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
這府裏頭,大老爺端肅,二老爺是個糊塗人,三老爺看似情深,也不過是個軟弱的人。
夷安看了一場戲,只覺得沒意思透了,見三太太被帶着往後頭去了,便轉頭與羅婉笑道,“府上突然生出了事故來,倒叫你受驚。”見羅婉看着三太太的方向不知在想些什麽,她便笑道,“不是你是親近的人,咱們姐妹臊都臊死了。”這話兒裏透着親近,叫羅婉回過神兒來,不由一笑。
“你的這張嘴,實在叫人恨不得,愛不得。”羅婉點了點夷安的頭,卻不再多說,跟着她往後頭去了。
這一日果然極快活,夷安的房裏大多都是稀罕的香料,有些是她贈的,有些卻是夷安的兩個兄長在關外收到了蠻人的異香及藏香等物,與平日裏清淡雅致的香氣不同,有一種不同的意境。
見她喜愛,夷安也并不小氣,取了些稀罕的給羅婉包了送她。
因說笑無忌,因此羅婉的心情極好,待前頭新城郡主來催,這才依依不舍地告別了夷安往前頭去了。
新城郡主仿佛與大太太也十分不舍,一步三回頭地上了車,見羅婉有些悵然有些難過,懷裏緊緊地抱着一個精致的紫檀木匣子,不由笑問道,“這是夷安與你的禮?”
“日後,也不知何時再相見了。”羅婉便低聲嘆氣,一旁的羅瑾眉目也有些黯然。
新城郡主默默地看着眼前的一對兒兒女,斂目片刻,便斟酌地說道,“這一次,我與宋家一同回京。”見兩個孩子詫異地擡頭,她心中有點兒難受,卻還是露出了一貫的剛強來,含笑道,“你們也跟着母親走,難道,這是不願意的意思?”
“父親怎麽辦?”羅瑾便小聲問道。
“他既然有心愛的人,就留在山東去吧。”新城郡主沒有什麽表情地說道。
“多少年了,當年的心,折騰夠了,冷夠了,也就放下了。”她坐在晃動的馬車裏,想到當年,那掀開了車簾子後對着裏頭詫異的自己露出了一個笑容的少年,目光中有什麽暗淡了一下,有些悵然,卻更多的是如釋重負。
她當年以為那是真愛,又門當戶對,一直想那是自己的良緣,誰知道不過幾年,當初的柔情不再,他就又有了別的叫他歡喜的人。
努力了這麽多年,想要把丈夫的心拉回來,她甚至連京裏都不待跟着他在地方吃苦,這樣轉圜,可是外頭年少美貌的女子越來越多,就算他不敢接到府裏來,可是究竟置了多少的外室,多少天沒有回家,她都記不得了。
看着如今眉眼兒惬意的大太太,她就想着,憑什麽自己,要為了一個不喜歡自己了的男人。落到這個境地呢?
如今的她,還有一個宗室應該有的自尊麽?
“母親去哪兒,我們跟着母親。”羅瑾見母親露出了傷心的模樣,便低聲說道。
“這才是我的好孩子。”新城郡主笑了笑,連連點頭,摸了摸兩個孩子的臉,見羅婉伏在了自己的膝上,頓了頓,便嘆息道,“你這孩子啊……也是個癡的……”她細細地想今日見過的宋衍,只覺得這少年一身磊落端肅,如同青松一般,溫文有禮,卻仿佛又并不迂腐,今日與大太太含蓄地說話,知道宋衍是養在她的膝下,新城郡主的心就活泛開了。
“日後,再看吧。”宋衍日後只怕前程親事都要叫大太太一一過問,新城郡主覺得若是如此,羅婉也不會吃苦,只是如今她娘家同安王府裏幾個小子也都長成,那可是宗室,日後起碼有個爵位,就叫她有些為難了起來。
大太太送走了新城郡主,這才喚了兩個女孩兒過來,問及了在外頭的喧嘩,知道竟是三老爺鬧了一場,她頓了頓,不由嘆息了一聲道,“當初我就覺得有古怪,沒有想到竟然會是這樣。”
“若我說,實乃三叔之過。”夷安便淡淡地說道。
“護不住妻子的人,有什麽……”夷柔快人快語,卻覺出來有些不敬之意,急忙忍住了,不再多說。
“他們的官司,自己去理吧。”大太太若從前,還有心管管,只是如今心是冷透了,懶得管這些破事兒,只想着趕緊回京,此時只與夷安夷柔繼續說道,“老太太如今身子越發地不好了,這脾氣也大得很,這幾日你們請安,只在外頭磕個頭就是。”
老太太不知之後又與大老爺說了什麽,只剩一口氣,這其中自然有這幾日大太太的拔刀相助,只是大太太卻吊着她一口氣不叫她死了,瞧着她受罪,也是為了丁憂之故。
夷安與夷柔都應了,夷安便問道,“咱們什麽時候往京中去呢?”
