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夷安笑起來的時候,有些冰冷又有些柔弱,摸了摸抽噎着擡頭看着自己,抹着眼淚可憐極了的紅袖,低聲嘆道,“竟是個傻丫頭。”

“我為姑娘擔心,姑娘竟還笑我!”紅袖心中驚怕,方才哭成這樣,如今見夷安鎮定,竟覺得自己找着了主心骨兒,此時炮仗脾氣起來,竟甩了臉子跑了。

“瞧瞧,這是在給我臉色瞧呢。”夷安見紅袖氣鼓鼓地跑了,連外頭進來的青珂都被撞得一側歪,便調笑道。

“不是姑娘護着她,只這一件,就能叫人攆出去了。”青珂伸手給夷安倒茶,見她十指纖纖,實在不敢相信,就是方才的這雙手,一點兒都不覺得如何地加了一點兒要命的香料進去,偏了二姑娘的好處。

只是想到夷靜如此,她也恨得厲害,只将此事爛在心裏,與夷安嘆道,“姑娘可不能這樣縱着她了,這樣兒的壞脾氣,日後可怎麽得了?”只是她卻知道,夷安喜愛紅袖這樣張揚的性子,不過勸了一句也就罷了。

“她平日在外頭雖咬尖兒,卻也不曾錯了規矩。”紅袖是個明白人,知道夷安喜歡她,便厲害些,在外頭卻十分規矩,因這個,夷安也不忍心叫這些花一樣兒的女孩兒在自己面前拘束,此時捧着茶想了想,不由一笑,與嘆氣的青珂笑道,“原是她擔心我,倒是我笑了她不對,罷了,你往匣子裏取了前兒新打的那兩只蝦須镯來,一個給你,一個給她,再去命府裏做兩身兒衣裳,算是我給她賠罪了。”

“姑娘這日日給東西,難道咱們竟是主子不成?”青珂便搖頭不要。

那蝦須镯純金打造,卻并不是沉甸甸的式樣兒,更添輕巧精致,況就算如此,也該有三兩重的金子,平日裏夷安手頭大方,喜歡面前的女孩兒們都打扮得如花似玉,看着歡喜,此時便低聲道,“這東西貴重,姑娘只收着,日後賞玩也是好的。”

“既給你,你就收着。”夷安知道青珂內斂穩重,嗔了一聲便嘆道,“你們一心為我,難道我就不能為你們打算?”見青珂紅了臉,她便笑道,“不過是首飾,日後你嫁人,我再給你嫁妝,叫你風風光光的。”

“我只服侍姑娘,不想嫁人。”青珂只低聲給夷安捏着肩膀,見她眯起眼睛,顯然很是喜歡,一張極美麗的小臉兒竟然都皺起來,只差哼哼了,不由也露出了一個笑容來。

過了幾日,風平浪靜。

夷靜自從回去,便再無動靜,也不曾再回府,雖府中議論,覺得二姑娘這是撿高枝兒飛去了,然而夷安卻知道,這既然出不來顯擺不了,只怕是過不上好日子了,越發地輕松了起來,只命門下小心地看住了那賈氏的侄子,自己哪裏都不去,只在屋裏熬這漫漫的冬天,平日裏又有七姑娘夷寧常來玩耍,竟也不覺得日子多難熬。

這一日,正笑眯眯地看着夷寧坐在對面吃點心,小臉兒上啃得都是點心沫子,夷安就見外頭簾子一挑,一股子寒風進來,夷柔身邊的大丫頭上前給自己施禮,扶了她起身便笑道,“三姐姐怎麽不見?”

“姨太太來了,我們姑娘請四姑娘往前頭去呢。”那丫頭急忙笑道。

聽見竟然是馮氏進來,想到和氣溫柔的宋香,夷安就溫和了起來,只是瞧着這丫頭雖是在笑,然而目中卻有些複雜,有些歡喜卻又有些糾結,心中疑惑,卻不動聲色,只起身給有些懵懂的夷寧擦了臉,這才拉着夷寧一同穿過了園子往二太太處去。

沿途就見府中積雪厚厚的,假山青松上都有許多的雪,夷寧活潑,正是喜歡玩耍的時候,此時扭着小身子在雪地上滾來滾去,急忙扶了她起來,拍幹淨她身上的雪,見她抖着小身子耷拉着頭,卻偷偷用眼睛看自己,滿是狡黠,不由笑了。

夷寧,還算是幸運的庶女。

宋府上庶女不少,除了夷靜夷柔與自己,其餘的女孩兒就都是庶女,這些庶女可沒有自己這樣自在,平日裏只如同隐形人一樣生活,在府中尋常不大見到,連夷安都對這些早前最自己又嫉妒又自卑的庶女印象不深,只記得大多都嘲笑過她。

