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零八
大廳裏還能斷斷續續的聽見樓裏翻砸的動靜,除了幾聲樓板的震動,多餘的聲音幾不可聞。明日便是武林大會,今夜才滅了崔家滿門百口人,這閻羅殿就已迫不及待的再下修羅令,而這次要遭難的竟然是江湖威望極高的百花宮。
對手的神秘與狠毒将死亡的陰影熔成鈍物般壓抑着每一個人,兔死狐悲的凄涼在衆人心中油然而生。廳內的燭火燒盡了僅有的僥幸,這群江湖正道人士恍然醒悟這場剛剛開始的殺戮并非與己無關,或許明日此刻在這裏商讨的要事便是如何為自己一家老少報仇雪恨。
白青桐清涼的嗓音打斷了衆人的憂思,“就在剛才閻羅殿将此令牌挂在了祖師爺的靈牌上,師父為此大怒命我前來與盟主商議。”
“青桐莫要擔心,叔叔不會讓百花宮有事的,我武林正道定能鏟除此歪門邪道。”
“白姑娘。”容澄聲如橋下流水,清潤好聽,她将程一柳急切陳詞攔腰打斷,躬身行禮道,“在下十二,與姑娘見禮。”
“公子多禮,青桐不敢。”
紅袖樓裏的姑娘們頭一次見行禮也能行出如此賞心悅目的畫面,心裏卻是說不上吃味與嫉妒,不過有個人的嫉妒之心比她們要更甚,程一柳此刻面色不善的站在一旁,恨不得将其除之而後快。
程浩擡手,白青桐将修羅令雙手呈上,此刻程浩手捏着一塊青面獠牙的令牌眼中晦暗不定,他借着燭光端詳手中玄鐵令牌,只見背面镌刻八字“閻王號令,不留五更”,心下又是怒極又是驚駭。
百花宮與歷代武林盟主有着千絲萬縷的關系,他不僅要救還要礙于情面保住整座百花宮,可以目前對閻羅殿知之甚少的局面,想做到這一步可說十分困難。程浩為人極其愛惜羽毛,無把握的去送死以他的圓滑狡詐又實在不甘,一時間他也想不出個周全之計來。
“盟主,閻羅殿此舉實在狂妄,不将其千刀萬剮不解我心頭之恨。”餘大千瞪大了牛眼,拔刀怒吼,似仇家就在眼前一般。
“餘兄不可輕舉妄動。”程浩眼珠子一滑,轉向容澄帶着懇切道,“十二公子。”他拱手行了一禮,“明日便是武林大會,老夫及各位掌門有諸多雜事怕不能盡心抵禦魔道,還望十二公子出手助老夫一臂之力。”閻羅殿與十二公子在他眼中皆為隐患,若能一石二鳥,永絕後患,最是令他滿意的結果。
一抹冷笑自容澄嘴角漾開,“自然。”
程浩如得大恩,就要行大禮動作卻又遲緩,“于危難中能得公子一諾是我武林正道之福。”
廳內其他武林中人也都拱手,齊道,“多謝十二公子為武林出力。”
白青桐若有所思的瞧了一眼容澄,随即轉回目光,好在她有面紗遮着沒人能看清她此刻的神情。她緩緩施禮,啓唇道,“還望公子也能多加保重。”語畢,又對着程浩說道,“青桐既已傳達了師令這便回去回禀她老人家,程盟主,青桐先行告辭。”
程一柳焦急道,“青桐你等等,我送你回去。”
白青桐衣袂随風飄起并不理程一柳的叫喊飛身出了紅袖樓,程一柳尚不及追趕,她人已消失在了夜色裏,程一柳忿忿回到程浩身邊,咬牙在心裏罵白青桐三番四次不識擡舉。
容澄語調一冷,道,“時候也不早了,在下先行一步。”她并未如先前一般禮儀有加,衆人正欲相送只瞧見她一道修長的背影踏已出了紅袖樓。
今晚天色冷清容澄緊裹着雪白貂裘朝着城南走去,腳步聲驚醒了水面上正在休憩的冷月,蕩起的漣漪朝着湖邊虛弱的飄蕩,白青桐立于石橋下凝望水面上這抹冷月,靜靜地等着容澄的到來。
“白姑娘,如果百花宮遭滅你也就不用做這個花神,何不讓閻羅殿遂了你的意?”容澄的聲音自白青桐身後傳來,她自朦胧月色緩步而出,神情是慣常的溫和淺笑。
“百花宮畢竟是我師門,何況閻羅殿滅門從不留活口,又怎會放過我這個花神。”白青桐的聲音清清冷冷,聽不出一絲一毫的情緒。
“白姑娘在這裏等我所謂何事?”
“青桐知道自己的請求十分無理,但還是希望公子若能相救請心懷慈悲。”
容澄笑問,“那白姑娘要如何答謝?”見白青桐面露沉思,她又道,“白姑娘可願追随我不離不棄?”
