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4 造反順便談戀愛
蕭解羽輕手輕腳進門, 血腥氣郁在鼻尖盤繞癡纏,久久不散。
四壁漏風,他早早将污血洗漱幹淨,沒想到腥氣還這樣重。
蕭解羽心知師尊不喜污濁,想敞開門散一散味道,又怕寒風驚醒室內淺眠的人。
來到這個世界後,他們失去了修士無堅不摧的軀體。蕭解羽見不到師尊的時候逼着自己一刻不得安歇, 常常徹夜不眠,第二天難免疲乏。師尊身為領袖,平日只會比他更加勞累。
蕭解羽思慮半天, 挪到床沿邊上,側躺着瞧師尊的睡顏。
嘴唇慘白,氣色很差。頸側不知何時沾上了一根枯草。
蕭解羽盡量放輕動作鉗起草枝,根莖淺淺滑過肌體。
他以為師尊會醒。屏息半晌, 室內呼吸聲依然舒緩悠長。
雪還在下,寒氣尋隙自長空沉落, 碎雪簌簌敲打屋檐。
這一年下過的雪太多了。
雪後的清晨分外靜谧。師尊吐息漸輕,鴉黑的羽睫劃破一小片寒氣,斜挑着看了他一眼,略帶水霧的眼眸搖曳着, 映出他的影子。
蕭解羽忍耐不住,扣住他的肩膀吻他的眼睛和唇瓣。
師尊半睡半醒偎在他懷裏,過于低沉地說:“解羽,我有點冷。”
他以為這是某種邀請, 手心剛滑下腰身,就聽見師尊問:“昨夜那個女孩子呢?”聲線冰冷,想來已經清醒了。
“不知道,大概回家了。”蕭解羽安分下來,少年人血氣方剛的胸膛稍稍捂暖了懷中微涼的身軀。
師尊抽出壓在身下的右手,揉了揉額角,支起上身說:“早些趕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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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到底晚了一步。
“卯”所在的營地屍橫遍野,少說有六千兵士的護衛隊正在左近巡邏。
護衛隊整日滞留,情況可能不是太糟糕。
“卯”看守的“人質”似乎留下了某種傳信暗號。師尊四處查看幾圈,撥開枯草,掃出積雪覆壓的符文。天氣太冷,他右手僵硬,動作不大靈便。蕭解羽幫不上忙,候在一旁看着,等師尊起身便握住他僵白的左手。
師尊沒什麽反應,領他走了幾步,說:“解羽,你站到右邊來。”
“人質”藏身的地方離營地不遠,大喇喇暴露太多痕跡。也實在好運,護衛隊至今沒查過這片地方。
玄微粗略有了印象,帶弟子找進雪山背面一處山洞。裏面光線昏昏,蕭解羽等待片刻,眼瞳适應了黑暗,才看向洞穴裏側躺的人影。
那人好似見不得光,背對二人說:“來了?”
師尊問:“你怎麽樣?”
“死不了。”
“有傷?”
“嗯。”那人挪動肩膀,仰躺下去,說,“藥在邊上,我弄不好。”
玄微簡單查看他的傷勢,邊問:“能撐多久?外面的東西還沒處理。”
“還行。”
玄微深知這人對身體狀況的判斷能力萬分差勁。指尖摸摸裸·露的肌膚,果然在發燙。
蕭解羽看出師尊為難,提議說:“我可以處理那些痕跡。保證不會出事。”
玄微憂心那數千護衛隊,內心不太願意與他分離,猶豫下來,說:“幫他處理傷口。我很快回來。”
蕭解羽想證明自己似的,乖乖巧巧稱是。
師尊快步離去,蕭解羽俯身撿出幾瓶傷藥,就要剝開那人的外衫。離得近了,看清對方樣貌,他不由一愣。
這人應該也是與師尊同批培育的生靈。樣貌相似,頭發瞳孔嘴唇的顏色都非常淺,軀體羸弱不堪,肌膚白得駭人。
不是十三那種晶瑩剔透的白,是毫無血色,粗糙而幹硬的白。
蕭解羽沉下心思為他處理刀傷,那人恍恍惚惚問:“你是誰?”
