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虞家大少今年來信很頻繁,多是在問城裏的情形和虞冬榮的生意。打從去年起,這邊倭國的商人就多了起來。城裏各國的僑民原先也不少,但新開的幾家大洋行都是他們的,難免就更惹眼一些。作為生意上的競争對手,虞冬榮與這種狀況是很不滿的。然而似乎也不能做什麽。因為誰沾着他們都很容易被賴上,纏着要同你一塊兒做生意。
虞家和姚家的貨在關外被吃了那麽多,不得不辛苦去南方鋪路子。虞冬榮面上和和氣氣的,心裏頭早把這群小鬼子的祖宗十八代都罵了個遍。所以合作是不可能的——想也知道這群人不會給合作者多少好處,所以惹不起就幹脆躲着。他也不怎麽去商社和鋪面上了,怕被堵着。于是滿城亂跑,出沒于各種各樣的牌桌之上。明着是消遣,暗地裏是打探消息和躲閑。幸好東洋人還沒能進到老爺太太們的牌桌上。
但是打牌是很勞累的,因為他總要盤算着贏誰輸誰,又要進出多少,還要記牌。一打大半天下來,比看賬還累。于是往往見好就收,收了之後往戲園子裏跑。
準備了幾個月,全本的《梵王宮》總算是要上了。
最近這段日子城裏上了很多戲。若論叫座,首推葉小蝶的機關戲《封神榜》,他在裏頭唱妲己,服裝和表演都很大膽。雖說之前三令五申要弘揚正氣,然而讓一個狐貍精講正氣是說不過去的,所以該怎麽演還是怎麽演。中間有一折裏妲己要勾`引纣王,用的戲服還是半透的。不過這點噱頭相比整本戲的價值實在不算什麽。葉小蝶在戲裏加了許多新腔,只怕這次戲之後,要被許多有心而無才的人拿去零拆用起來了。戲裏又一值得稱道的是布景和機關,确實比在小戲臺上幾個人幹唱要有意思得多。
五福班在那邊風頭正勁的時候上了連臺本的《梵王宮》,其實是有些冒險了的。然而不得不這麽幹,因為再不弄點兒拿得出手的新玩意兒,座兒就要跑光了。
臨要上臺,小玉麟難得地緊張起來。他那場射箭的戲,練來練去,也沒能練成個百發百中,十次裏總有三四回是要失手的。手上的皮不知道磨掉了幾層,瞧着老是血糊糊的。
秦梅香綁好了跷出來,看見他握着弓在那兒發呆。于是走過去拍了拍他:“沒事兒。那麽高的桌子你都敢往下翻,射幾只小箭又當得了什麽呢?”
小玉麟猶豫道:“可我……”
秦梅香唱戲的年頭比他多,理解這種怯場。他鼓勵地笑了笑:”其實也沒指望你能百發百中。要是真的射偏了,管道具的自有辦法。”
小玉麟半信半疑地看着他:“真的?”
