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

郝文茵醫術過硬,吳芝瑛福大命大。過程雖然驚險,好在最後母子平安。難産的原因也找到了,腹內是一對龍鳳胎,沒到日子,胎位不正。這個情狀如果是硬生,吳芝瑛只怕真的性命堪憂。

小玉蓉似乎完全沒有做父親的自覺,孩子生下來連看都沒看一眼,全副身心都在妻子身上。護士催他去把臉洗一洗——殘留的油彩還在上頭呢。他洗了臉回來,人似乎也跟着清醒點了,柔聲細氣地問吳芝瑛想吃什麽,他回家去做。

所以孩子一落地,倒是秦梅香和小玉麟先抱的。一對兒雙生子似乎全無尋常早産兒的虛弱,滿樓都能聽見他們此起彼伏的大嗓門兒。秦梅香笑了:“聽這嗓子,往後要是也學了戲,包管祖師爺賞飯吃。”

孩子還小,臉蛋兒都是紅通通皺巴巴的,也瞧不出像誰多一些。小玉麟跟懷裏的嬰兒大眼瞪小眼,最後憋出了一句:“真醜!”

生孩子是喜事,自有得了消息的親朋過來跟着張羅。許平山怕秦梅香不放心,特意留了個人跟着,若有事,好回來報信。

把該囑咐的都囑咐好了,許平山總算能把秦梅香往回帶了。他們出門的時候,秦梅香腳步卻頓了一下:“那是不是……苗黛仙?”

一個裹着頭巾的影子瞧了他們一眼,又匆匆低頭,進了郝文茵的辦公室。

邊上正巧兩個護士經過,竊竊私語:“……怎麽又來了……”

“……上回都打了一個孩子了。這回又來打胎。別的大夫不給做,見天兒地來求我們郝大夫……年紀輕輕的,真是作孽,也不想想身子壞了往後可怎麽辦……”

仁和的醫生有一多半兒是洋人,大都是信教的。秦梅香聽過一點兒,他們那個信仰是反對流産的。

他沒那麽好心替苗黛仙擔憂,一個人有一個人的活法。

許平山觑見秦梅香的神色,若有所思:“怎麽着,看見人家有孩子,眼饞了?”

秦梅香搖了搖頭,平淡地回望過去:“倒是你……我瞧旁人坐到這個位子,沒有三妻四妾,也有一兒半女了……”

許平山自嘲道:“腦袋拴在褲腰上的人,有今天沒明天的。”

秦梅香靜了靜:“局勢真的那麽不好?”

許平山敲着膝蓋,搖頭:“難說。十年八年也是它……你唱你的戲就得了,管那麽多呢?”他轉向秦梅香:“不管到時候怎麽着,我總有辦法護你周全就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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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梅香默然片刻,低聲道:“蓉官兒的事,多謝你。“

許平山一笑,意味深長道:“別急着謝,這些我可是要一一讨回來的。”

秦梅香嘆了口氣,微微嗔了他一眼。

年底日子過得飛快。轉眼就是年關。這一年,初一的開臺戲,跳加官的是小玉麟。他勾了臉,把財神爺大紅的戲服披挂上去,抱着碩大無比的元寶和喜幅,在臺上似模似樣地跳起來。這種戲沒有一定之規,各人表演風格不同,他索性按照自己的意思來跳。座兒只覺得今年的財神诙諧有趣,通身都是洋洋的喜氣。于是忍不住跟着他搖頭晃腦地一塊兒樂。

一年到頭,都是圖個高興。座兒高興了,戲班子也就高興了。小玉麟也很高興,最後臨跳完的時候,把大金元寶一掰,抓起裏頭裝着的酥糖和蜜餞,一把一把往臺下撒。戲園子裏連觀衆帶夥計都跟着去搶,搶到了甜滋滋地剝開糖紙吃一顆。嘿,還是采松齋的呢,滋味真地道。

周老板高高興興地下臺來,把元寶的底兒朝大夥兒一露——他還留了點兒。于是戲班子衆人熱熱鬧鬧地把這些糖果分而食之——圖吉利嘛。

秦梅香看見小玉麟抓了幾塊糖,卻沒吃,悄悄藏到衣兜裏了。四目相對,小玉麟仿佛有點不好意思。秦梅香了然一笑,翩然上臺去了。

開臺戲都在過年的時候,圖彩頭,圖熱鬧,圖大吉大利。所以上的都是什麽《八仙賀壽》《天姬送子》《龍鳳呈祥》一類能讨口彩的戲。這種戲場面都拉得挺大,戲班衆人扮完一個扮下一個,忙得不可開交。

好不容易把這一天的戲全部演完,登時就有人感嘆:“這才歇了幾日啊,又一年!”