面紗下白青桐垂眸掩藏了所有情緒,她眉峰乍擰猶豫再三,卻還是說道,“諾。青桐願追随公子,不離不棄。”這一切早已偏離了她原先的預想,或許從去紫氣東來的那一晚便注定是個錯誤。
“公子,青桐不宜久留,還望公子明日多加小心。”
容澄雙眸璀璨如夜空星子,目送白青桐遠離,剛才還是明月照人的天轉瞬被夜吞噬,江南的天總是說變就變,反複無常。
她對着夜色說道,“讓蓮婆來見我。”說完她擡腳踏進濃墨般的夜色,素色錦衣于黑暗中只餘留一抹極淡的輪廓,她走的極慢緩緩而至不見。
門楣上“紫氣東來”四個燙金大字在黑暗中更顯張狂,張牙舞爪的好似欲飛沖天撞破夜空。驚雨駕着一輛馬車停在了臺階下,他站定掀開車簾從車裏走下一個身材不高略顯佝偻婦人,罩者一件黑色鬥笠看不見面容,一路緊跟着驚雨來到了容澄的書房。
“老奴見過公子。”她掀了鬥笠下跪伏拜。
這說話的正是早先在紅袖樓裏撒潑打滾的老鸨,此刻她的臉上已褪去了先前濃妝,金光燦燦的各種首飾也一件沒在身上,露出了一張雖有些滄桑但風韻猶存的面龐,她起身後恭恭敬敬垂首而立臉上不敢有半分懈怠。
“今夜的事可有什麽線索?”
蓮婆道,“啓禀公子,殺手是位面生的公子來永州城不過半年的時間,在西街巷子裏有間鋪子賣些南來北往的幹貨。”蓮婆在永州城中的所做之事便是摸清這城裏往來商賈或是久住的人,因此這城裏中大小事多少都逃不過她的眼睛,“崔笑死時老奴趁其不備在他殺手身上撒上了尋根粉,以便公子追查。”
“驚雨。”容澄喚道,“在殺手逃脫出城之前查請他們的聚集地,将消息送給程浩但不可被他發現行蹤。”她又笑道,“辛苦蓮婆半夜跑着一趟,我這就讓春綿送你回去。”
“公子如此說可是折煞了老奴。”蓮婆忙要叩頭拜謝,卻被容容澄止住了下彎的身子,“老奴知道公子明日還有大事要做,但公子聽老奴一句勸凡事不要太過操心,這些事盡管讓夏風他們替公子去做,公子的身子骨可吃不消那些折騰。”
“蓮婆說的是。”容澄嬌笑,倒有幾分在父親跟前撒嬌的模樣,“春綿你進來,将蓮婆好生送回紅袖樓,不許在半路胡亂生事。”
“知道了公子。”春綿笑嘻嘻的挽着蓮婆出門,“蓮婆我們走。”
容澄的瞳仁裏盛滿了如黑夜色,她開口呵出一團白霧恰巧被涼涼的夜風吹散,“這江南的夜愈加冷了,不知道京城的雪下起了沒?夏風,你說今年的江南會有雪嗎?”
夏風只道,“公子,明日便是武林大會,該歇息了。”
錦被裏早已熏暖,這一夜容澄也少有睡得安穩綿長,許是一晚上的來回折騰累了身子,又或是屋子裏點了安神香的功效。早起時春綿進來伺候她更衣梳洗,在她耳邊碎碎叨着些她不知道的事。
“公子你不知道昨晚送蓮婆回去,她一路上唠叨的快把我耳朵磨出繭子了,說最不放心我怕我搗蛋給公子添亂,我哪裏有給公子添亂?”她給容澄束好燙金滾邊的腰帶,回身去挑佩飾時嘴上都沒能停下來,“還有公子你知道嗎?驚雨兩個時辰前将殺手的藏身處送到了程浩手上,程浩已經派人去追查了,今天的武林大會可有好戲看了。咦?公子,你那塊系着五彩流蘇的玉佩怎麽不見了?”