“後日就走。”大太太轉頭與夷柔溫聲道,“什麽都不用預備,京裏都是現成的。你父親還有差事兒,不要叫他為你們兄妹忙碌了。”二老爺還躺着呢,這話說的有點兒虛,然而夷柔還是乖巧地應了。
前日她去見二太太,二太太也叫她往京中照料宋衍的起居,瞧着母親如今擔驚受怕的模樣,夷柔就直嘆氣。
早知今日,何必當初?
虧了七姑娘夷寧是個知恩圖報的孩子,雖然二太太失勢,臉面全沒了,可是就為了這些時候的不多的看顧,夷寧竟一直陪着二太太吃齋念佛,乖巧貼心。
大太太又叮囑了幾句,送了夷柔走了,這才看着自己的閨女若有所思,許久之後,便慢慢地問道,“羅家的婉姐兒,與你很好?”
夷安點頭,見母親點着桌面兒不說話,遲疑了片刻,便輕聲問道,“母親瞧出什麽來了?”
“羅家,也算是京中的世家了。”大太太想了想新城郡主試探的模樣,便皺眉道,“若她真的瞧中了你三哥,我自然不會阻攔,只是她是個有心計的人,竟拉攏着我,只怕心裏還想着她母家。”新城郡主的算盤打的精,明顯是拿宋衍當備胎,不是知道羅婉确實人不錯,大太太當場翻臉都不是不可能,頓了頓,她便與夷安問道,“你三哥與她,有什麽沒有?”
“阿婉是赤誠之人,她的心我是明白的,況郡主是一腔母愛,想挑個好的,理所當然罷了。”夷安是頗喜歡羅婉的,此時恐大太太不喜羅婉,便笑道,片刻,臉上有揶揄地說道,“只是,咱們說這些都不行,只三哥哥喜歡誰,才是要緊的,對不對?”
“你說的很是。”大太太噗嗤一聲笑了,點了點夷安的頭笑道,“瞧你緊張的,難道我不是如此想?”
她也是瞧着羅瑾好,卻還想着往京中去看更好的,叫閨女喜歡才是真的。
頓了頓,大太太想到夷安護着羅婉,便又笑着搖頭道,“我本想着回京後給你三哥尋一書香世族,日後與前程也得益,況這樣出身的女孩兒大多知書達理,秉性和順,不似勳貴高門家的小姐張狂。”羅婉是郡主之女,大太太不知性情,只恐她日後仗着身份轄制侄兒。
“阿婉溫柔可愛,識文斷字,況極規矩,與三哥哥從來都恪守禮儀。”夷安頗客觀地說道。
“你對你哥哥倒是極上心的,只是怎麽不想想你自己的事兒?”大太太嗔了一聲,到底記在了心中。
之後的兩日竟是風平浪靜。
夷安就見,雖然大太太管束後院,然而不管是老太太還是兩個叔叔,都是大老爺親手料理,從來都不用大太太出言出手,這些日子一場場地鬧騰,大老爺命人封了老太太的院子,狗都不叫出來,竟叫老太太鬧騰不起來,府中十分安靜,雖然知道大概大老爺在家中叫人都十分恐懼,卻只當做不知,反而十分享受這份寧靜。到了啓程之日,與夷柔一同坐在後頭的車裏,見夷柔頻頻回頭,眼裏帶着不舍,夷安的心中,卻只覺得一股子釋然。
這個宋府埋沒了那個天真純良的夷安,今日離開,她就不想再回來了。
車輪滾滾向前,夷安卻沒有回頭去看一眼,見夷柔流着眼淚,眼裏還帶着離家的驚慌與害怕,便握住了姐姐的手。
“有三哥哥在,三姐姐不必擔心。”夷安寬慰道。
夷柔輕輕點頭,眼淚落在了夷安的手上,滾燙的厲害。
輕車從簡,不過數日衆人便到了京中。夷安坐在車中,雖不往外頭看,卻覺得外頭熙熙攘攘,熱鬧非常,與山東另有不同。
夷柔的心情稍緩,如今也十分好奇,卻依着規矩不肯往外頭看。