對于當初待夷安不好的,如今她也沒有什麽興趣解救,因此拉着夷寧慢悠悠地看了會兒雪景,這才到了二太太處,就見裏頭馮氏歡快的聲音傳了出來,果然是帶着喜氣兒。

見她過來,二太太處的丫頭急忙挑了簾子,夷安一進去,就見馮氏滿臉喜色地坐着,身邊就是羞紅着臉的宋香,心中一動,便知道只怕是宋香的喜事了。

待她再往上看,卻是一怔。

數日不見,眼前的二太太竟仿佛憑空蒼老了十歲,目中無神,仿佛沒有了指望一樣。

知道她是在為夷靜傷心,夷安只裝看不見,見夷柔招呼自己,便帶了妹妹給馮氏請安後坐在夷柔的身邊。

“許久不見四丫頭,這看着竟精神了些,身子可大好了?”馮氏便笑問道。

“她日日在屋裏困着,哪裏會不好?”夷柔推了含笑的妹妹一把,這才笑道。

“三姐姐不要推四姐姐,四姐姐一推就倒呢。”夷寧在一旁呆呆地叫道。

“你那時那樣大的力氣,你四姐姐不倒就怪了。”夷柔頓時掐了一把妹妹雪白的小臉兒,這才與看着夷寧的馮氏笑道,“前兒這丫頭玩耍得瘋了,一股腦兒地沖到了四妹妹的懷裏去,四妹妹這樣單薄哪裏支得住?竟倒在雪地上與小七滾了一身的雪。”

這兩個姐妹沒有形象地在雪地上嘻嘻哈哈地滾成了一團,叫夷柔羨慕極了,只是不好如夷安那樣言行無忌,因此只在一旁看着也就罷了。

“雖喜歡玩兒,也要擔心身子骨兒。”馮氏叮囑了,見三個女孩兒都起身應了,只頓了頓,這才往一側與二太太笑道,“聽說新城郡主府上的那三位要走了,不知你可得了信兒沒有?”

“要走?”二太太有些無神的眼睛突然擡起了,詫異地說道,“我怎麽不知道?”

“夷靜沒有回府說麽?”叫馮氏說,她也不願意再見着夷靜的,然而此時卻只皺眉道,“據說收拾行裝都要走了,夷靜這孩子真是……”

這樣連娘家都不說一聲,無聲無息地就要走,可見夷靜是個沒心無情的人,因厭惡她,馮氏便與二太太冷笑道,“我只與你說,若她不與你來說話,你也別上杆子湊上去!我聽說你們老太太還要送個女孩兒去做妾?你小心些,別拖累了三丫頭!”

這個二太太是知道的。

老太太果然動過心思,要把夷柔也送到王府去,只是叫夷安叫破,二太太有了防備,大鬧了一場,因此換了大姑娘,這是三房庶女,平日裏隐形人似的,如今正籌謀。

二太太聽了,果然眼角抽搐了一下,不說話了。

夷靜給她丢了臉,夷柔是她最大的指望,她雖然挂心夷靜,可是若叫夷柔跟着被連累,還是叫她心中猶豫了起來。

“若她不回來,我只當她死了!”目光落在有些難受的夷柔的身上,二太太沉默了會子,便狠狠地說道。

馮氏心中安慰,見夷安只拿眼睛去看不肯擡頭的宋香,不由笑問道,“四丫頭這是瞧什麽呢?”

“瞧瞧表姐,可是在哪兒沾了喜氣兒。”夷安便揶揄地笑了。

“這話,也是你能說的?”宋香惱了,起身就過來擰夷安的嘴,卻見夷寧嗷嗷叫着扭着小身子,張開了手攔在了笑得伏在桌上起不來的夷安的身前。

“你這個小丫頭!”宋香頓足,指着呆呆地看着自己的夷寧嗔道。

夷柔也跟着笑起來,揉着眼睛拿着點心盤子送到宋香的手上。

宋香果然試探地将點心送到夷寧的面前,就見這小姑娘跟着她的手如小狗兒一樣抽着小鼻子,小腦袋随着轉來轉去,不由笑眯眯地将點心喂在夷寧的嘴邊兒說道,“小七退開,這點心就給你,如何?”

夷寧歪着頭咬着手指頭想了想,擡頭看笑得溫柔的宋香,點了點頭,見宋香果然歡喜了起來,喂她吃點心,小口小口地吃了點心,卻在宋香錯愕的目光裏挺着小胸脯叫道,“不要收買小七!”

她,她才不是為了點心就出賣姐姐的人呢!

宋香驚呆地看着舔着自己的小嘴巴吧嗒嘴兒,一臉饞相的夷寧,就聽見連馮氏都噗嗤笑了起來,只無奈地問道,“這豈不是翻臉不認人?”

“這丫頭與我好,別的才不顧呢。”夷安拉着夷寧到了自己的懷裏,見她小小的身子拱在身邊,便笑道,“只一塊兒點心算什麽呢?一屋子才好呢。”見夷寧紅着臉不說話了,這才與頓足的宋香笑道,“妹妹給姐姐道謝,不知是哪家有福,日後我能叫一聲表姐夫呢?”

