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 作者是修文狂魔

蕭解羽同冥遲回眸望去, 兩者俱是一愣。

來者不是他人,正是昨日鬼市上擺攤的九旬老妪。興許氣息不穩,喊完這話,她半倚碧樹粗聲喘·息。仔細看來,老魔臉色蠟黃,皺紋遍布前額兩腮,似乎比昨日深重不少。

玄微伸臂抵上石門, 老妪急道:“別碰!”

聲音清亮嬌媚,軀殼行将就木。

玄微只輕碰石壁,随即收回右手, 端詳指縫沾染的粉塵。

老妪喘勻粗氣,哀聲說:“老身就這一處安身之所,裏邊什麽都沒有。你們都是了不得的大人,求求你們, 別為難我老魔家。”

冥遲啐道:“這話說的,魔界每寸黑土都歸七絕殿管。我身為天魔, 想進哪兒就進哪兒,輪得到你說嘴?”

蕭解羽擺擺手,示意他噤聲,問道:“昨日給的魔晶, 您沒用上?”

“魔晶……回來路上被個小魔搶了……”

玄微拭淨塵埃,漫不經意道:“難怪,魔氣淡了。”

老妪諾諾:“是,是。怪老身粗苯……”

她音調漸弱, 玄微道:“仙氣,也重了。”随後話鋒一轉,“您怎會身有魔氣?菡萏,仙子?”

此話一出,衆人齊齊色變。

老妪,菡萏仙子,蹙眉苦笑。蕭解羽如今聞仙界而生恨,不顧菡萏仙子阻攔,反手撞破石門。

塵灰四散,黃符白幡随風飄舞。

冥遲早捂住口鼻,兩眼眯成細縫。內室混雜的輪廓逐漸清晰,天魔驀地瞪大眼:“主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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粉塵散去,不知有何功用的詭異陣法完全顯露出來。玉床中央躺的那具身軀顏色鮮活,冥遲頓時目露兇光,惡聲逼問菡萏仙子:“你偷了主上的屍骸?”

菡萏仙子收斂刻意僞裝的年邁姿态,溝壑縱橫的臉龐恍惚有飄逸出塵之姿。她反問說:“冥遲,你連我都認不出了麽?”

冥遲本來只覺她嗓音耳熟,這會兒一看,愕然道:“魔後……大人?”

菡萏仙子蹒跚走來,越過三位不速之客,跪伏于法陣邊側輕聲吟哦。

冥遲向二位凡修解釋說:“她是……現任主子的生身母親,上任主子娶回七絕殿的魔姬,我們都以為她是地魔……三百年前不知所蹤,都說她為主子殉葬了……”

咒語念至尾聲,如孤雁哀鳴。纏綿凄怨,不絕如縷。

菡萏仙子叩首,起身,仙氣湧入法陣。她擡眸,發梢最後一絲青灰化作死白,容顏更為蒼老。

“諸位今日前來,所為何事?”

冥遲道:“你竊取主上屍首,到底是何居心?”

菡萏仙子說:“我只是奉養夫君的孤寡之人。”

“他是你的夫君,也是魔界尊神。”玄微道,“魔界衆生因他而生,中陸萬物因他有靈。你沒有資格扣押他的屍骸。”

菡萏仙子重複道:“他是我的夫君。”

“仙子,施行禁術逆天改命,至多保留他屍身不敗。而你血脈相連的骨肉,”玄微言辭冷厲,“因你一己私欲,可能永遠無法化身成神。”

“不做神就不做神吧,神有什麽好的。”菡萏仙子凝視玉床之上愛人栩栩如生的臉龐,“做神有什麽好的?我遇見他的時候,他那樣小,一百五十歲,尋常魔物什麽都不懂的年紀,就要統領整座魔界。

“我們生而為仙,可以肆意張揚,可以謹言慎行;他們生而為魔,可以颠倒無狀,也可以恪盡職守。

“啓梵做錯了什麽呢?他生來就沒有機會選擇,他眼前的路只有一條。

“你說朔兒将繼承魔神血脈,我倒寧願……他只是低階地魔。”

冥遲小聲說:“主上生來魔氣不足,癡傻憨愚,連低階地魔都不如。”

菡萏仙子眸中一痛,暗暗低語:“是我對不住他。”

蕭解羽問:“淩波仙君為你來的魔界?他可有其他企圖?”

菡萏仙子點頭:“以往群仙宴共舞,他是我至交好友。當年朔兒去了半條命,我傳訊求他前來,為朔兒還轉魔氣。”她語調微頓,“嫁入魔界的消息傳上仙界,淩波罵我罵得最狠,待我落難,只有他願意豁出仙途幫我。他心性良善,從不曾妨害他人。還請二位,別誤會了他。”

冥遲說:“待你好是真,對魔界開刀也是真。你們這些仙子仙君,最僞善不過。”

“神魔大戰,确有仙界推波助瀾。這也是萬不得已的事。”

冥遲嗤道:“好笑。我魔族千年萬年偏安一隅,礙着仙主的眼了?冥界對仙界惟命是聽,也攔着仙主的路了?”

