季準沒注意,被人撞了一撞, 手機啪的一聲被甩飛出去,撞到牆上,然後又彈回了地上。

電話就這麽斷了。

季準不敢置信地盯着那只躺在地上的碎了屏的手機,他剛才聽到了什麽?陳慕跳車了?怎麽可能,陳慕是他親自綁上車的,還有姚遠良看着,他怎麽可能跳車!

一向平靜冷漠的像戴着面具的臉上龜裂了一個缺口,那一剎那,季準茫然地眨了眨眼,臉上不合時宜地閃過怪異而古怪的冷笑。

一定是假的。

那個男人卑鄙又狡詐,還說要一輩子纏着他,怎麽可能會用這麽決絕的方式跟他抗争。

臉上扯開僵硬扭曲的笑,季準迅速把那只手機撿起,手指不受控制地顫抖着,他努力讓自己平靜下來,指腹按下開機鍵,等到那只破損的手機開了機,季準想把電話回撥過去,卻發現手機觸屏失靈了。

額頭不知道什麽時候覆上一層薄汗,見手機沒有反應,他當機立斷,問旁邊人借了手機,然後給姚遠良打了過去。

這一次等待的時間有些長。

鈴聲每響一聲就拉扯着他的心弦,季準面無人色,沉默地等待着,每多等一秒,他的心就多受一秒煎熬。仿佛有一個世界那麽長,電話那頭終于接通了。沒等姚遠良開口,季準聲息急促:“陳慕呢?他現在怎麽樣了?”

“陳慕他……”

電話那頭,姚遠良的聲音很沉重,說話吞吞吐吐。

季準的心忽地如墜冰窖,他從來沒有想過,有一天,自己會因為擔心陳慕的安危而心痛的像是要死掉。

姚遠良的話像是對他的一種宣判,在給他定罪之前,他跟陳慕這分分合合的十年,在他腦海中一幀幀走馬觀燈地閃過……

還記得十年前,他跟陳慕第一次相遇時,陳慕正在勒索一個瘦小的男生,瘦小的男生毫不猶豫就把錢拿了出來,陳慕熟練地數着鈔票,把錢揣兜裏之前,季準看到陳慕擡眸,對着一張百元大鈔狠狠親了一口。

當時他在心底嗤笑之餘,留意到了陳慕那英俊飛揚的眉眼。

本來以為這不過是上學途中的一個小插曲,沒想到居然還會有後續,那個混混,居然成了他的新同桌。他承認,他很不喜歡這個同桌,不思進取、翹課打架,标準的壞學生,卻靠着關系硬塞到了他們班級。

他看不慣陳慕,又不能對陳慕對什麽,只能一次次忍耐。

班主任跟各科老師也對陳慕很是頭疼,但礙于陳慕那個神秘親戚給學校捐了一個圖書館,沒有哪個老師敢勸退陳慕。

本來季準以為只要把旁邊這人無視就好,可他低估了陳慕的惡劣,陳慕似乎很喜歡逗他,沒事就讓他笑一笑,就跟逗個寵物似的,讓他煩不勝煩,更讓他惱火的是,每次他生氣地繃不住表情時,陳慕總會笑的特別開心。

他覺得陳慕有病,跟他八字犯沖,幾次三番跟班主任提出調座位,都被班主任以關愛新同學為由拒絕了。

有時候陳慕也會問他:“你為什麽讨厭我啊?我覺得我這人性格挺好的,長得也不差,學校好多女生給我遞情書來着。”

讨厭一個人需要理由麽?

