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3

月明星稀, 又是一個十分清爽的夜晚。

但屋內的氣氛卻有片刻地膠着。

宣采薇本是一時起了打趣秦隐的心思回報他先前對她的所作所為,但沒想到秦隐聽完後, 竟是一點反應都沒有,半晌沒說話,渾身透露着冷漠的氣息, 一點都不像她同秦隐單獨相處時見着的模樣。

反而,有些像……

宣采薇眼裏劃過幾分回憶,接着眉眼快速一定。

她想起來了,秦隐現在的模樣, 才符合說書人嘴裏說的“高嶺之花”四個字。

宣采薇一時有些後怕, 秦隐不會覺得她問得太私密,一不高興要找個理由打她板子吧。

連謀反這樣的事都能幹出來,随心所欲打下人簡直太有可能了。

一時, 宣采薇不自覺想摸摸自己的翹軟屁股。

不過, 秦隐的聲音倒是很快響了起來, 并沒有說要責罰宣采薇,只是平靜而又淡漠道。

“宣三小姐。”

“——是誰?”

宣采薇:……

差點忘了,在外秦隐一貫是不近女色的模樣,就連追秦隐的三大貴女,他都有可能記不住名字, 更別說, 表面上,宣采薇跟秦隐毫無聯系。

想來,秦隐喜歡宣采薇這件事, 壓根沒幾個人知道,“唐古”自然屬于不知道的行列,秦隐在她跟前表現出冷漠亦是正常。

宣采薇一時有些語塞,不知該如何回答秦隐的問題,總不能讓她“王婆賣瓜,自賣自誇”吧。

而且,要是秦隐聽了她對自己的各路吹捧,越發更喜歡她了,可不就搞砸了?

正如宣彩薇很肯定秦隐的眼睛是因她而起,她也十分确定,自己一定不會喜歡秦隐這樣的人。

除卻秦隐性子孤僻冷漠,一點都不符合她想找的溫柔體貼的夫君外,另外更為重要的一點就是秦隐要謀反。這一點,不止宣采薇無法接受,滿門忠烈鎮國公府更是無法接受。

而且最為關鍵的是,謀反可是要被誅九族的!!!

本就十分惜命的宣采薇怎麽可能讓自己和自己的親人陷入這樣極端的危險中。

只是,這原本是一個絲毫不會猶豫的決定,宣采薇确實也沒有猶豫,但就是不知道為何,自己下了這個決心後,心裏時不時會有些犯堵。

宣采薇納悶,畫像身體也會生病嗎?

思及此,宣采薇連打趣秦隐的心思都沒了,想了想擺棋子回道。

“瞧小的這記性,郡王爺從不理會這些事的,還是安心養病為先。”

秦隐卻似乎沒打算放過宣采薇,道。

“怎麽?思春了?”

宣采薇又是一噎。

她忽然發現同秦隐對話,簡直是在考驗她的承受能力,這一會丢一把刀子的,宣采薇小心翼翼地瞥了秦隐一眼,雖然秦隐還是那副萬事不關心的冷淡樣子,但宣采薇心裏清楚,要是她表現出一點對“宣三小姐”的在意,自己可能真的要吃板子了。

于是,宣采薇連忙否認擺棋子道。

“怎麽會?小的連宣三小姐的面都沒見過,只是聽茶館的說書人提了幾句而已。”

那廂秦隐摸完棋子,面上雖然還是那副冷淡模樣,但宣采薇莫名感覺周遭氣氛和緩了些。

稍稍放松之時,耳邊又聽到秦隐的聲音道。

“本分是件好事。”

起初宣采薇沒明白過來這句話的意思,過了一會,她忽地瞳孔放大,才是反應過來。

只是反應過來後,卻不知該哭該笑。

秦隐這意思是,讓她不要肖想“宣三小姐”?

