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chapter 7

如果他以謊言為生,他就應該試着以謊言而死。——海明威 《乞力馬紮羅的雪》

chapter 7

十幾歲,正是如狼似虎的年紀。

他們的相識充滿了血淋淋的印跡。

姜準上高中時被荷爾蒙燒得只有半個腦子,與成年後冰塊兒模樣相比還處于“只具其形,未得其神”的階段。

他自找借口,說十八歲以下是限制行為能力人,所以跟半瘋半傻沒什麽區別。

當然,這種一棍子打死的極其不客觀的結論來自于他成年後的欲蓋彌彰。

中考後可以跨區選學校,他從和安區考到了海東區,為的是離家近,整個年級沒幾個認識的同學。

他長個兒早,十五歲就竄到了一米八三,從踏進高中起就厮混在最後一排,天天翹着二郎腿睥睨蒼生。

那會兒聶誠才規規矩矩長到一米七,和他隔了兩排,坐在教室中間毫不起眼。

他每次從聶誠身邊經過時,視線剛好從他頭頂掃過,所以他眼裏一直沒這個人,或者說他眼裏向來沒什麽人。

高一開學,周圍人忙着找原先同校的人聊天,他就塞上耳機趴在桌子上聽歌,正好輪到這首《Sardegna Amore》,眼前熙熙攘攘的景象頓時值得玩味。

這年代的初高中都很務實,不喜歡把一群青少年湊到一起,多數學校只有開學典禮,沒有畢業典禮。考完了,來學校領答案估分,然後等着出分填志願,學校連家長會都省了。有的班人心齊,還能湊得差不多去吃頓散夥飯,有的班考前一個星期已經是最後一次見面。

現在剛開學,一切都還在欣欣向榮的美好階段,但姜準已經開始設想三年後無疾而終的畢業分別。

越是想,越是懶得去認識新同學,索性翻新發的生物書,看到書上鮮嫩可口的植物細胞突然想起晚飯還沒有着落。

他媽半月前去美國交流,明年才回來。他爸自從升了副院長,穿梭在會議和交流之間,一個星期見不着幾面。他從小習慣了聚少離多,現在大了更用不着噓寒問暖的照顧。

他從書上擡起頭愣神的功夫,突然注意到同桌回來了,正想起身讓地,發現對方和另一個男生停在了兩排前。

“看什麽呢,從教室就門口就一直盯這看,喜歡胡小菲啊?”那男生下巴朝中間的女生一點,絲毫沒有降低聲音。

他的位置和那女孩中間還隔了一個,因為他們都坐在中間四人連排的大組。

姜準的同桌曾天宇沒想到老同學會一句點破他的心思,被揶揄得滿臉通紅,口不擇言道:“你、你胡說什麽!我怎麽會喜歡她,你看她那腿粗得。”

周圍人哈哈大笑,無辜被卷進其中的胡小菲低着頭不說話。

曾天宇被他們笑得不自在,氣急敗壞地說:“你們自己看,我才不喜歡這樣的。”

其他人笑得更大聲,他辯解無用,抓耳撓腮地不知怎麽才能“洗清嫌疑”,瞪着眼睛“她她她”半天,絞盡腦汁想殺傷力更大的詞語。

“快上課,別說了。”

吃瓜群衆中冒出來了一聲勸阻,義正言辭卻不咄咄逼人。

剛開學大家還不熟悉,有人勸也就收斂了。

曾天宇回到自己座位,消停了半晌已經徹底翻過這頁,又和姜準搭話:“姜準,你剛才抄課表了嗎,我周五的沒寫完他們就給擦了,借我看下行嗎?”

姜準打量他一眼,轉回頭繼續趴着。

“行不行給個話啊?”曾天宇不明所以地等着他,見對方還是沒有理他的意思,只好去麻煩另一邊的同學。

姜準最看不起自私無腦的慫逼,多一句也不想說。

他的目光還在兩排前逡巡,那個叫胡小菲的女孩低着頭,同桌的女生自顧自地跟前桌說話,沒有安慰她的意思。一個小小的飛來橫禍奠定了她在其他人心目中軟弱可欺的形象,只有剛才仗義執言的男生低聲和她聊了幾句,她邊聽邊點頭。