早在第一次看到陳慕勒索低年級學弟時,他就讨厭他,後來看到那個學弟沒出息地當陳慕的跟屁蟲,主動給陳慕錢後,他對陳慕的鄙視達到了新的高度,連帶着也看不起那個叫蕭子川的窩囊廢。

他從不是一個多管閑事的人,雖然看不慣這種惡劣行徑,但他也不會出手幹涉。只要陳慕不惹到他頭上,井水不犯河水,他也不會多說什麽。

後來有一次,他無意中看到陳慕被人圍毆,那一刻他心底是痛快的。夜路走多了總會遇見鬼,陳慕栽了是遲早的事。本想裝作什麽都沒看到轉身離開,離開之前,他最後望了陳慕一眼,卻發現陳慕不知道什麽時候發現了他。

額頭的鮮血滲進了那雙漆黑幽沉的眼裏,染紅了眼白,總是滿不在乎的眼神裏,透露出了三分了然七分嘲諷,仿佛認定他是個見死不救的膽小鬼。

說不出當時心底是什麽想法,那一刻,季準鬼使神差地選擇了報警。

如果他知道陳慕會為此而纏上他的話,他絕對不會救陳慕。

然而沒有如果。

自那件事後,陳慕一改先前對他戲弄的态度,還給他主動帶飯,人也規矩了很多,不怎麽跟校外那些混混來往,當然,在學習上仍是爛泥扶不上牆。

如果說一開始他對陳慕有偏見的話,那在後面一段時間的相處中,他發現陳慕其實也有閃光點,比如講義氣、知恩圖報。拿人手短吃人嘴軟,有一陣子,他提出給陳慕輔導功課,結果陳慕擺擺手,說他不喜歡讀書,打算一畢業就找工作。

兩人對于未來的發展規劃不一致,陳慕既然不想上大學,那他也不強求。

本來他跟陳慕的關系有所緩和了,結果有一次,陳慕把他堵廁所,跟他告白了。陳慕在學校确實挺受女生歡迎的,長得帥又會打籃球,女生似乎總會被陳慕那樣略帶痞氣的壞男生所吸引,當然,他行情也不差,優等生,成績年年排年級第一,是老師家長口中別人家的孩子。

季準從小到大收到無數情書,被很多女生當面告白過,卻是第一次被一個男生告白,尤其告白地點還是在廁所。

那時他第一反應是陳慕又在開玩笑了。

陳慕也沒解釋,直接湊過來,對着他的嘴唇狠狠親了一口,分開的時候,還發出一個暧昧的“啵”聲。

那是他的初吻。

他面色鐵青,二話不說給了陳慕一拳,之後兩人的關系重新降到冰點。

因為姚遠良早早就跟他公布了性取向,季準對于同性戀并不排斥,但他從來沒有想過要搞同性戀。他媽對他寄予厚望,希望他将來娶個名當戶對溫柔賢惠的妻子,他也是這麽一步步規劃的,沒想到陳慕成了他按部就班的人生裏的那一個意外。

他又開始讨厭陳慕了。

因為那個突如其來的吻,季準覺得自己變得不正常了,他覺得陳慕就是個禍害,如果陳慕不跟他表白,如果陳慕不親他,他跟陳慕就還是同桌,他就不會在看到陳慕的嘴唇時,像被火燒着一樣迫不及待地別開目光。

姚遠良說看到陳慕跟蕭子川走的很近,還看到陳慕跟蕭子川抱在一起,姚遠良讓他不要把陳慕的話放在心上,他們這個圈子亂的很,認認真真奔着結婚談戀愛的同志情侶屈指可數。

姚遠良還說,陳慕他啊,就是故意撩他,把他當備胎,不是真心的。

照理說聽到這些話,他應該松一口氣才是,畢竟被一個同性戀盯上或者意淫确實是一件挺惡心的事,可他不知怎麽的,總覺得心裏有些堵,尤其是陳慕跟他告白後,就跟什麽都沒發生過一樣,好像真如姚遠良說的那樣,陳慕就是故意撩他,而不是真看上他了。

季準覺得自己也有病。

陳慕越是對那件事只字不提,他就越是撓心撓肺地想知道陳慕到底是什麽意思。他一邊把陳慕當空氣,一邊焦心地等待陳慕跟他解釋,結果陳慕跟以往沒什麽兩樣,打架翹課還有……泡妞。

