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0 4】
不做什麽。她就是想再看看那張臉。至秀自幼知禮娴靜,從未在長街做出飛奔這樣不甚穩重的舉動,可她顧不得了。
她腦子一片空白,浮光掠影,前世沖她笑的春承,提刀護她突圍的春承,最後……死在她懷裏的春承。
她時常為這人感到不值,名滿天下的女公子,死的憋屈,死的不得其所。
明明都已經忘記了她,卻還能因着一紙婚約扛起她所有的榮辱。
她做到了。到死都在護着她,沒有讓人欺負她,更沒有使她受辱。
新婚夜她信誓旦旦說過的那些話,她都做到了。
以死的代價。
街道人來人往,至秀額頭滲出薄薄的一層汗,別走…別走!讓我看看你,再讓我看看你!
她發瘋似的在人群穿梭,只一個眨眼,人便沒了。
到哪裏去了呢?至秀心被剜去一塊,生疼。
她不是沒幻想過上天垂憐教她遇見春承,命運給了她重來的機會,那春承呢?春家大小姐那般好的人,怎麽能說死就死了呢?
剛才…剛才她看到的是春承嗎?可那人穿着長袍……
穆彩衣喘着氣趕過來,驚疑道:“阿秀,你這是做什麽?你在找誰?”
至秀恍若未聞,僅以氣音嘆息着:“春承……”
“什麽?”那聲低喃穆彩衣聽得不夠确切,她看着面色潮紅又很快蒼白下來的女子,循循善誘:“阿秀,你剛才說什麽?你…你是因為看到春大少爺,才……”
才如此不顧廉恥上趕着往人跟前湊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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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心裏不住冷哼,再是名門閨秀又怎樣,看起來貞潔烈女,骨子裏還不是攀龍附鳳?
“那人,是春家大少爺?”至秀将那些淚意逼回去,對上穆彩衣那雙驚詫的眼,心情漸漸平複。
她方才失态了。
可失态很正常。失去一個願意用性命護你周全的人,那痛綿延長久,并非是重來一次就能消磨掉的。
穆彩衣一副關心她的模樣:“方才那麽多人,我也只看到了春家大少爺,誰讓春少爺生得一表人才呢,那些凡夫俗子我想着你也不會喜歡。”
至秀動了動嘴唇,想說她不喜歡。
若說喜歡,她只是喜歡和春承相似的那張臉。
但這些話說出口還要費心解釋,她懶得解釋,再說了,解釋過後,對方信不信還要兩說。
“說來也是有趣,春少爺留學回來的人,按理說該喜穿洋服,可他偏愛長袍,常常戴着金絲眼鏡,手裏捧着藥罐子,犯病了就得趕緊吃上一顆。”穆彩衣想要玩笑兩句,想到春家在凜都的勢力,乖巧地住了嘴。
“那,春家只有少爺,沒有小姐嗎?”雖然繼承了原身的記憶,可很多事情她還未消化幹淨,與其自己想,不如問眼前人。
左右,穆小姐是愛和她說道的。
穆小姐當然愛和她說道,能顯擺自己的機會她從來不會錯過:“春家子嗣單薄,滿打滿算就出了一位大少爺,倒是旁支頻頻毛遂自薦入春家家譜,都被春老爺回絕了。”
好友不認識春少爺,穆彩衣沒覺得有哪裏不對。至家往上數十代都是名門,故去的至老爺為人古板,是舊制的忠實擁蹩,最喜歡要求女孩子大門不出二門不邁。
家教甚嚴,養出來的女兒自帶仙氣,然而至大小姐并沒有父親想像的那般綿柔,時常偷跑出去看看外面的天地。
要不然,也不會和穆家小姐相識做了朋友。
“這樣啊。”聽她說完,至秀失魂落魄地轉過身,陡然想起來,問:“還要繼續逛嗎?”
“阿秀,你看起來……”
“怎麽?”
“沒什麽。”瞧着她微紅的眼眶,穆彩衣心裏着實驚奇。
從三年前認識至秀,她還從沒見她露出隐忍悲傷的情緒。記起今日邀她出門的目的,穆小姐眼睛轉了轉:“阿秀,我帶你去個好地方。”
“嗯。”至秀心緒激蕩,想着有機會要不要留意一下那位春少爺,是以沒注意‘好友’眼底悄然掩蓋的反常。
走到人跡罕至的巷口,紮糖葫蘆的老人從路邊經過,直到老人走遠了,穆彩衣指使丫鬟書墨去買糖葫蘆。
書墨站在那不動,看着自家小姐。
至秀容色淡淡:“去吧,聽穆小姐的。”
書墨不大情願地走開,轉念一想又為小姐感到委屈。
從前兩人做朋友還能公平地站在一條線上,如今至家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沒落,大小姐和穆小姐出門一趟還要被夫人反覆叮咛,沒有公平可言的朋友,那還是朋友嗎?
有些事,躲是躲不掉的。至秀伸手摸了摸藏在懷裏的物什,維持面上泰然,明知故問:“怎麽帶我來這?”
穆彩衣笑得一臉虛僞:“阿秀不知道嗎?厲少爺今兒個想見你,沒辦法,受人之托忠人之事,我沒別的選擇。”
她苦笑道:“你知道嗎?阿秀,我喜歡他。我想嫁給他。”
“所以你騙我來此處?”
“騙?”穆彩衣眼神嘲諷:“騙你那是給你全了顏面,今時今日,你還有什麽資格在我面前大聲說話?你就陪陪他,做好了這事等我嫁入厲家,咱們還是朋友。”
至秀眸色沉沉:“那這朋友可來得太輕賤了。”
“你!”