班主任點名時,他特意注意了——那個敢出頭的矮子叫聶誠。

校園生活很枯燥,如其對于他這種厭惡無用社交的人來說,下課比上課都難熬。

他參加了學校的管弦樂隊,當小提琴手。

校隊的練習需要占用中午休息和晚自習,姜準求之不得,把無聊的課餘時間全都花在這項“不太有趣卻可以忍受”的事情上。

開學第三周,音樂老師又招了一批新成員,其中就有聶誠。

他們學校練大提琴的人少,但凡有一個,音樂老師就絕不放過。

姜準覺得他拉得很一般,試音之後聶誠自己都有點不好意思,不過音樂老師還是把他留下了。

“你上次摸琴不是七八年前嗎,現在這個水平就算好了,稍微練練很快就能趕上進度。”音樂老師安慰他說。

姜準站在扇形的另一邊,是聶誠的正對面,眼看着他幾次因為拉錯了音尴尬得眉尖帶着苦惱。

同時留下的還有曾天宇,他是吹小號的,老師打算讓他替補下學期要退隊的高三生。

就算在管弦隊姜準也沒理他,冷眼看着他上蹿下跳跟師哥師姐套近乎。

曾天宇對他有些着惱,姜準不放在心上,他天生就懶得看人臉色,而且有這個資本。

聶誠很有禮貌,對曾天宇印象不好也肯陪他說幾句。他不是話多的人,礙于禮貌的應答不能讓曾天宇滿意,他總覺得聶誠記恨他說了胡小菲壞話,于是端起架子,也不理他了。

聶誠并不在意,困擾他的只有提高大提琴水平這件事。每天晚自習之後,音樂老師都會再單獨指導他練半小時。

曾天宇把這種大多數人避之不及的補課視為開小竈,硬要留在音樂教室也多練半小時。

他倆的摩擦在班主任休産假時達到了拔劍怒張的地步。

班主任教了他們還不到兩個月,和他們只經歷過一個充滿讨好并不親密的教師節,師生的感情還沒真正建立起來就散了,沒有什麽傷心和難過,本該是一次風平浪靜的交接,沒想到竟釀出了事端。

胡小菲的同桌蔣芳芳不知從她的哪個初中同學那聽來,胡小菲以前有個外號叫送子觀音,從小學到高中只要教過胡小菲的女老師鐵定懷孕,鐵樹都能開花。這句難辨真假的總結把她笑出眼淚,連向班裏同學複述的時候都要趴在桌上歇兩次才能說完。

這本是個笑笑就過的段子,偏偏當事人是胡小菲。

自從曾天宇開了個頭,胡小菲就成了新同學互相熟悉的粘合劑。不管是誰,湊到一起說她兩句壞話,很快就能産生相見恨晚的友誼。

這個涉及“懷孕”“生子”兩個敏感詞的笑話,讓一群半瘋半傻的未成年人興奮不已,像吃了藥似的滿臉紅光,逢人就講。當天下午,全年級都知道了他們班有一位“送子觀音”。

後來不知誰又臆測了一句——“這種事也許有激素作用,互相傳染”。衆學子拿出了比準備中考更強五倍的專注力,飛快地檢索出了“同步月經”和“費洛蒙”等名詞,試圖為這一推斷加上科學的注釋。

“天啊那她豈不是要從小學懷到高中?”

立不腳的推論很快就被戳破,但是有力的駁論除了引發新一輪哄笑沒有任何實際意義。

到了轉天,學校傳言就變成了“高一有個女生流産了好幾次”。

姜準對與他無關的事向來不感興趣,但身處風暴周圍也能感受到惡意和鄙俗。

直到新的班主任接班,事情才漸漸平息下去。

一通鬧騰的結果只對當事人有效,很快就被其他人忘之腦後。

新班主任還是語文老師,叫周媛,剛畢業的研究生。那年頭研究生少,很得領導看重,剛工作就給她代理班主任的機會。

周媛不愛笑,也不兇,人漂亮,說起話來和聲細語、不卑不亢。

連最愛起刺兒、争着搶着給老師起外號的老幾位都消停了,周老師說什麽就是什麽。

唯獨有一點不太好辦,就是周媛很喜歡胡小菲。

大多男生撓撓頭就算了,不再找她麻煩,畢竟胡小菲也是個漂亮的小姑娘。有些女生就不這麽想了,作為同性被剝奪關注的郁悶和遇到不同價值觀的不服,讓她們反而變本加厲地孤立胡小菲。

男生也不許幫,誰幫誰就是喜歡她。

姜準詭異的正義感突然爆發,眼前令人作嘔的矯情越過了他的底線,他的狀态瞬間從“事不關己高高挂起”進化到了“專治各種不服”。

他拍案而起,還沒來及張口就聽見吃瓜群衆中又多出了一個聲音——“喜歡她不是挺好麽,我就要幫她”。

喲,聶矮子敢搶我的話!

姜準愣住了。

他旁邊的曾天宇蹭就站起來了,腿上的書掉了一地也不管,指着他說:“聶誠,玩笑別瞎開!”

所有人心中鄰家大哥哥般的聶誠終于露出了常年不見太陽的另一面,他轉過頭平靜地對曾天宇說:“你從開學第一天就喜歡她,你不說喜歡反而罵她,看着所有人欺負她連句話都不敢說,誰要是被你喜歡可真是倒黴了。慫、包。”

姜準幾乎要笑出來,聶誠和他想一塊兒去了,只是用詞比“慫逼”文明點,鄙視程度也低點。

曾天宇從小到大沒碰到過這麽硬氣的主兒,也沒吃過這樣的虧。他滿臉通紅,目眦盡裂,無奈姜準堵在邊上不動,他不敢去推。原地轉兩圈,忽然脫下鞋朝前面扔了過去!

他怕不是想起了他爸揍他時的樣子?

姜準已經忍不住彎了嘴角。

沒想到事還不算完,曾天宇扔的鞋劃出了道完美的抛物線,很快就要印到聶誠身上。只見他冷笑一聲,抄起鉛筆盒棒球式一擊,大力将鞋打偏。

衆人紛紛避讓,以免誤傷,眼看着曾天宇的鞋順着窗外飛向操場。

所有人靜默兩秒,開始狂笑,其中夾雜着曾天宇暴怒的呼喊:“我□□大爺!”

他的哥們兒終于感覺到他受了欺負,不再看戲,三三兩兩把聶誠圍住。

男生的淩霸不滿足于言語,就憑聶誠的身高,強出頭很快就會變成真正的沙包。

姜準藏好臉上的促狹,耷拉下來嘴角,抱着手臂不容置疑地說:“喂,你說喜歡就喜歡,我同意了嗎?”

事後想來,這句充滿歧義的叫嚣是他對聶誠說過的第一句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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