容澄置若罔聞,修長如玉的手指捏起一枚玉環挂在了腰間,說道,“你随我去武林大會。”
原本還想追問玉佩下落的春綿一聽到自己能去湊熱鬧,歡喜的便把疑惑抛去了九霄雲外,“多謝公子,春綿這就回房去準備。”
驚雨在大門外備好了馬車,換了一身勁裝的春綿将她扶上了馬車,兩匹駿馬嘶鳴一身朝着城外奔馳而去。城外青山雲蒸霞蔚,旭日如同金輪噴薄而出,金光璀璨的籠罩了整片山林。
武林大會的場地在城外半山的一處空曠之地,只有一條上山的道路餘下三面皆是百丈高崖,高聳沖天,斷雲斬霧。空地之上拔地而起的四面高臺圍着正中的比武場,高臺一共兩層每層設有八張由竹簾隔開的矮幾,容澄被請上了南面的二樓高臺上的第五張矮幾處,這裏觀賞位置極佳。
臺下是人影憧憧的各路江湖豪傑,穿着各異口音不同,相互抱拳見禮卻又不拘小節,雖是些習武之人不懼寒冷,但在這冬日深山裏有些人還是在袍外多加了件鬥篷。程浩的一衆弟子在樓下迎客,将各路人馬分做安排,井然有序。
容澄雙眸含笑亮如星子,她緩緩而又不動聲色的掃過四下,原來這高臺也不是人人都能登上的,這不拘小節的江湖也是尊卑有序,一點不比京城的朝堂差。
“百花宮白落英攜衆弟子到。”容澄的目光被這道高昂的喊叫聲引了過去。
白落英帶着門下弟子随程浩一同來到了比武場,白落英雙目炯炯身姿修長,步伐輕巧卻沉穩有力,每走一步距離都是寸毫不差,可見其修為已到了境界。而走在程浩身側的兩位少年,一是程一柳另一個是林北川。
容澄遙望跟在白落英身後的清雅身影,今日的白青桐只用了半塊白紗遮面,雙瞳剪水清冷無波,山風徐徐而過她青絲随風輕撫面頰,她步伐輕盈翩然宛如山盡頭的一縷青煙,缥缈似從九天來,遺世而獨立。
在場衆人的目光均被這武林第一美女吸引,就是呼吸也都随其了她的腳步,程一柳一早守在白青桐身畔,眼神裏是藏不住的自得傲慢。
程浩的主位正對着南面容澄,百花宮在他左手邊,右手邊坐着程一柳與林北川。待他們坐定場內一片寂靜,靜待盟主號令。程浩起步向前威風凜凜先一抱拳,他以內力加持的聲音如同洪鐘在山崖裏來回震蕩,驚飛了大片休憩的林鳥,撲騰着翅膀慌亂的往深林裏飛。
“今日齊聚各路江湖英雄,一為推選出新一任的武林盟主,二為集武林正道之力一舉殲滅魔道。各位英雄,昨夜催命手崔笑全家慘遭滅門,今日更是百花宮遭賊人觊觎,這閻羅殿行事張狂殺人如麻,短短數月殘害數百無辜性命,如此惡行天理不容更為正道所不恥,若不鏟除此魔道武林必遭大難。”
“盟主所言極是,可這閻羅殿行蹤詭秘,我等該如何一舉鏟除。”
程浩朗聲大笑,道,“這一點各位英雄且都放心,老夫已追查到些眉目,不出今晚必能将此賊人揪出為慘死之人報仇雪恨。”
樓下有人不信,道,“哦?盟主所言可是真的。”
程浩稍有些不快卻依然正氣凜然,朗聲道,“老夫在此立誓不除魔道便入地獄。”一旁的餘大千見機接過話頭,“盟主大義,武林之福。”
衆人紛紛議論點頭稱贊,餘大千見時候差不多了,又道,“比武正式開始。比武旨在切磋,點到即止不可傷及性命。”他語畢以內勁震響了一旁的銅鑼,場內的氣氛緊張了起來。
“看樣子這程盟主順藤摸瓜到了不少東西。”春綿在一臉的意興闌珊,“這頭天的比武真沒看頭,都是些不堪入目的三腳貓功夫。”
容澄望向比武場中打鬥的兩位少年,武功招式确實不佳兩人的較量很快就漸趨尾聲,她本就對這些興趣不大便一手支額一手把玩着青瓷茶盞,問道,“近來可有存善公子的消息?”
春綿的目光沒離開比武場,不過一會兒的功夫臺上已換了三撥人,嘴上對答卻是自如,“存善公子前些天又讓人送了幾盆好花回王府。”
“什麽花?”
“不是什麽名貴的品種,好像是什麽綠牡丹。”
容澄清亮的瞳仁裏閃過不可察覺的波痕,她垂眸凝視茶盞上的細紋,沉聲道,“秋綠牡丹,京城少見父親會喜歡的。”
比武場上酣戰不止,西沉的落日已染紅了晚霞一片,血色一般落滿了蔥郁寂寥的深林。忽的,自天邊吹來了一陣狂風,吹響了林濤呼嘯,像是猛獸将死時壓抑的吼叫。這是深山裏難道一見的落日景色,容澄的目光穿過重疊巒嶂又聽到了栖岩寺的悠遠鐘聲,她心底一片清澄平靜。
此刻的程浩可沒心思賞景,他瞥了眼天色嘴角悄無聲息的扯出抹狠厲的笑,被容澄敏銳的捕捉到。這一天下來比武場損壞了好多次也修補了好多次,可程浩的心思全然不在這裏,他急切又焦躁的等待夜幕四合的那刻。
銅鑼聲再次響起,餘大千聲音洪亮道,“今日比武到此為止,勝出者清河派弟子吳柳蘭。”他語畢,程浩便起身朝衆人抱拳後匆匆踏下高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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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意:橫濱這麽小,世界這麽大,該走出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