蕭解羽反問:“你是誰?”
病症和疼痛都是能摧毀人心理防線的東西,那人順從地回答:“廿一。”
“我姓蕭。”
“唔……”廿一問,“十七說起過培育基地的事麽?”
蕭解羽說:“你指哪件事?”
“啊……”廿一含糊道,“那就是沒有。”
蕭解羽利落地削去腐肉,廿一輕嘶着抽氣,轉移注意力般猜測:“十七是你……你的主人?”随後立即否定,“不對。他不會為單純的造物費這麽多心思。”
少年認真處理傷口,一言不發。廿一息了推算的心思,随口搭話說:“你不想知道我是什麽人嗎?”
他因為高燒口齒不清,絮絮叨叨說:“我曾經掌管安寧部,也是十五年來唯一一個造訪過培育基地的新陸人。”
少年仿佛對萬事萬物興致缺缺,動作又快又急,好在手法熟練,沒帶來太大痛楚。
“你急着見十七麽……”廿一彎彎嘴角想笑,這個表情對他來說好像有點難,“啊,我猜到了,你喜歡他。”
少年施力壓迫刀傷,不耐道:“閉嘴。”
廿一痛極,艱難地張口喘·息。等緩過勁來,他才發現呼吸急促的不止一人。
少年收拾好藥品,雙瞳沁血,食指狠重地按上眼睛。
“你狀況不對。”廿一心說,是人都看得出這點,繼續說道,“你的眼睛被人動了手腳,看起來像神殿那邊幹的。”
少年終于聽進他一句話:“什麽,神殿?”
“神殿,大人,他最喜歡玩這種擾亂人心的把戲。”廿一側身面對他,“能再幫個忙嗎?”
“說。”
“左手。”
方才自說自話,這時候倒惜字如金了。蕭解羽捋高他的手袖,才發覺那裏空空蕩蕩。
手肘以下的小臂整條斫斷,傷口應該早就留下了。
蕭解羽頭腦發懵,聲音好像不是自己的:“你的手怎麽了?”
“啊?”廿一遲鈍道,“斷了。”
“怎麽回事?”
“神侍說我可能洩露培育基地的秘密,要植入特制芯片。我逃出來後去不掉,幹脆砍斷了。”
少年騰地起身往外,廿一連連喊道:“喂!喂!忙,忙還沒幫呢!”
蕭解羽哪裏聽得到他喊話。
白雪覆蓋這一處山坳,他遠遠看見師尊半跪在地,左手垂落身側,僵硬,慘白。
師尊聽見聲響,回身笑道:“解羽。”
他一步一步走近,師尊迎上來摸摸他的眉眼:“怎麽了?我在這裏。”
“讓我看看您的手。”
師尊稍微側過身,別開臉說:“沒什麽好看的。”
蕭解羽道:“師尊,讓我看看您的手。”他不由分說扯開廣袖,不顧抗拒拆散繃帶。
血肉模糊的刀傷不見了,小臂起碼有一半只剩下森然白骨。
他拼命想止住喘·息。胸膛劇烈起伏,心髒好像被攥緊了碾磨擠壓。
天地是紅色的,飄落的根本不是雪籽。
有人攬住他的腰身說話。
人聲遠遠近近說,沒關系不疼的。
騙子。
疼,很疼,頭疼眼睛疼心髒疼。
難受,喘不過氣,想殺人。
他推開那人,憑借本能追向殺伐氣淤積的營寨。有人從背後抱住他,急切地說什麽。
聽不見。
四周吵吵嚷嚷,但他聽不見。
什麽都聽不見。
那人只用右手,全力禁锢着他。他狠命掙開,想再推搡,手心落上那人的肩膀卻使不出力道。
血色的雪鑽進頸項。
冷,很冷,徹骨的冷。
冰冷的身軀再次貼上來。他聽到什麽聲音,努力分辨,忽遠忽近的人聲說:“解羽我冷,你抱一抱我。”
聽清這句,他狠力擁緊他,怎麽也捂不暖他。
蕭解羽想不該是這樣。