***

那夜,兩人進行了短暫的對話後,秦隐要休息,便讓宣采薇出去,宣采薇哪裏真能出去,只能假裝用關窗戶的聲音代替關門的聲音,自己心裏念叨着要回去,又再次回到了畫中,乖乖地躺回了暗門裏。

但宣采薇覺得有些奇怪。

在她再次回到畫裏時,秦隐本是黑壓壓的面龐似乎輕輕地挑了挑眉。

不過當時,燈光昏暗,宣采薇也不知道自己有沒有看錯。

而且,奇怪的是,秦隐明明說要休息,可宣采薇假裝走後,秦隐也并沒有休息。

雖然秦隐的身子還是躺在軟塌上,但宣采薇知道秦隐睡着和不睡着的呼吸是有細微的區別的,她聽得分明,秦隐明顯不是睡着了的呼吸。

就這樣,秦隐躺在了軟塌上,卻沒有睡着度過了一夜。

俗稱“裝睡”度過了一夜。

宣采薇見秦隐裝睡,擔心他晚上會起來看畫,也不敢睡,陪着秦隐瞪直了眼又是一夜。

等到第二日,秦隐起身讓唐古進來幫他洗漱時,宣采薇都沒想明白,秦隐為何要一夜裝睡?

想不明白,宣采薇索性就不想了,反正應該同她沒什麽關系。

屋內。

唐古将熱水準備好,面上一臉憨傻,全然不知道昨夜秦隐經歷了生死危機。

其實昨夜宣采薇的計劃,一點都不夠缜密。

若是秦隐眼睛看得見唐古現在這幅模樣,他一下子便能看出不對。

幸而,秦隐如今看不見。

宣采薇看到唐古臉上的表情後,如是想。

秦隐感受到唐古的靠近,手指在盆裏的溫水裏,蕩了蕩,沉默了一會,道。

“唐古……”

唐古趕緊上前一步,一副聽候秦隐差遣的忠心模樣,看着特別像宣采薇祖母院子門口的大黃狗,就差沒搖尾巴了。

但很奇怪,秦隐雖然叫了唐古一聲,可又沒說下文,連帶唐古眼裏都劃過幾分疑惑。

約莫幾息後,秦隐将手從熱水裏拿了出來,唐古快速給秦隐遞上擦手的帕子。

秦隐一邊擦手,一邊頭微轉,望了一眼昨夜宣采薇替代“關門”聲音的那扇窗戶的方向。

其後,将手上的帕子遞回給唐古,淡淡道。

“算了,無事。”

這句話說完不久,秦隐便帶着唐古出了門,留下宣采薇在屋內忘我的補覺中。

只可惜,宣采薇的美夢注定是要被打斷。

宣采薇以前在鎮國公府的時候,因為是病人,睡覺一定要講究質量,所以她每回都睡得極沉,尤其是夜晚,前些年,或許還有噩夢驚醒的時候,這些年倒是一夜安眠,睡得極好,于她的身體也是件極為有益的事。

可到了秦隐這裏,別說睡得沉,她已經很久沒能好好睡上一覺了。

原因很簡單。

譬如現在。

房門一開一關,宣采薇瞬間清醒,一眼就看見了朝着她走過來的秦隐。

見秦隐臉上好似已經換了新的布條,宣采薇忽然想起,昨夜秦隐說會去開新藥一事,看來這是已經換好了。

想到藥的事,宣采薇才有些後知後覺反應。

秦隐第一回 的藥沒有問題,第二回的藥卻出現了問題,難不成有人想害秦隐?

宣采薇不了解秦隐身邊的情況,但秦隐自己該是了解的。

她回憶了下秦隐昨夜的反應,不過只是讓她拿了一個類似解毒丸的東西給他,臉上既沒有疑惑,也沒有驚慌。

莫非……

秦隐知道是誰要害他?

宣采薇正想着,跟前的暗門已然打開,秦隐再一次出現在她面前。

一旁的窗戶雖是緊閉,但日光卻投了進來,打在了秦隐高挺的鼻梁上,于另一邊的面頰上落了一道暗影。

如玉的面龐,于陽光下似乎更具光澤。

白布蒙眼,更添了幾分欲拒還迎,撓的人心癢癢,想去揭下看看,究竟是何等的人間男.色。

在那一瞬間,宣采薇有片刻的炫目。

而等到宣采薇再一次回神時,卻發現自己的身體又被秦隐卷了起來。

宣采薇一愣,回想了一下。

這一回想,宣采薇徹底了成了木頭美人。

美色誤人!

