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

這一下,可比方才對三老爺狠多了。

眼見着二老爺嘴裏咳兒地一聲,撞在了後頭的門板上大口吐血,衆人竟驚呆了。

饒是二太太如今恨二老爺恨得厲害,見了這樣兒,也驚住了,許久,突然驚恐地向着夷安看了一眼,猛地就跪在了大老爺的面前!

大老爺今日就仿佛是要殺人,顯然是來者不善。她從前做了什麽心裏有數,若是大老爺清算,也給她這一下兒,她命都要沒了。

“大哥,大哥,表,表哥!表哥我錯了!”二太太吓得什麽似的,見二老爺嘴裏鼻子裏都往出冒血,整個人縮成了蝦米在地上翻滾,眼淚都流出來了,趴在大老爺的腳下痛哭道,“從前都是老太太唆使我這麽幹的!四丫頭,四丫頭是我錯待了!表哥原諒我一次,原諒我一次!”

見大老爺伸手就将腰間的金锏取了下來,緩緩地往看着兄長不停地往角落縮去的二老爺走去,二太太顧不得別的了,轉身就撲在眉尖兒都不動的嫂子的面前,哀求道,“嫂子給我說說話兒!”

她素日裏在後院兒争風吃醋,就覺得自己很了不得了,只是見了大老爺如今,才知道那點子小算計算什麽呢?真的翻臉,耗光了人家的耐心,大房是不預備跟她講理的。

從前不過是淡淡的大老爺,發作起來,竟是要人命的!

“從前,弟妹操持家中,真的辛苦了。”大太太細細地給夷安整理頭上的金釵,低頭對二太太和氣地一笑,然而目中的森冷,卻叫二太太一顆心冰涼入骨!

這女人眼見大老爺将弟弟們打得吐血,卻并不動容,眼皮子都不眨一下,這樣的心腸,究竟是什麽做的?!

“大,大嫂。”三太太見三老爺後槽牙都被扇掉了,爬都爬不起來,顧不得什麽清高傲氣,只哆哆嗦嗦地哀求道,“嫂子,往外頭請個大夫,給三爺瞧瞧吧。”

“咱們婦人家,還是聽男人的,對不對?”大太太見夷安面色不動,并不恐懼,也沒有對自己父親暴虐的行為有什麽不認同,臉上就越發溫柔了起來,見夷柔與宋衍看着二太太的目光複雜不忍,卻忍住了只轉頭不看,不為二太太求情,不由在心裏嘆息了一聲。

若這兩個孩子,仗着與夷安交情好,便出來求她,她自然不會為難二太太,可是對這兩個孩子的心,只怕就要遠了。

做錯了,就該受懲罰。

人心都是偏的,她閨女在府裏吃苦的時候,二太太有沒有想過今日?!

夷柔眼淚都要出來了,然而卻也知道,二太太确實做的不對,若是自己出頭,不過是厚顏無恥地仗着情分來為二太太開解,然而二太太到底是她的母親,她不忍看這些,此時便與宋衍露出了哀求的神色來。

宋衍一嘆,與大太太低聲道,“大伯娘如何決斷?”

“你說呢?”大太太問道。

“母親有過,前頭大伯父大伯娘為家中拼搏,然這些年卻叫四妹妹吃委屈了,本不應該。”宋衍頓了頓,在二太太驚慌的目光裏,低聲道,“閉門,禁足,抄寫佛經。”他頓了頓,低聲道,“論家法,該在佛前跪着好好兒修心,就……”他斂目,沉聲道,“城外庵中清修,靜心禮佛罷!”

“衍哥兒!”二太太簡直不能相信,兒子竟然會這樣對她!

庵中清苦,那是受罪的地方,聽說還要自己打柴挑水,苦的很!她兒子,親兒子!竟然不為自己求情,叫自己離開宋家,去庵裏吃糠咽菜,過這樣的苦日子。

“四妹妹吃了幾年委屈,母親就呆在庵裏幾年吧。”宋衍低聲道。

二太太跌坐在地上,掩面哭起來,無助極了。

這樣的懲罰,從宋衍的口中出來,遠遠比從自己口裏出來有分量,也少了為難,大太太便點頭。

“至于侄兒……”宋衍見大太太微微颔首,知道二太太的結果定了,便低頭,默默地跪在了大太太的面前,就見外頭有個渾身哆嗦的小厮提着一根重棍進來,宋衍這才擡頭對大太太與夷安笑了笑,低聲說道,“這些年雖有看顧四妹妹,然而到底叫妹妹委屈,叫伯娘信錯了我。”

他方才沒有如此請罪,就是恐大太太心疼他,心一軟饒恕了母親。

拿着情分算計伯娘的事兒,他做不出來。

夷安想到什麽,霍然站起,驚聲道,“三哥哥!”