菡萏仙子不再辯駁。三百年逆天禁術已然耗盡她的生氣和青春,她握緊愛人冰冷的指節:“魔物五百歲成年。啓梵曾與我相約,待他年滿五百,便傳位與朔兒,與我共游魔界中陸。

“我知道,那一天永不會來。我也知,你們去過西海北岸。西海有我為他壘砌的海陸魔宮。可惜,自從施展禁術沾染魔氣,我便進不去北岸了。”

她點出角落堆積如山的魔晶,神态十足卑微:“那是我這些年來煉化的魔晶,少說可維系魔界百年生機。還有五十年,他将滿五百歲。求二位,将我與他葬于西海北岸,只五十年便好。

“五十年後,他化魔或成灰,都與我……無甚幹系。”

菡萏仙子憑借執念吊着最後一口生氣,眼眸明亮如寒潭冰月。二位凡修不應,她啓唇再求,視線觸及碧樹之後那道側影,怔怔無話。

稚齡魔神踽踽行來,翕動嘴唇,吐出二字:“母……親……”

魔主挪動手腕,心情急切而動作太慢,眉目頭一回現出焦灼之色。他捧出木盒,母親果然展顏微笑:“是了。有了這個,朔兒就能蓄養魔氣了。”

稚齡魔神不懂她言語含義,母親一直找尋的寶物留不下她,魔神又取來儲物袋,一把一把往外抖落魔晶。

“夠了,朔兒……”

菡萏仙子心神悲戚而面容祥和,松弛的皮膚幹癟枯朽,最後一絲生氣随風逸散。

魔神平視他衰朽的母親,似乎明白了什麽。

魔晶撒滿石屋,法陣失卻養分,緩緩停轉。

自菡萏仙子身亡,師尊沉默得過分。

金烏西沉,盈盈微光撒遍群山闊野。師尊立于宮殿頂上,遠眺中陸之外的大漠長江。

蕭解羽縱身躍上飛檐,晃蕩幾步盤膝而坐。他支起下颌,偏頭喚道:“師尊。”同時滿臉警惕,大有師尊敢靠近他就直接跳下屋頂的意思。

玄微好氣又好笑,席地而坐,應道:“嗯。”

“您在看什麽?”

“沒看什麽。”

蕭解羽尬聊的水平一如百年前糟糕:“您在想什麽?”

“沒想什麽。”

他揉揉額角,說:“我猜到了,您在想魔神對不對?您曾問我,如果可以,願不願接任冥後之位。”

玄微安靜等他下文,傻徒弟這一回沒有胡亂說話,“我以為,魔神與冥後,與其說他們尊貴,倒不如說是,崇高。

“我在魔界百年,看過太多魔物死鬥,太明白魔物本性。魔界能有萬年安寧,歷任魔神功不可沒。”

思及菡萏仙子,玄微道:“魔神不該有情。但除非死物,誰又能斷情絕愛。”

蕭解羽故作天真道:“所以才說魔神崇高啊,大公無私,先人後己,先公後私,多幾位這樣超凡脫俗的大聖魔,魔界發展能甩仙界好幾艘飛舟啦。”

他彩衣娛師的水平委實難以入目,撓撓頭說:“我小時候,隔壁縣有村人生出怪病。很可怕的病,足足牽扯數千人——千人在我們眼中算頂多頂多了。縣令加急報到京城,祈盼聖上施恩,救他們的性命。一月之後,君恩果然到了,派到地方的神醫說,這病要治也不難,只是耗費甚巨。縣令再報,君令便了無消息。

“後來我聽人說,那年國庫空虛,北地戰亂頻頻,帝主勻不出軍資,最後數千人無一例外,全病死家中。

“在上位者眼中,百姓性命可能是幾筆數字,千裏沃土可能是半塊地圖。有些事于我們是切膚之痛,于他們是握掌天下的砝碼。

“但我以為,這不能說他們錯了。至少……那一年北地戰亂,王師慘勝,帝主沒有讓出半寸山河。

“我不知他可曾有悔。魔神該不該有情我不清楚,帝主,還是無情的日子逍遙。”

師尊垂低眼簾,似憂似嘆。蕭解羽凝視他鴉黑的羽睫,仿若啃了一口冰糖雪梨,心頭甜絲絲暖洋洋。

他說:“如果心心念念之人能平安喜樂,我願意接任魔神之位。”

玄微斜眼橫他:“有我在世上一天,還輪不到你擔這等重負。”

蕭解羽點頭稱是。師尊起身,挨他并肩而坐。他顧慮重重,點漆似的眼瞳閃耀明滅,緊盯師尊不放。

玄微問道:“在看什麽?”

“看您……”

“好看嗎?”

蕭解羽遲滞地聽清幾字,一邊震驚師尊與他調笑,一邊攥緊手袖擦去掌心熱汗。資深癡漢默默唱了八百首婉約詞稱頌明戀對象,口中讷讷:“好看……”

然後師尊擡手,托起他的下颌。

蕭解羽兩眼瞪得溜圓,差點兒滾下屋檐。

玄微察覺他躲閃的意圖,淡淡吩咐道:“別動。”

于是他不再動。

鴉黑的眼睫輕顫着越靠越近,溫熱的吐息擦過臉頰,鼻翼,唇瓣。随後嘴唇微微一麻,有什麽滑過牙關,柔軟至極甘甜至極。

蜻蜓點水碰了幾下,他聽見師尊說:“張口。”

于是他張口。

比前兩次從容的吻。

軟甜的,帶點清涼的茶香在口齒間回環。

他拼命告誡自己不可動欲,待一吻閉,視線早已飄渺難定。

師尊好似有些不适,他安安靜靜不敢出聲,等待對方自行調息。

夕陽收回最後一抹餘光,星輝遍灑中陸。月華之下飛來一只掌心大小的傳訊紙鶴,抵達玄微真人面前,自發舒展成一道黃符。

朱砂寫就四個大字。

“速回西洲”。

緊接着又飛來一只紙鶴。

“十萬火急”。

力透紙背。

蕭解羽幾乎想象得出樓孤寒抓耳撓腮扯張黃符唰唰摁字的場景。

玄微收下兩枚紙鶴,喚道:“解羽。”

他擡頭,師尊端視他說:“回家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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