說到這裏,馮氏有些抱歉地看着臉色木然的二太太,幹笑了一聲。

“就是城東的陳家了。”馮氏含糊地說道。

夷安詫異轉頭看了強笑的夷柔,這才明白過來。

這城東的陳家,豈不是說的是夷靜退親的那家?沒想到竟叫馮氏撿了便宜。

二太太連笑都笑不出來了,此時木然地坐着,連馮氏與她說話都顧不得了。

雖然心裏知道是夷靜無福,退親之後馮氏才頻繁往陳家去,最後撿了便宜與陳家定親,這誰都怨不上,可是叫二太太心裏,卻還是覺得馮氏截了她的胡,挖了她的牆角!

做姐姐的,怎麽能這麽幹!

哪怕那陳家少年是真的極好,可是這是與夷靜定過親的,她姐姐怎麽能這樣戳她的心,趕着與那家去做親?!

山東沒有別的男人了?要搶夷靜的?!

一想這個,二太太就覺得五內俱焚,此時恨得眼睛疼,也不知究竟更恨誰,與馮氏說話就僵硬了起來。

馮氏雖然心虛,然而這個是夷靜不要的,難道她就不能為閨女打算?也覺得二太太小心眼兒,只是到底理虧,況又是二太太的親姐姐,此時忍住了自己的脾氣,與夷柔夷安笑道,“你們表姐腼腆,這知道定親了,竟只知道在屋裏窩着,實在叫我擔心,平日裏你們是要好的,便一同玩耍也就是了。”

一邊說一邊便轉了話題,與二太太說道,“才我給姑母請安,竟見大丫頭哭得什麽似的,又是何事?”

二太太心裏默默運氣,這才忍住心中的火氣,淡淡地說道,“老太太要送大姑娘去服侍烈王府二爺,如今正叮囑規矩呢。”大姑娘是三房的庶女,與她無關,只要不牽連到夷柔,她素來是不肯多管的。

“還送!”馮氏詫異道,“姑母瘋了!”做這樣低賤之事,日後宋家如何在山東走動?頻繁送女兒去媚上,實在叫人非議。

二太太冷笑了一聲,不說話了。

夷柔本知定親之事,馮氏并沒有什麽錯,此時只與宋香低聲說話,并不在心中嫉恨。

宋香心性溫柔,也恐姐妹之中生出嫌隙來,見夷柔與夷安并無異色,心中松了一口氣,又說笑了起來,此時便與夷安低聲說道,“前兒見了羅家阿婉,我見她惱怒的厲害,可見如今郡主的面前也不好過的。”

烈王勢大,連兒子都敢不将同是王府所出的新城郡主放在眼裏,新城郡主在山東風光得意,自然是受不住的。

夷安早明白她心中的惱怒,因此如今并不往新城郡主面前去,恐見着她在那兩兄弟面前沒臉的樣子叫她記恨,此時笑了笑,只低聲說道,“那兩個既然要走了,日後也就好了。”卻尋常不肯多說什麽可憐羅婉與新城郡主的話兒,見宋香也跟着點頭,不由問道,“阿婉難道與表姐說了什麽?”

“她雖然惱怒,然這幾位要走,她也歡喜,叫我拿帖子給你們兩個,只尋了外頭一處清幽處,只咱們幾個說笑一次,也就是了。”

宋香将羅婉的帖子放在夷安的手上,這才嘆道,“叫我說,烈王雖然勢大,然而這樣不将宗室放在眼中,也實在是猖狂過了。”說完,也覺得自己話多了,便只一笑,見夷安與夷柔低聲說話,便勸道,“到底是阿婉的一片的心,若是妹妹們不安心,帶着三表哥一起去。”

夷柔果然眼睛就亮了,撫掌說道,“若是有三哥哥在,咱們也不擔心有人唐突。”

“只怕還有一個,表姐卻不肯說。”夷安小聲笑道。

宋香果然紅了臉,嗔了她一句,轉頭不說話了。然而眼角眉梢的歡喜,卻叫她的眼睛亮晶晶的,掩飾不住。

知道只怕那陳家的少年也要陪着宋香,恐她被人沖撞的,夷安與夷柔便湊在一起,在夷寧懵懂的目光裏笑了起來。

姐妹們正笑鬧在一處歡喜,然而老太太處,一個面容清麗的少女,卻只伏在老太太的面前,用力地磕頭,頭上磕得頭破血流卻還是不敢停下,哭着求道,“老太太,老太太開恩!別叫孫女兒送到王府去!求求老太太了!”

一邊滿臉惶恐地磕頭,這少女一邊哭道,“別叫孫女兒去做妾!”她一擡頭,就見到老太太用一種不知好歹的眼神看着她,心中竟生出了無邊的絕望,軟倒在老太太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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