秦梅香一笑:“我幾時騙過你?他們手快,辦法有的是。你只管放心大膽地唱就是了。”
小玉麟臉上卻沒有輕松多少,他低頭:“那我就成了糊弄座兒了。”
秦梅香搖頭:“不是的。這只是下策。上策是你一箭射中了,這些都不會發生。你不要想射不中如何,要想着如何才能射得中。若是中了,從今往後你就多了一樣絕活兒了——別的武生都做不到。”他按了按他的肩:“就你,滿城裏頭一份兒。”
小玉麟的神色終于堅定起來。
戲臺上的鑼鼓響了。兩個人依次登了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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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事講的是獵戶花雲與貴族耶律壽之妹耶律含嫣相愛。但兩人身份有別,耶律含嫣回府後對花雲思念不已,卻被兄長做主要嫁給個老頭子。含嫣因為不從,被關在了府中。耶律壽欲罷占書生韓枚之妻,被花雲和韓枚制止。耶律壽把二人捉去服苦役,并要強娶韓妻。花母心生妙計,以賣花為名,引領扮成韓妻的花雲潛入含嫣閨房,既救了韓妻,又成全了一對有情人。最後衆英雄大鬧耶律府,以花雲與含嫣結為夫妻而落幕。
開場不久就是小玉麟唱完後射箭。他站定位置,深呼吸拉弓。嗖地一聲,正中紙鷹的頭部。雖然沒有完全射中眼睛,但還是順利把目标射落了。秦梅香趁着轉場背身的時候,沖他鼓勵一笑。小玉麟便也微微地跟着翹了翹嘴角,看在觀衆眼裏,正是兩人眉目傳情的樣子。
這一出高`潮順利,剩下的擔子就都壓在了秦梅香自己身上。
他為這一出戲瘦了近十斤。原本就不胖的人,這下更成了個弱柳扶風。然而觀衆不知道這些,他們只覺得秦老板搖曳生姿。
其實是秦老板自個兒故意把飯量減了的。因為這出戲裏有一折叫做《挂畫》,他要在半掌寬的道具條凳兒踩跷作出種種動作。因為這種條凳兒是兩頭伸長的,人若走到凳子的一頭,凳子另一邊就要撬起翻倒。為了保持平衡,自然是凳尖兒上站的人越輕越好。其實秦梅香原本不必要減重,這出功夫他學得是很精的。但是為了讓演出效果更好,上臺時更穩妥,他還是在飲食上有意無意地克制了自己。
到了這出戲時,觀衆只見他一躍而起,輕盈地落在條凳之上,而凳子和他的身子都一絲未晃。緊接着就是在凳子上來回走動,屈身挂畫兒,在凳子尖兒上作出白鶴展翅,童子拜壽,金雞獨立等等驚險而優美的動作。
花旦戲偏重做工,他每回身段兒一定,都好似一幅畫兒。下頭的叫好聲越來越饷,自他上了凳子就沒歇過氣兒。
這兩天劇情可能比較平淡,講點兒伶人的功夫。過兩天恢複到主線劇情。
連臺本戲總共演了兩天,因為觀衆反響好,又定了加演。不過報紙上評價不是很高,批評故事俗套,老調重彈。唯有射鷹和挂畫那兩幕,得了吝啬的贊賞。
搞評論的和觀衆的口味其實是存在微妙差別的。雅與俗之間難免互相有點兒較勁。所以大夥兒看了報,笑着罵兩句,也就過去了。
下了戲,秦梅香有幾分失神。許平山這段時間不知道去哪兒了,有許多日子不曾來接他了。去唱堂會時路過許公館,那邊戒備森嚴,巡邏的衛兵比平時要多。他有心去問,可守門的都是生面孔,二話不說地把他趕開了:他們并不知道秦老板是哪個,自然也不會對他透露半點消息。
有戲要演時還好,可如今戲演完了,心裏就不安起來。他向虞冬榮打聽,虞七少爺也挺茫然。虞家算是消息靈通的,虞少爺若是不知道,別人就更不可能知道了。
五福班衆人要去聚仙居吃飯,虞七少爺提的。那家的醬肘子是一絕,小玉麟和他自個兒都愛吃。秦梅香推說累了,婉言謝絕了。臨走時虞冬榮挺擔心地看着他,然而秦老板只是安撫地沖他笑笑。
後臺人都走了,只有琴師老窦還在。老人家從秦梅香一登臺起就給他拉琴,算起來也有許多年了。秦梅香有些奇怪,因為老窦的夫人向來是卡着下戲的時間起鍋做飯的,所以老人家下了戲跑得比誰都快。這一次倒是奇了。
他溫聲招呼道:“窦叔,七爺請客,您怎麽不過去?”
老窦難得正色道:“秦老板,我有一件事,想求您。事兒是個難為人的事兒,可老頭子我沒法子,為了救人,只得厚着臉皮讨您一個心善了。”
秦梅香安慰道:“您是知道我的,咱們多年的情分了,但凡能出得上力,我一定幫忙。”
聽他這樣講了,老窦神色略松了松,嘆了口氣:“花家的事兒,您聽說了沒有?”