“彩衣,和她說那麽多做什麽?”一身洋裝西褲的男人慢悠悠從巷子深處走出來。
“至大小姐,你還真是敬酒不吃吃罰酒。我厲雲生的面子你也敢駁,是不是太猖狂了?”
看到男人,穆彩衣笑着迎過去:“阿生!”
厲雲生不耐煩地手抄進褲子口袋:“彩衣,你還留在這做什麽?本少爺接下來做的,可不适合你這樣的千金大小姐。”
穆彩衣黯然駐足,恨恨地瞪了至秀一眼,快步走開。
“至大小姐。”厲少爺欣賞地看着她冷凝的眉目,看她神情緊繃猶如受驚的小兔子,棱角分明的臉映出濃濃的貪婪。
“至大小姐是在害怕嗎?早知今日,何必當初?老老實實做厲家少奶奶,多好。”
他步步逼近,終于将人逼進狹窄的巷子。
“本來咱們可以開開心心地洞房花燭,可惜大小姐不識擡舉,就莫怪本少爺幕天席地的在這兒要了你了。”
至秀指節倏忽收緊,瞳孔掠過一抹冷寒。
“別怕啊。”厲雲生扯開領帶:“整條街都被我的人把守着,本少爺想怎麽玩就怎麽玩,反正你跑不掉了。這就是自讨苦吃的下場,從小到大,還沒有人能拒絕我。你是第一個。”
“也是最後一個。”
“你就不怕遭受報應嗎?”至秀嫌惡地退開半步,強迫自己冷靜下來。
此情此景,唯有冷靜才能尋到破綻。而她的身邊,再沒有肯舍生忘死護她的人了。
她得獨自面對風雨,無論前方是鮮花還是荊棘,是人心醜陋,還是人心向善。狹路相逢,唯有向前。
厲雲生仿佛聽到了天大的笑話:“報應?大小姐,至家已經倒了。誰還能救你?”
“我。”
電光火石,至秀刺出匕首狠狠紮在厲雲生大腿,鮮血如注,痛呼聲響徹雲霄。
聽到聲音的下人們神色各異,只是誰也沒膽子跑去攪擾少爺的雅興。光聽這叫聲,足可想像激烈程度了。
兩世為人,生在亂世,自保早就成了習慣。且這世道看起來也不太平,至秀敢出門,敢跟着穆彩衣來到巷口,沒點倚仗哪會自投羅網?
起先她天真地當穆小姐是朋友,後來慢慢品出滋味來,就意識到今日躲不過去了。不想來,也得來。還是那句話,逃是逃不掉的。
“賤人!”厲雲生疼得在地上翻滾。
至秀冷眼看他,時刻防備着,唯恐他緩過來發難,反手又是一刀:“想死的話,你大可以喊出來。”
厲雲生惶然地看着她,似是第一天認識她這人,書香門第的大小姐,動起刀子來,可比同齡人利索多了。
求生欲使他選擇了屈服,确定他的嘴被堵着無法發出聲響,至秀定定地站在那,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盯得厲少爺毛骨悚然,想哭。
直到他挂在脖頸的懷表指針走了兩個刻度,至秀擦去匕首上的血跡,重新收好,三兩下弄散頭發,輕輕扯動衣領,在厲少爺哀求恐懼的眼神中邁開步子。
她不想殺人,當然,厲家少爺也不能死在小巷。人死了,性質就變了。
軟着手腳從街角走出去,負責看守的厲家下人輕佻地沖着這位大小姐吹了口哨。
至秀走得越來越快,慢慢地,從走變成了跑。
得趕緊逃。
趁厲雲生被人發現時,藏到安全的地方。
哪裏安全呢?
至秀唇色蒼白,指尖陣陣發冷。
她不是不怕,遇上這樣的事,誰會不怕呢?可她已經沒人依靠了。
至家靠不住,所有人都靠不住,拚死保住了清白,厲雲生在她手上吃了這麽大的虧,絕對會變本加厲地找補回來。
可她又能逃出多遠?生死危機懸在心尖,就只能跑,一直跑,不能停!
不知過去多久,守在街角的下人終于意識到不妥,待看到躺在地上流了滿腿血的少爺,膽都要吓破了。
“來人,快來人!少爺被那個女人刺傷了!”
昏昏沉沉裏厲雲生掙紮着睜開眼:“追…去追,本少爺要她生不如死……”
厲家玩了命地找人,鬧出來的陣勢不小。
百貨大樓,至秀躲在更衣室的角落屏住呼吸,緊張的手心滿了冷汗。
一輛純黑色的汽車緩緩停在門口,司機恭恭敬敬地打開車門,列隊整齊的保镖目不斜視地站得筆直。
大樓負責人谄媚地朝着來人行了個禮:“見過春少爺。”
黑帽、白袍,面無血色的俏臉,深邃冷然的眸。一身矜貴。
輕巧精致的金絲眼鏡泛出細碎的光,春大少爺冷漠勾唇以示回應,在下人小心攙扶下抱着藥罐子邁進門。
負責人邊走邊熱情介紹:“咱們這兒最好的一批貨已經給您留着了,春少爺試試?”
“嗯。”簡短沒有多餘感情的字眼。
負責人笑得和朵花似的:“快,快把貨架擡過來,供春少爺挑選!”
挑挑揀揀折騰了一刻鐘,外面亂了起來,嘈雜的聲音傳進來,春少爺不悅蹙眉:“怎麽回事?”
随從匆匆折回:“回少爺,是厲家。在大張旗鼓找人,想要沖進來,被咱們的人攔住了。”
“找人?”清越澄淨的嗓音飄出來,春少爺斯斯文文地将金絲眼鏡摘下來,掀唇淺笑:“這裏不歡迎他們,滾遠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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