美色誤人!

美色誤人!

宣采薇在心裏來回念叨了三遍,方才因秦隐眩暈的那一瞬間,秦隐不知怎麽就摸到了她的“小胖腳”。

進而,臉徹底黑了。

因為她小胖腳上的“傷痕”,就是她先前為了出去,在暗門上磨蹭的那些。

她哪裏會想到今日秦隐不知抽了哪門子風,竟然會那般仔細地檢查她的畫像身體。

結果好死不死,她小胖腳“受傷”的事就暴露了。

雖然看不着秦隐的眼神,但能從他難得抿成曲線的唇感受的出來。

秦隐,不高興了。

十分,不高興。

***

如今宣采薇被秦隐卷得規整,放在了一個長條的木匣子裏,拎在手上,不知去向何方。

約莫是閻羅殿吧。

宣采薇滿臉懊悔地想着,就差沒有雙手抱頭了。

她懊悔的事可多了,比如為什麽昨夜沒想着跑,便是救了秦隐,她也可以選擇跑,就是危險了點,她是福至心靈到善神附體,才會留下來,怕秦隐再出什麽意外吧。

結果,秦隐沒出意外,自己倒是出了天大的意外。

宣采薇內心一陣悲鳴,仿佛已經看見畫像撕裂的場景。

而且,現在是白日,便是她想賭上名節去救自己的命,說自己就是宣采薇都做不到。

一時,宣采薇有些自暴自棄,都沒聽外界的動靜,許是宣采薇覺得聽了也沒用,總之都是死路一條。

但秦隐本是朝着某個方向走得極快,卻未曾想有人忽然攔下了他。

跟着秦隐身邊的唐古趕緊朝着那人走了過去,尊敬地行了禮,比劃了一個“父親”的手語。

攔下秦隐的人,正是唐管家。

秦隐凝眉,眉宇間難得摻雜了一絲煩躁道。

“唐叔,何事?”

唐管家瞅着跟前的秦隐,快步上前道。

“小主子,老夫人有請。”

聞言,秦隐拿着木盒的手掌微微收縮了下。

約莫兩刻鐘後。

秦隐踏入了一個屋子,由唐古給他引路,他走得十分安穩。

便是宣采薇卷在了木盒裏,她也聞到了一股盈滿整個屋子的檀香。

有些像寺廟裏的香。

雖然宣采薇沒有去過寺廟,但鎮國公府有女眷信佛,家裏專門為這些女眷安置了一個小佛堂。

宣采薇自己雖不信,但一月總會去拜那麽一回。

月月祈禱自己能度過十五之歲,求一個心誠則靈。

看來此地也是跟鎮國公府一樣,是一個佛堂。

宣采薇起初還是蔫吧的模樣,都沒心思管秦隐去哪,反正她馬上要死了,讓她靜靜享受孤獨的死前人生吧。

不過當知道秦隐去的地方是佛堂的時候,宣采薇倒是一下子打起了幾分精神。

佛堂好啊!

佛祖們趕緊淨化淨化秦隐暴戾的心靈吧。

宣采薇舉着手上的棋子充作佛珠,心裏來回祈禱着。

很快,宣采薇聽到一道溫柔和善的聲音。

“隐兒,你來了。”

秦隐沒說話,但估計應該是點了點頭。

“不知母親找我是有何事?”