“有錯該罰,才是正道。”宋衍低聲說道。

他話音剛落,那小厮已經閉着眼睛掄起了重棍,用了全力抽在了宋衍的背後!

單薄的少年口中悶哼了一聲,往前一撲,卻挺直了脊背,閉上眼睛由着那小厮一棍棍地抽在自己的身上,只覺得渾身疼得厲害,肺腑之間一片的血氣,卻叫自己心中一直以來的愧疚都變得緩和了許多。

“衍哥兒!”二太太見宋衍踉跄了一下,哭着撲到了兒子的面前,大聲哭道,“你這是要母親的命啊!”

“母親也該知道些,孩兒被苛待後的心疼,”宋衍只臉色蒼白地說道,“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他見着母親在他的面前哭,卻想的是,大伯娘聽見夷安受苦,心裏也該是多麽難過。

“都是該受的。”他低聲釋然地說道。

二太太正抱着宋衍哭,卻見夷柔也跪在了面色動容的大太太的面前,從一旁的丫頭手中取過來一個不小的匣子來,恭恭敬敬地奉在了大太太的眼前。

“這是這些年,母親從四妹妹手裏拿走的財物。”夷柔聽見母親尖叫了一聲,卻還是擡頭,目光清明地與大太太說道,“這是大伯娘的東西,不該叫咱們侵占,大伯娘不回來,我恐四妹妹心軟因此不敢給她,如今悉數奉還。”

“柔姐兒!”眼見這麽多年辛辛苦苦攢下的財物竟然叫夷柔還了回去,二太太幾乎生無可戀,抓着夷柔的手尖聲道,“你什麽時候拿走的?!那是你的……”那是她閨女的嫁妝!

“這些都不是我的!”夷柔斷然說道,“那是伯父伯娘拿在關外拼命換來的,如何能安之若素?母親!錯了,就是錯了!”她擡頭,見大太太伸手将那匣子收下,耳邊是母親的哀嚎,眼裏就湧出了淚水,重重地将頭磕在大太太的面前,哽咽道,“伯父伯娘信任咱們,将妹妹托付,是我們,我們辜負了!”

夷安閉了閉眼。

夷柔一直對她笑嘻嘻的,宋衍也并無異樣,然而看着如今卻叫她發現,原來這兩個的心中,早就有了這樣的決斷。

“今日,看在兩個孩子真心,你便往庵中與我兒祈福就是。”大太太的手都是抖的,卻還是看着宋衍被抽了三十棍,待見這少年對自己磕頭,目光冰冷地看着二太太,冷冷地說道,“當年,我是怎麽求你的?好好兒待我兒,你卻叫我看這個!我此生,永不原諒你輕慢我的夷安!日後宋家,有我在的地方,就不想再見到你!”

這就是決絕的意思,雖大房馬上就要進京,平日裏二太太留在山東竟也不許避諱什麽,然而卻再也無法與大房修好了。

“你也是!”大太太指着三太太,慢慢地說道,“你倒是聰明,自掃門前雪,嗯?看着夷安受罪!滾出去!再叫我見着你,不然,你只給自己預備棺材!”三太太嫁過來的時候,早就見識過這嫂子的手段,談笑間要人命的,知道這不是一句玩笑,她竟三老爺都顧不得了,轉頭就跌跌撞撞地沖了了出去。

二太太想要再瞧瞧兒子,卻見大太太已經俯身将宋衍搶過去抱得死緊,雖心裏不安,然而卻保住了一條命,見夷柔跪在宋衍的身邊默默流淚,看都不看自己一眼,只覺得失落無比,這一生竟不知為誰忙碌,張了張嘴,卻說不出什麽,整個人都蒼老頹敗了許多,踉跄地走了。

“你這孩子!”大太太養育過宋衍,待他如子,今日見他竟然這樣不愛惜自己,也覺得難過,用力地拍打了宋衍幾下。

前頭冷眼看着二老爺在地上哀嚎打滾兒的大老爺,短短時間見了身後的變故,卻并不如大太太那樣心疼宋衍,只覺得這是侄兒該受的,漠然地看了看,便轉頭,金锏指在了弟弟的頭上,慢慢地說道,“至于你,這段時候,你鬧騰的也夠了!”