有一次他逛商場,看到陳慕在扮玩偶哄一個漂亮女孩子開心,他氣的腦殼差點都掀飛了,強忍着上前去把陳慕那個男女通吃的花心賤男胖揍一頓的沖動,面無表情地加快速度離開了商場。

自那以後,他連看一眼陳慕都嫌髒了他的眼。

之後高三一整年,他基本都沒怎麽跟陳慕說話,包括高考填報志願,他也沒有跟陳慕有絲毫的交流。他知道,陳慕那個只知道打架泡妞泡仔的家夥,根本考不上大學,他們以後也不會有任何的交集。

是啊,不會有任何交集,如果高中畢業聚會那天,他沒有鬼迷心竅的話。

那天他們喝了很多酒,參加聚會的同學哭哭笑笑,要麽抱着人痛哭,不舍分離,要麽拿着話筒唱着撕心裂肺的情歌,場面一度喧嚣又混亂。

陳慕喝了很多酒,一杯又一杯,有女生勸他少喝點,陳慕笑着說他酒量好,喝高了,陳慕頂着張猴屁股似的臉,端着酒杯跟他敬酒,祝他前程似錦。

也許是離別在即,陳慕看上去也沒有那麽讨厭了,他就跟陳慕喝了幾杯。

到後來,在座的大部分男生都喝多了,爛醉如泥,吐得到處都是。季準作為還算清醒的少數成員,當然要負責善後,幫人叫出租車把人送回家。

輪到陳慕時,季準不知道陳慕家在哪裏,問了一圈沒人知道,問陳慕,陳慕就沖着他傻笑,顯然喝迷糊了,沒辦法,他只能跟幾人合力把陳慕擡到ktv樓上的酒店,臨時開了間房。

出于同桌情誼,他沒有馬上就走,而是選擇留下來照顧他。

喝醉了的陳慕臉兒暈紅,唇瓣潤澤,眼神迷離又沁着水光,哪有平時惹人厭的樣子。聯想起陳慕對他做的那些惡劣事,季準心頭火起,掐住陳慕的臉,把他的臉故意擠出奇形怪狀的樣子洩憤。

陳慕不躲不閃,眼神跟剛出生的嬰兒一樣清澈純淨,覺得疼了,就抓住他的手指,不許他再掐他臉。

被酒液潤澤過的唇瓣微張,偶爾從嘴裏發出“嘶”聲。

這樣的陳慕,跟平時那個嚣張跋扈的臭小子完全不同,季準鬼使神差地問了一句:“你當初說喜歡我,是真的麽?”

喝醉的人腦子成了一團漿糊,哪能回答他的問題,不僅如此,陳慕還把的手指當成糖果啃。心裏繃着的一根弦忽然斷了,他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麽,他覺得自己病了。

身體違背了意識,他控制不住地彎下腰,朝陳慕俯下了身。陳慕一定給他下了蠱,自從高二下學期的那個吻後,他就忍不住在意起陳慕,明明應該讨厭陳慕的,可他總是情不自禁地偷看陳慕,有時候陳慕曠課沒來上課,他一整節課都會心不在焉,滿腦子在想陳慕在做什麽。

他只覺得身體發熱,腦子發脹,隐約意識到自己身體發生了什麽變化,他渾身一顫,不敢相信,他居然會對陳慕,一個酒鬼産生欲望。

想要逃離,腳下卻生了根。

然後,就此沉淪。

……

而十年後的今天,他終究沒有逃過審判,姚遠良的聲音清晰灌入他的耳膜。

“季準,陳慕跳車了,醫生宣布當場死亡。”

嗡嗡嗡。

姚遠良之後說的話他聽不到了,腦海裏始終回繞着當場死亡那四個字。

他是在做夢吧?

這一切都不是真的,對吧?

陳慕剛才還活生生地站在在面前,他還跟陳慕說要等他,怎麽可能轉眼就成了一具冷冰冰的屍體呢?

他都做好了不管李雨澤是死是活,他都要盡全力保護陳慕的準備,老天不可能給他開這個天大的玩笑的。

對,一定是有哪裏搞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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