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救命稻草
鄭氏跟在那個冒失粗野的小丫頭身後,走進閑雲觀,拐了道彎,就進了後院。
這後院打掃得還算整潔,種了幾株花草,一架紫藤,這會兒紫藤正開着,巴掌大的小院裏飄滿了花香。
靠牆處支了個小泥爐,而她要找的人就坐在爐子邊上。
衛家六夫人,未來的長公主王瑛娘,這會兒着一身半舊不新的青色道袍,發髻上也只是支木釵,看上去簡樸寒酸之極。
而她手裏居然拿着幾根柴,正慢條斯理地往爐膛裏送!
鄭氏驚呼一聲,“六弟妹!”
就急切地撲了過去,一把就拉住了對方的……袖子。
她本是要拉住對方的手的,卻不知怎地就偏了三分,只拉到了袖子。
不過沒拉到手也不礙,多年不見的兩妯娌,執袖敘舊也是可以的。
“幾年不見了,弟妹怎麽竟還要親自動手做這等粗活!”
鄭氏流下了情真意切的淚水。
王瑛娘雖然被拉住了袖子,還是悠悠然地把一根柴火送進了爐子裏,甚至還拿起邊上的破蒲扇,扇了兩下風。
這才轉過頭,瞥了這位大嫂一眼,不急不徐地說了句,“讓大夫人見笑,我這裏人手太少,只好親自上陣了。”
鄭氏心疼地捧住了胸口。
“弟妹,這些年,嫂子忙得腳打後腦勺,竟是不曉得你在這邊,過的是這般苦日子!”
“都怨我這個大嫂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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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既然知道了,斷不能還任由弟妹這般受苦……這回,便是來請弟妹回府的啊!”
王瑛娘放下蒲扇,似笑非笑,清洌眸光微微一轉。
“好啊。”
由州城西南重鎮,城牆高聳,城池闊大,城內分出八坊四市,向來熱鬧繁華,衛家在此經營幾十年,前朝亡時天下大亂,都沒波及到由州,因此算是難得的形勝富庶之地。
衛府身為一方豪強,府邸幾乎占去了四分之一的由州城。
衛府正門自然氣派非凡,輕易不開,尋常平民百姓自然也不敢在左近晃悠,然而今日卻是大門敞開,衛府裏有頭有臉的人物幾乎都來了。
男子們都衣冠齊整地候在門首,而女子們則在二門處的垂花門樓下立着,神情各異地絮絮叨叨。
“上回開正門,還是打發老爺子吧?這回可倒好,一個庶子媳婦……”
“我記得,老六媳婦嫁進來的時候,都是走的側門啊,這回可算是長臉了!”
“兩位嬸子少說幾句吧,今時不同往日,咱們家将來怎麽樣,怕是還得仰仗這位六夫人呢。”
“仰仗?我看怕是懸,就看當初這位嫁過來的光景,那寒酸的嫁妝,還嫁的是老六!怕是在王家也不是什麽說得上話的人物吧?”
“可不是嗎,那光景我可是記得清清楚楚的,說是金銀首飾一箱子,那箱子啊,也就是巴掌大,裏頭還多是金包銀的,樣式老氣又醜怪……哂嫁妝的時候,那都沒眼瞧!咱們衛家出嫁庶女都比那個強!”
“行了!你們都羅嗦什麽!說那些陳芝麻爛谷子的事有什麽用!現在咱們衛家就到了生死存亡的時候了,能有這麽一個幌子,總比沒有的強!你們難道想如墨川常家的下場一般嗎?”
地位最尊的衛老太太一聲喝,一幹老中青女眷們才算噤音了。
就算是再消息不靈通的,也曉得老太太提起的墨川常家的事。
墨川常家跟王家是死敵,很是打了幾場惡戰,王家嫡枝的好幾位子弟,特別是王世績的三兒子,都把命丢在了裏頭……真可謂是有深仇大恨,所以常家事敗,全族老小男丁一個沒留下,女眷除了自盡的,下場也是為奴為婢,生不如死!
讓衛家這群過慣了養尊處優好日子的女人,光想想就要惡夢連連,冷汗滿身!
王瑛娘在王家沒地位,難道內外當家的家主和大夫人不知道?
但有個幌子比沒有強,死馬也得當成活馬醫不是!
雖然衛家跟王家不至于如常家和王家的關系一樣,但成王敗寇,王家得了天下,難道還會留給衛家東山再起的機會?肯定是能殺就殺,極力打壓的。
現如今衛家一直主事的老太爺已經亡故,衛大爺兵敗重傷,閉門不出。
眼瞅着三路大軍即将兵臨城下,衛家正是生死存亡的關頭!
本來女人們心裏也是清楚這些的,但是站在這兒,一想到當初府裏誰也瞧不起,誰都能笑話幾句踩上一腳的六夫人要回來,這酸言酸語就忍不住地從嘴裏冒了出來。
“回老夫人,各位夫人的話,大夫人和六夫人到了!”