“是她們惡毒!”二老爺倒吸着涼氣,感覺渾身疼得直抽抽,此時驚慌地辯解道,“大哥!她們,她們殺了表妹!還害了玉姐兒!您不知道她們做了什麽,好惡毒啊!”

“一個賤人,死了也就死了。”大老爺對賈氏這個從小就矯揉造作的表妹一點兒好感都沒有,況賈氏竟敢害他閨女,虧了是死了,不然他恨不能活剝了賈氏的皮!此時聽到弟弟的嘴裏說出了這個,冷笑了一聲,一锏就砸在了二老爺的身上。

二老爺本也不是強壯的人,哀嚎了一聲,一條血光閃過,身上衣裳破碎,露出了一道幾要見骨的血痕,見了這長長的血痕,大老爺便冷冷地說道,“為了一個外頭的女人!辜負妻室,刻薄親子親女,苛待我的夷安!無情無義的畜生,你的書,都讀到狗肚子裏去了!”

“大哥別打!”被劈頭蓋臉的金锏打在身上,二老爺滿地亂滾,卻還是被打得渾身都是鮮血,猛地抱住了大老爺的腿,顧不得體面,痛哭流涕地哀求道,“是弟弟錯了!”

“不配為人!”大老爺擡腳就将二老爺踹出去,給這弟弟做了最後的一個注解。

聽到這個評價,二老爺渾身都在恐懼地哆嗦。

“再叫我從你嘴裏聽到她一個字,你就下去陪她!”大老爺厲聲道。

雖想要做同命鴛鴦,然而二老爺卻還想活着呢,此時見着兄長目中的殺意,害怕得縮成了一團。

“把那女人,從宋家的祖地裏挖出來!挫骨揚灰,我要叫這母女永世不能超生!”大老爺指着弟弟,冷冷地說道,“心腸歹毒,傷我愛女,竟敢入我宋家!這府中,誰再敢提這賤人一句!”他頓了頓,慢慢地在二老爺驚恐的目光裏沉聲道,“主子,就受三十板子!奴才,賣到關外去!”

說罷,竟看都不看已經失魂落魄地跪在自己面前的三老爺,越身走到擡眼看着自己的大太太的身前,目中溫和地說道,“你連日奔波,先去休息。”

“我想再與夷安說說話兒。”大太太容光絕色,仿佛看不出年紀的嬌豔的臉上,露出了些哀求道。

“回屋裏,躺着說。”大老爺勸道。

他面對做錯了事的弟弟們如同閻王一樣,然而卻對大太太小心翼翼,仿佛生怕碰碎了一樣,夷安只扶着母親的手求道,“我回屋去陪母親說話。”見大太太目光流轉地落在宋衍的身上,她急忙命丫頭扶了宋衍起來,見宋衍對自己微微搖頭,顯然是在說自己無事,便松了一口氣,與夷柔颔首後,便扶着大太太起身,就覺得母親的身體竟仿佛格外地輕,心中疑惑,還是與大太太往後頭去了。

自從有了大房回府的信兒,府裏一直在收拾大房的幾個院子,如今屋子都燒得暖暖的,開了窗通了風,大太太進了屋兒,看着從前熟悉的屋子,不由輕聲嘆道,“沒想到,竟過去了這麽多年。”

她歪在床上,見夷安坐在一旁,頭枕在自己的腿上,不由慈愛地摸着她的頭發,輕聲道,“早知如此,從前,就算你不願意,我也該把你接到關外去。”

當年的夷安,拿剪子對着自己的脖子也不肯與自己走,嫌棄自己狠毒,只願意親近老太太,那時她的心裏,只疼得要死掉一樣。

“誰知道,這世上竟有這樣惡毒的人呢?”大老爺默不作聲地坐在大太太的身邊,夷安卻也并不遲疑,只将這段時候在信中簡短含糊的話與父親母親重新分辨,講到了老太太立逼着要給她主婚,大老爺便霍然站起,往外頭筆直地走了,她心中有些不安,卻見大太太默默地看着夫君的背影許久,收回了目光,一雙狹長妩媚的眼睛裏,有流轉的光在閃動,便低聲道,“我只恐父親,惱我搬弄是非。”

“都是事實,你放心,你父親總會與你主持公道。”大太太見夷安有些拘束,只她還是有些不安,便摸了摸她的頭,嘆氣道,“多年不見,你竟也換了性情。”

這話叫夷安心中驚慌不安,有些忐忑地看着母親,就見大太太看向她的眼神那樣慈愛,想到自己厚顏,占據了本屬于從前那個孩子的疼愛,夷安卻還是有些舍不得這雙溫暖的手與懷抱,伏在母親的膝上,掩住了眼中的愧疚,低聲說道,“母親,對不起!”