唱小生的花滿山,去年和戲班到申江走穴,惹上了一出風月官司。他扮相俊雅,演得又都是才子佳人戲,從來很得小姐太太們的厚愛。但是人的性情不同,花滿山臺上雖然風流倜傥,下了臺其實是很本分的一個人,與結發妻子感情也很好。就連一向捕風捉影的小報,也挖不出他身上什麽新鮮來。
然而有時候,人是該着會有劫難的。花老板為了賺錢,在申江留了半年,被一位客居申江的富商小姐看上了。這種事按說多了去了,相貌好些的伶人,多少都遇見過。若是不願意相好,婉言謝絕也就罷了。偏偏這位小姐是個執拗性子,非要哭着喊着嫁給他。別說花滿山已經成婚了,就是未婚,這樣的婚事也是萬萬不能答應的。自古講究門當戶對,伶人地位又何其卑微。名媛嫁戲子,不論對哪一方,都簡直是笑話一樣的。
于是就一味地避走。那位小姐癡情成狂,眼見此生與心上人無望做眷侶,竟萌了輕生的念頭。花老板一場演出落幕,這位小姐當着滿場觀衆的面兒,爬上了劇院二樓的圍欄,以死相逼,強令花滿山娶她。
最後花滿山勸阻不成,她便從那上頭說不清是跳下來還是跌下來了。落地時也是寸了,後腦勺磕在鐵扶手上,當場氣絕。
這事兒鬧得太大,報紙上吵吵了一個多月。花滿山因此吃了官司,被抓進了看守所。
關于這事兒,說什麽的都有。但是論理來看,花老板挺無辜的。只是別人不這麽想。尤其那小姐的家人。一個未出閣的女子這樣聲勢浩大地追求一個戲子,家族的名聲往哪兒放,家人的臉面又往哪兒放?再者說,哪有淑女去不顧顏面讨一個伶人歡心的道理呢?于是一口咬定是花滿山故意引誘,始亂終棄,以致最後害人性命。
官司扯皮了很長時間,最後賠了個天文數字才把人放了。但因為那小姐家人在本地的勢力,花滿山在看守所吃盡了苦頭,出來沒有半個月就過世了。花家橫遭禍事,拼勁全力結果卻得了個人財兩空。花夫人一時想不開,出殡時趁着大家不在,把自己吊死在屋梁上了。
一時間家破人亡,只留下了個七歲的小兒子,懵懵懂懂,被舅舅家接過去了。花家為了救人散盡了錢財,只留下一張光會吃飯的小嘴。這年頭普通百姓大多生計艱難,娘舅家已有六七個孩子了。花滿山在時,尚能對他們時時幫襯,如今人沒了,這孩子就是個白吃飯的。于是來求梨園的同行,讓他去學戲。說好聽呢,是讓孩子将來有一技之長,說不好聽呢,就是嫌累贅不想養了。
說起來秦梅香同花滿山向來只是個點頭之交,沒有在一起合作過。但是老窦的夫人論輩分是花滿山的堂姑姑,老窦從前給花滿山的叔叔也拉過琴,兩家論起來倒是比一般親戚要親近的。
秦梅香聽到老窦提花家,就差不多知道是怎麽回事兒了。他猶疑道:“您是想……讓我牽線,把這孩子接到五福班裏來學戲麽?”
秦梅香覺得為難起來:“您是知道的,我年紀這樣輕,自己的戲尚且有許多不完善的地方。若是身上帶藝的,我同他說幾日戲倒沒什麽。可若是真心想入行,我只怕擔不起這個擔子。不過您既然開口,若是他沒處去了,暫且留在我那兒,倒是不會缺他一雙碗筷。”
秦老板的性情,老窦是再清楚不過的。他既然這樣開口了,不管這孩子将來能不能唱戲,總會有個妥帖的出路。當即深深一揖:“秦老板,您是好人。大恩不言謝,我代花家上下,給您磕頭了。”說着就要往下跪。
秦梅香慌忙把他扶了起來:“您快別折我的壽了。這麽多年,您兢兢業業地陪着我,也沒向我求過什麽事。我心裏念您的好。”他安慰道:“往後,您放心就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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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意:橫濱這麽小,世界這麽大,該走出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