耳聽得前頭院子似乎傳來些聲響,沒一會兒的工夫,就有腿腳快的婆子飛一般地跑來報信。
“快,快!準備起來!迎一迎六夫人!”
老夫人微微佝偻的身板一直,聲音響亮又熱切,仿佛來的這位,真是滿府的大救星一樣!
然而在場的衆人,除了這兩年才進門的新媳婦,哪個不記得當初王氏嫁進府來,要等到新婚後半個月,才蒙老夫人召見?給的還是支樣式老舊的金釵……衛家這一輩的媳婦裏,就王氏收的老夫人的賞賜最拿不出手!
老夫人那麽厭惡六太太的人都這麽拼,她們這些小輩還有什麽說的?
當然是使盡渾身的解數啊!
一群婦人們登時簇擁在老夫人身邊,齊齊翹首望向二門外,表情一個賽一個的真誠熱情。
雖然老衛家的男人們也想對救命稻草呈現出十二萬分的歡迎,但終究男女有別,只是簡單地對着未來長公主的輕駕行禮致意,就眼睜睜地看着那馬車在一幹仆從的簇擁下,往二門的垂花門樓去了。
在許多雙眼睛的熱切注視下,當先出來的是去接人的大夫人鄭氏,也是這二門裏的當家人,鄭氏仿佛貴人身邊的大丫環一般,下了車沒走開,而是立在了車門邊上,眼神含笑,笑容無比親善。
“六夫人慢些……”
老夫人都不用使眼色,身邊的兩個老婆子就直沖了過去。
一個打簾子,一個伸手攙……弓腰縮背,兩張老臉笑成了兩朵花。
看得一幹貴婦們都是嘴角微抽。
這兩個老貨,仗着她們是老太太身邊的心腹得力人,在府裏那是相當的有頭有臉,就是她們這些主子見了,還要禮讓三分,陪個笑臉,如今卻谄媚成這樣……簡直不給旁人發揮的餘地啊!
然而衆貴婦表示絕不認輸!
眼瞅着簾子掀開,一個身穿着青色布袍的人影邁步下車,一只黑麻布鞋子才着了地,就仿佛開了市一般,衆貴婦一擁而上,将那衣着寒酸的年輕道姑給簇擁起來,問好寒暄,哭哭笑笑,那個親熱勁兒,仿佛看見了自己失散多年的親姨似的!
一番鬧哄哄,好不容易娘兒們擁着那道姑打扮的六夫人,來到老夫人的住處鶴鳴堂正廳坐下。
以往都沒機會進來的六夫人,現如今被老夫人滿臉慈愛地拉着手,一道坐在上首,噓寒問暖,“早便想派人接你回來,可府裏這一向事多,我這老婆子又病病歪歪的,怕接了你回來,也是平白擾了你那頭的清靜……”
“我一能爬起來,就趕緊找你大嫂子過來商量,去把你接回來……那觀裏雖然清靜,可倒底還是在自家的好,有嫂子妯娌陪着說話,也有孩子們在跟前耍鬧,想吃甚喝甚,有什麽針頭線腦的,也方便采買……”
“你們六房的院子久不住人,怪清冷的,我老婆子做主,給換成了香蕪園,離我這老婆子近便,早就拾綴齊整了,又配了些丫頭婆子……”
老夫人拍拍王瑛的手,感受到這雙手上起的繭子,心裏就是一跳,不過人老成精,還是不動聲色,半轉了頭,沖着坐在下首的一幹媳婦孫媳笑道,“一會兒你們都陪着過去看看!”
又轉回來慈愛地望着王瑛,“回到了自家,可千萬不要客氣,有哪裏看着不對了,下人用得不順心了,就立馬跟你大嫂子說去!你大嫂子若是忙得顧不過來,這不是還有我這個老婆子呢麽?”
她說着就忍不住瞧了鄭氏一眼,心想這大兒媳平時看着伶俐,卻是有些不會辦事。
明知今日接人回來,多少雙眼睛看着的,怎麽就不說帶了裏外新衣,讓王瑛娘換了那身寒酸道袍?
現下這樣,她就是再能睜眼說瞎話,看到那青慘慘半舊布袍,也難免得有些個心虛。
鄭氏面上微笑,她也很無奈啊。
她又不傻,一百步都走了,還差這幾十?
明明她勸了又勸,這王瑛娘就是不肯換,說什麽穿了好幾年都習慣了猛地換了手腳都沒地放……她又有什麽辦法!
暮色四起,華燈初上。
半日虛假熱鬧過後,鄭氏總算能回到自己的院裏,不由大大地松了口氣。
這一天過的,可真是!
還沒走到自己的卧房處,就有丫頭上來回事。
“夫人,大老爺請夫人過去哩!”
鄭氏嘴角微撇,勉強應了一聲。
老夫老妻多年,長子都快能娶媳婦了,自然早就不在一處歇,平時衛大老爺都是在兩個小妾那兒過夜,初一十五到鄭氏院裏,也是另辟一間房清靜睡覺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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