聞言,在木匣子裏的宣采薇眼神有些驚訝,原是秦隐的母親。

說起來,這要換成宣采薇未穿畫時,她對秦隐這位母親可比對秦隐熟悉的多。

因為,秦隐的母親可是她母親當年的“對手”。

雖然宣采薇母親當年最終拿下了“京師第一貴女”的名號,但一開始,這名號并不是如此,而是——

“京師雙絕”。

宣采薇母親出身顯赫,容貌傾城,才學了得,琴棋書畫包括女紅都是貴女中的頂尖。

這樣的女子,該是很難有女子同她一般抗衡。

但偏偏出了一個君妙意,也就是秦隐母親。

跟宣采薇母親一樣,同樣家世顯赫,容貌傾城,才學了得,琴棋書畫包括女紅都是貴女中的頂尖。

而且,兩人都在不同的場合中,大放光彩過。

并稱,“京師雙絕”。

但是,兩人之間卻從未有過一争高下的時候,隐隐有些王不見王的意味。

即便,好不容易将兩人湊出了局,以兩人的家世,其他人誰也不敢得罪,除非兩人中的一人主動提出,或能見到二人分出高下之時。

但直到最後,她二人之間,誰也沒主動挑起過戰局。

這最後,便是君妙意出嫁。

“京師第一貴女”的名頭,才是名正言順的只屬于宣采薇母親一人。

不過,在當時的京師上流圈子裏,似乎更懷念“京師雙絕”的日子。

宣采薇母親這個名頭,坐的也不算太穩當。

當然,當年宣采薇母親同秦隐母親便沒有因這事生嫌隙,過了這麽多年,早些年女兒家的好勝也早已看淡,不過是宣采薇母親偶爾會拿出來同宣采薇講古的趣事。

不過,宣采薇母親也确實對秦隐母親打從心眼裏的欣賞。

她曾對宣采薇講過,同輩之中,秦隐母親是她唯一佩服的女子。

就是這麽一句,讓宣采薇徹底對秦隐母親有了留意。

宣采薇陷入回憶之時,秦隐和秦隐的母親沉默了一會,但很快便響起了關門聲。

看來是支走了下人,兩人來單獨說話。

“隐兒,過來。”

秦隐母親又接着說道。

片刻後,宣采薇感覺自己所在的木匣子被放在了地上,秦隐應該坐在她旁邊。

聯想到這可能是一間佛堂,宣采薇估摸着秦隐該是跪坐在蒲團上。

過了一會,宣采薇聽到了落子的聲音。

這個聲音,她十分熟悉,且眼神亮了亮。

沒辦法,誰叫她是個棋癡呢。

難道秦隐母親想同秦隐下棋?

果然,下一刻,秦隐母親道。

“隐兒,陪我手談一局如何?”

宣采薇聽着高興,下棋好啊,最好下到晚上,那樣她就可以跑路了,實在跑不了,也能自爆身份保命。

當然,後者是最壞的打算。

不到萬不得已,宣采薇絕不會告訴秦隐,自己成了這幅畫。

損了名節不說,她最擔心的還是秦隐幹脆見她知曉了他的心意,便直接要上門提親。

雖然傳聞中,秦隐除了皇帝外,從不與人下棋,但這回對象是他母親,想來秦隐不會拒絕吧。

然而……

“母親,你知道的,我不喜同人下棋。”秦隐淡淡道。

秦隐母親沉默了一會道。

“哦?那他呢?”

“皇命不可違。”

“我比不得聖上?”秦隐母親語氣不知怎的,雖還是和善,但有些微重。

“母親,勿叫孩兒為難。”

即使宣采薇看不見,也能猜到秦隐現在,定是一幅眼觀鼻鼻觀心的平靜模樣。

平靜到讓人生氣。

秦隐母親眼裏便壓着這一分生氣,但她藏得很好,沒有表現出來。

過了會,秦隐母親似妥協道。

“罷了,今日找你來,也并不是為了下棋,既你不願,做母親的也不會強求。”

“今日,我找你來,便是想問問你,近些時日可睡得好?”

這一回,秦隐頓了頓,好一會才道。

“我睡得好與不好,母親該是最清楚不過了。”

秦隐母親眉目一滞,似乎沒明白怎麽回事,脫口而出道。

“隐兒何意?”

秦隐眸子有些空落。

“便是我狩獵之時,被老虎傷眼,所用的眼藥,母親都要一一查看,想來,我睡得好與不好,這件小事,你該是十分清楚。”

“……”

“隐兒,我只是關心你。”

“孩兒明白。”

“那你……”

此時的秦隐,雖然白布蒙眼,但微微揚了揚下巴,白布正對着秦隐母親的眸子,讓秦隐母親有種錯覺,好似她正同秦隐對視一般。

下一刻,秦隐平靜如冰湖面的聲音響起。

“不過,孩兒也送母親和他一句忠告——”

“再耍這些伎倆,小心魚死網破。”

一句話,了無生氣,卻仿佛扼住了秦隐母親的脖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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