旁人打趣道:“沒個歇才是好的。真讓你歇了,你就又要感慨——怎麽老是歇着?”

衆人都善意地笑起來。

曹班主在那兒和小玉麟說話:“……你師父怎麽說,長坂坡能不能演?”

小玉麟搖頭:“師父說我演不了,不過演演《連環套》還是行的。”

曹班主沉吟片刻,嘆了口氣:“總想把你同秦老板往一塊兒湊湊,撘一出戲,可總也湊不成。罷了。”如今各個戲班都鉚足了勁兒上戲,班主整日地琢磨演什麽才好。總得在各個地方想法子都變一變,才能讓座兒認準了,往後常來看戲。

不過這種事一時也急不來。

大夥兒卸掉裝扮,彼此拱手說着拜年的話兒,各自回家吃年飯去了。

秦梅香等打招呼的衆人都走了,也起身準備離開。冷不丁看見小玉麟仍然坐在那兒發呆,他走過去,輕輕碰了碰他的肩:“怎麽不回去?”

小玉麟有點兒黯然:“回去也就我一個。”他年前聽了虞冬榮的話,搬去了新宅。那頭只有一個做飯的老媽子。大過年的,人家給他把飯菜預備出來,就回家去了。

秦梅香嘆氣:“誰不是獨自一個呢?”

小玉麟很不相信地看着他:“許師長不是在麽?”

秦梅香淡淡一笑:“他啊……”搖搖頭:“都是一時的。去你師父家過年,不是也行麽?”

小玉麟搖頭:“昨天就是在那兒過的。”

秦梅香看他神色,似乎有什麽事:“怎麽了?”

小玉麟搖搖頭:“就是覺得,吳師姐和蓉官兒真是不容易。”

秦梅香猶豫道:“是芝瑛的身體……”

小玉麟笑起來:“那倒不是,師姐和孩子都胖了。“他慢慢斂了笑:“就是不知道以後她還能不能同蓉官兒一塊兒登臺了。他們都說,剖着生孩子傷元氣。我聽着,她嗓子明顯不如以前亮堂了。”

兩個人對坐着發了會兒呆,都是在替小兩口的未來擔憂。吳芝瑛的大哥是個不省心的,吳連瑞除了唱戲,治家是個糊塗人。吳夫人在家裏講話又沒分量。雖說師父師兄都能幫襯些,可這些照顧未見得能全落在小兩口身上。家家都有難念的經。

外頭又一輪鞭炮過去了,秦梅香起身:“走吧,再晚這裏要關門了。”

小玉麟從桌子上躍下來,兩人一塊兒往外走。

許平山的車停在外頭呢。小玉麟看着秦梅香上了車,神色寂寥地往自己家中走。滿街都是鞭炮放過之後的碎紅紙,落在積雪上頭,紅紅白白地,喜慶之餘,又有種別樣的冷清。

他走到家門前,卻發現一輛熟悉的車停在門口。

小玉麟呆呆地站住了。

虞冬榮按了按喇叭,從車裏探出頭來:“愣什麽呢,趕快上來啊!”