進了京中,就有人來迎接,夷安就聽到前頭有人說話的聲音,之後車便又動了起來,不大一會兒,就聽見有人喊着“侯爺回府了!”,又有大門敞開的聲音,車停了下來後,簾子被掀起來,就有青珂與紅袖探進頭來笑道,“姑娘,咱們到了。”
兩個女孩兒出了車立在外頭,就見身處在一個極大的宅子裏頭,這宅子恢宏峻麗,亭臺樓閣錯落有致,五步一樓,十步一閣,廊腰缦回,檐牙高啄。一片片的怪石堆作了假山假洞,透着十分的意趣,這府中到處都帶着喜意,又簇新敞亮,叫人心中開闊疏朗,實在叫人喜歡。
車前還立着兩名高大俊朗,與大老爺十分相似的青年,一個虎背熊腰的,手足大氣,一個眉目俊朗高挑,目中沉穩精明。這兩個青年見了宋衍帶着兩個妹妹過來,眼裏都是一亮,前頭那個虎背熊腰,能頂宋衍兩個的青年大步過來,一巴掌就拍在了弟弟的肩膀上大笑道,“這不是三弟麽!聽說出息了不是?!讀書人,好好好!!”他連說三個好字,就在弟弟的肩膀上拍了三下,顯然是十分得意歡喜的。
夷安驚恐地看到自己的三哥一聲不吭,一個踉跄被拍得往前直側歪,動了動嘴角,什麽都說不出來了。
這是要命的節奏啊!
宋衍差點兒被拍到地裏去,然而擡頭看着這青年的眼神卻帶着仰慕與歡喜,端肅的臉色化開,仿佛找着了主心骨一樣喚道,“大哥!”
“再拍一下,三弟就要往後頭歇着去了。”見大哥宋方摁住了弟弟的肩膀大笑,後頭含笑而立的那青年,名為宋懷的夷安的二兄,便搖搖晃晃地過來,輕輕地拍了拍弟弟,這才轉頭看着兩個驚恐地往大哥的方向看的妹妹,龇牙一笑,露出了一抹壞笑來,擠了擠自己的眼睛故意吓唬道,“妹妹羨慕了?”
“只為二哥哥難過罷了。”夷安見這個兄長活潑些,便嘆氣道。
“難過?”宋懷疑惑地問道。
“大哥只拍了三哥哥,卻沒拍二哥,想來二哥被遺忘,失望失落也是有的。”夷安提高了些嗓門笑道,“大哥若是公平,該一視同仁才是,如今,豈不是厚此薄彼?”容色絕美的女孩兒,用“我懂你的苦”的眼神看着嘴角抽搐,也噎得說不出話來的兄長,果然見宋方轉頭看過來,看着弟弟的眼神炯炯,不由露出了一個和氣的笑容來。
“我,我是你哥!”宋懷只覺得世風日下,人心不古,不由嘴角抽抽地說道。
“多新鮮呀,您是我哥,我自然是知道的。”夷安也擠了擠眼睛,壞笑了一聲,見宋懷一臉要厥過去的模樣,這才晃了晃自己的手腕子,上頭幾個樣式不同的銀镯子在日光下折射出美麗的光線來,這女孩兒這才笑道,“多謝二哥在外頭還惦記我,雖多年不見,可是大哥與二哥卻一直都在我的心上。”
“小丫頭油嘴滑舌。”硬挨了宋方一巴掌,宋懷龇牙咧嘴,卻眉目溫和地說道。
“到家了。”他伸手目光溫柔地摸了摸自己的妹妹,輕聲說道。
“嗯。”見兩個哥哥都看着自己微笑,夷安覺得嗓子裏堵得慌,低低地應了。
宋方宋懷對着她露出了溫和的笑容,仿佛許多年的疏遠,從來都不曾存在過。
“從前,你吃委屈了,日後,”宋懷見妹妹眼眶紅了,心裏頭也發酸,只溫聲道,“在哥哥們身邊兒,咱們護着你。”他一笑,回頭看了看連連點頭的大哥,迎着妹妹的目光,心裏軟成一股春水,輕聲道,“誰都不能傷了我的妹妹。”
“想做什麽,就做什麽,咱們大老爺們兒在前頭玩兒命,不就是叫你們誰都不怕麽。”宋方是個粗糙的人,說的真是特別直白,”妹妹是不會錯的,錯的也是對的!“
宋懷嘴角微微抽搐,真想回頭問問這大哥,從哪兒學的這話。
太會甜言蜜語了好吧?!