對不起,占了你女兒的身體,對不起,叫你疼愛錯了對象,也對不起,她貪戀這樣的溫暖,無法把真相告訴你。

“我以後……以後好好兒孝順父親母親。”夷安有些顫抖地說道,“再也不叫母親為我傷心了。”

當年,夷安被人撺掇覺得大太太是個惡毒的人,不屑與她在一處,為了留在府裏,留在自以為慈愛的老太太的身邊,說出了多少傷害母親的話呢?她不記得了,卻只有淡淡的記憶,那一直以來都沒有傷心過的女子,坐在車裏漸漸遠去,卻掀開簾子拼命地往回看自己的女兒,淚流滿面的模樣。

“是比從前懂事了許多。”大太太感覺到溫熱的眼淚落在自己的手上,竟不想再問女兒究竟吃了多少的苦頭。

她只望日後在她的羽翼下,女兒能好好兒地,平安歡喜地過日子,再也不要想到從前了。

“就算從前不懂事的那個夷安,您,您也別忘記。”夷安顫抖地擡頭,眼裏滾下淚來,只低聲哀求道,“母親,從前的夷安,如今的夷安,您都要一直愛着,好不好?”

她的眼神張皇失措,大太太低頭看着她,不知為何,心裏在這一刻突然疼得說不出話來,仿佛這孩子說的每一句話,她都能聽得懂,卻又有些模糊。

“天底下,沒有不愛孩子的父母,從前的你,我卻覺得更幸福。”大太太小心地給夷安擦眼淚,自己眼裏也滾下淚來,嘆道,“就算你從前任性不懂事,可是你是我的女兒,做什麽,母親都愛你,原諒你。瞧着如今的你,”她局促地笑了笑,仿佛有些悵然地說道,“我倒寧願,你永遠都是那個不懂事的樣子。”

為什麽會變得懂事了呢?不過是受到了真正的傷害,于是變得不再那樣天真。

若是懂事要用這些來換,大太太寧願自己的孩子永遠都不懂事。

她寧願自己受傷害,也不想叫自己的孩子痛苦。

夷安被這一句撞在心口,張張嘴,疼得厲害。

她的兩輩子仿佛重疊在了一起,眼前的這個女人,就是當年的那個夷安郡主,早逝的母親。

若是當初母親活着,是不是她也不會處處算計,疲于掙命?也會像從前的夷安那樣,任性鬧騰,得到全部的愛,總是被原諒?

“以後這些,都有母親,你只快快樂樂地過日子就好。”大太太憐惜地看着低着頭吧嗒吧嗒掉眼淚的女兒,柔聲說道。

夷安愧疚得不行,低着頭含糊地應了。

“這才對。”大太太把閨女抱在自己的身邊躺下,這才含笑說道,“你是我與你父親的珍寶,日後咱們有什麽都給你。”她的目光飄遠了,仿佛在想些什麽,笑道,“日後回京,你就知道這一府之外是何等的壯闊,你是平陽侯家的小姐,你的外祖是宋國公,你的姑祖母是中宮的皇後娘娘,你的舅舅是太子。”見夷安沉默地看着自己,她便溫聲道,“你的身份尊貴不讓宗室,日後不必因旁人折腰。”

“母親知道了什麽?”夷安素日剛強,然而在大太太的懷裏,卻仿佛自己變得小了,此時扭着身子帶着幾分撒嬌地問道。

“蕭家那小子,好大的本事,竟然敢堵在官道上拜見了我。”大太太便淡淡地說道,“不是你三哥哥恐力有未逮生出事端,與我傳書叫我警醒,我還只以為這是個有禮的人。”

蕭翎容色冠絕京都,大太太自然也是有耳聞的,卻不及這青年一身铠甲端坐馬上那別樣的風姿,若不是這小子心思不純,奢望她的閨女,她都要贊聲好,如今想來,便嘆氣道,“這人倒是姿容極佳,叫人心生歡喜……”

她一擡頭,就見大老爺正默默地探進一顆頭來,見她誇贊蕭翎,竟目光炯炯。

“可惜了的,”大太太僵硬地在夷安疑惑的目光裏話風一轉,義正言辭地說道,“太美了,有些柔弱,我竟相不中,實在不如你父親那樣穩重的叫人放心托付終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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