小玉麟如夢初醒,飛快地奔過去,拉開車門坐了進去。

虞冬榮一打方向盤,把車往外調頭,抱怨道:“怎麽這麽晚?早知道我明兒回來多好,白等你這麽長時間,這都快半夜了……”

小玉麟低頭從兜兒裏把糖掏出來,剝了一塊兒放在虞冬榮嘴裏。

虞七少爺停了車,嚼了嚼嘴裏的糖,呲牙道:“這也太甜了,這為了等你半天都沒喝上水……齁死我了……”

誰想到小玉麟湊過去,在他嘴上濕漉漉地舔了起來。

最後虞冬榮拼了老命才把周老板從自己身上撕下來。小玉麟的眼睛在夜色裏幽幽地冒光,虞七少爺懷疑他想直接在車上幹壞事。

那就太不像話了。雖然大過年的街上沒什麽人,但難保有閑人看見就成了麻煩。臉皮這玩意兒,有時候還是要念着些的。

他咳嗽了一聲,假裝什麽都沒發生過,開車帶小玉麟回家。

路上随口聊天,才知道小玉蓉有孩子了。虞冬榮覺得有點兒驚奇。驚奇過了之後,又是好奇:“漂亮不?名字取了沒?”

小玉麟搖頭:“一點兒也不好看,像猴子。蓉官兒管他倆叫金寶銀寶……對了七爺……”他神色嚴肅起來:“往後我的包銀我能自己管麽?”

虞冬榮愣了一下:“怎麽想起這個來了?你錢不夠花了?”

小玉麟搖頭:“不是。只是……有急用的時候,萬一你不在,不太方便。”

這話是很有道理的,虞冬榮并沒有什麽可以反駁的地方。但他心裏就是說不出來的不舒服,因為當初葉小蝶管他要錢,也是打着這麽個一模一樣的旗號。老實說,小玉麟眼下的那點兒包銀錢,都不夠他給自個兒添置行頭的。他每次演出的場面,服裝,道具錢,虞冬榮不知道貼了多少。捧戲子本來就是燒錢,所以虞七少爺也沒覺得心疼什麽。

他只是怕小玉麟有了錢開始不學好。多少人都是栽在這上頭的。年紀輕輕,口袋有錢,對着花花世界,怎麽可能不動心。有人到頭來千帆過盡,能莞爾一笑;更多的卻是誤入歧途,再也回不來。

他沉吟了一下:“我之前在美華銀行給你開了個戶頭,每一筆包銀都存在上頭。折子在我抽屜裏,你拿回去吧。”他嘆了口氣:“原想着攢一攢,能幫你買點證券之類的投資。”

小玉麟愣了一下:“也不用那麽多……”

虞冬榮笑了一下:“唱戲賺錢不容易,你花錢時簡省些……”

小玉麟聽他這麽說,神色慢慢有些慌:“我不是……”

虞冬榮停下車,回頭安靜地望了他一眼:“知道,你是個好孩子。”

小玉麟不高興了:“我不是孩子了!”

“嗯,但也不大。生瓜蛋子一個。”

他們進了門,虞冬榮把抽屜裏的存折翻出來:“不過我有話說在前頭。一是不要動大煙;二是不要摻合亂七八糟的事,什麽放印子錢啦,做生意啦,那些不是你該伸手的;三是煙花地不要亂逛,染了梅毒,神仙也救不了你。”他把折子往小玉麟跟前一遞:“收好了,別讓人摸了去。我和曹班主打過招呼,包銀少時,直接給你結現錢,多的時候,就往這個戶頭打。你自己也心裏有點兒數。”

小玉麟沒接,他低聲道:“七爺,我知道你是為我好……”

虞冬榮把存折塞到他手裏,故作輕松道:“晚上的飯吃了麽?”

小玉麟搖頭。

虞冬榮打了個響指:“正好一塊兒……”他端起桌上的溫茶,灌了幾大口:“你那糖哪兒來的,也太甜了,上戲不怕鎖嗓子啊?”

小玉麟把存折放回了桌上:“跳加官時給座兒預備的,我多抓了兩塊兒。是財神糖,吃了吉利。”

虞冬榮終于笑了:“這個彩頭好。元宵節你有戲麽?”

小玉麟點頭:“大戲沒有,不過在燈市口有場把子戲,演完就能走。”

胡媽進來送了兩盤餃子,虞冬榮把調好的醬油醋攪合勻了,分在兩個碟子裏:“那敢情好,我過去找你。下了戲,咱看燈去。”

小玉麟小心翼翼地看了他片刻,見虞七少爺臉上沒有什麽異色,終于露出了大大的笑:“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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