“我只恐任性,叫哥哥們煩了呢。”夷安竟不敢去看哥哥們明亮的眼睛,低頭紅着眼圈說道。
“就是叫你任性。”宋懷卻一笑,摁着妹妹的小肩膀笑道,“你是宋家的掌珠,愛惜還不過來呢。”
“你們兄妹說話兒,什麽時候不行?過來瞧瞧你們嫂子。”前頭大太太已經招呼了起來,夷安往前頭看,就見兩個高挑鮮活,神采飛揚的女子立在大太太的身邊,往這頭看過來的目光十分親近,急忙上前給嫂子們行禮,就聽宋方的妻子段氏将她扶起笑道,“常聽大爺說妹妹,心中早就親近起來,只恨在關外不許咱們随意回家。如今見了妹妹,竟呆住了似的,怪道叫母親父親念着呢。”
見夷安微笑,她急忙笑道,“我在外頭的時候長,不大懂人情規矩,日後妹妹若是覺得我哪裏疏忽,可別與我見怪。”
這稀裏嘩啦一席話下來,果然是個幹脆爽利的,來之前夷安就聽大太太與她說過,這兩位嫂子都是關外武将之女,那都是能提刀跨馬上陣殺敵的,不是在軍中與宋方宋懷朝夕相對,也不會有了今日的良緣,如今這兩位嫂子的娘家也有軍功,雖沒有封得如大老爺這樣高的爵位,卻也是三等伯,如今都阖家進京來。
夷安素來憧憬這樣神采飛揚的女子,急忙說道,“我親近嫂子呢,一家人,哪裏要什麽規矩見外的呢?”
見一旁的二嫂呂氏也拉着夷柔大聲說笑,這才放心。
“你們也不怕驚着妹妹。”段氏見夷安并不是那種刻薄的內宅小姐,頓時露出了本來面目,拉住了她就不撒手了,一邊摸着妹妹的手驚嘆“這肉皮兒豆腐似的”占便宜,一邊見夷安喜愛聽她在邊關的那些軍中事,只覺得尋找了知心人,越發地說笑了起來,此時正與夷安說起勇武無雙的段氏女将一個人撲殺了敵軍十人,怎麽剁了一個曾經燒殺搶掠的敵軍成了餃子餡兒的光榮歷史。
夷安笑眯眯地聽着,拍着手叫好。
宋衍臉色發青,只覺得這妹妹本來就兇殘,偏要做出一副純良的模樣,如今再被這樣熏陶一下,簡直就是橫着走的大殺器。
宋方在後頭連連迎合,顯然覺得妻子幹的不賴,妹妹很應該學着兇殘點兒,順便覺得今日風大護在妹妹一側,還是宋懷更精明些,見夷柔已經臉色發白,不由在一旁與也在叽叽咕咕說話的妻子呂氏笑了一聲。
呂氏一縮脖子消停了,段氏也覺得今日有點兒說多了,怎麽着也得叫妹妹歇兩天再說不是?
“後來呢?”夷安卻覺得很不知足,興致勃勃地問道。
愛慕她哥的美人兒,叫嫂子怎麽了來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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