師尊原本是冷的,唇齒是溫的,與他接吻之後明明會灼得發燙。
不該是這樣。
他想起師尊第一次喊他的名字,聲音高出他一大截,聲線是冷的,牽緊他的手分明寬大又溫熱。
玉霄峰兩百年歲,他一天天抽節長大,師尊喊他的名字,聲線是冷的,注視他的目光分明殷切又柔和。
千年以前和千年以後的無數個夜晚,師尊昏茫茫靠在他懷中,允諾央求喊他的名字,聲線是冷的,接納他的身體分明羞怯又滾燙。
“解羽……”
他喊他的名字,聲音卷着漫天飛雪傳過來,裹滿濕冷與寒涼。
冰冷的唇吻上濡濕的臉頰。
“解羽,別怕,解羽,我在這裏……”
他想說他沒有害怕,眼角似乎是血的液體止也止不住。
“別哭,解羽,不疼的……”
師尊抱着他,斷續說着話。清液被寒風吹幹,蕭解羽遽然清醒,他笑了笑,問道:“孤鶴山是不是有叛徒?”
玄微手中沒有證據,他不喜搬弄是非,只說:“興許有吧。”
“芯片拿回來的時候沒折損多少人。裏面卻有……”蕭解羽咬重字詞說,“至高機密。”
師尊說:“機密是真的,我查過了。”
“還有十三祭司。侍者渎神的把柄我們搜集的只多不少,偏偏挑選了他,越過領袖直接行動。”蕭解羽哽咽道,“師尊,對不起,我不該鼓動您……”
“不是的。”師尊輕吻他的唇,“我想救他,與你無關。”
蕭解羽靠緊他的頸側呢喃:“對不起。”
“就算沒有十三,還會有十四、十五。”師尊輕撫他的後背,柔聲說,“我是叛神的棄徒,唯一堕落的神侍。大人不會放過我。”
“為什麽……要大費周章布置這樣一個圈套?”
“相比毀滅一個人的肉體,大人更想證明渎神者所做的一切都是錯的,他會想方設法毀掉棄徒的意志。”
蕭解羽問:“所以,他會做什麽?”
師尊說:“我不确定。”
積雪折射出日光,一切仿佛光明又美好。
“解羽,有一件事,我想認真告訴你。”
蕭解羽站直腰背聽訓:“嗯,您說。”
“我想過很多次。”師尊緩而又緩吐露幾字,“雖然我并不明白如何去愛一個人,但是我想,我是愛你的。”
蕭解羽愣了半會兒,師尊嚴肅道:“但是,我自學過了。”
蕭解羽茫然道:“嗯?”
師尊神情無比端肅:“手斷了還可以長回來,你沒了我怎麽辦。”
情話說得比上一回順溜多了。
蕭解羽止言又欲,小聲說:“您看的那本是修真界公認盜版書。”
玄微失笑,貼近他的耳廓說:“那麽,你可以教我嗎?”
蕭解羽攬過他垂落的那邊手臂:“好呀。”
師尊喊他的名字,吐息近在耳際,隔散漫天飛雪。
雪水融濕長發,霧槐的香氣回環缭繞,和濕意水汽混在一起。
他站在古陸邊緣,從大陸這一頭遙望洲陸最中心的高塔。
塔尖直入雲霄,連同憤恨長成他的骨架。他的生機在腐爛,血肉被侵蝕,唯有殺戮與毀滅能消減些許怒意。
覆滅神殿的決心達到頂峰,不,不會有頂峰。怒火在今後的每一天只會與日俱增,唯有高塔傾頹的廢墟能将憤恨付之一炬。
這是一季隆冬。
峰頂白雪皚皚。
春日将近,積雪将化,來年必将牽連萬萬人的恨與不甘,湧入新陸翻起滔天巨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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