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 誨爾諄諄
天明泫然欲泣的委屈神情一頓,蓋聶大概是他這一生中唯一一個會向他鄭重道歉的人。而正是這個人,也是他此生見過的最強者。
天明自出生就沒有父親,小高他們總說他的父親是一個大英雄大劍客,可天明心目中一直有一個英雄的形象,并非他們口中灑脫不羁的俠士,而是另外一種,隐忍的、沉默的形象。
真正的強者,是不是就是這樣模樣的?
天明默默走近蓋聶,舉着手裏的布巾對蓋聶笑:“大叔,一直以來都是你在照顧我,你是我的師傅,我也應該為你做一點事情。”
蓋聶目光溫和得看着天明,看着他強打精神說笑,想起了在機關城倒下前這個孩子的哭聲。那個時候他一度以為他的堅持他所追求的夢已經被這個世道抛棄了,是這個小孩一直告訴他,他是被人需要的。
拒絕的話再也說不出口,蓋聶本身也是一個并不擅長拒絕別人的性子。所以當現任墨家巨子用飛快的速度脫光了自己往浴桶裏跳的時候,他很自覺地讓出了自己後背的位置。
原本咋咋呼呼的天明在看見蓋聶的後背時忽然怔住了。
蓋聶側頭看過去:“怎麽了,天明?”
天明的聲音傳來:“大叔,他們都沒告訴我,你這次又受傷了。”
蓋聶一怔,心頭微微暖起來:“天明,大叔沒事。”
天明吸了吸鼻子,往前靠一點。蓋聶聽見劃水的聲音,然後自己的後背上被濕熱的布巾覆蓋住了,開始上下擦拭。
“大叔,你怎麽身上都是傷?肩膀上這道傷口到現在怎麽還沒好?當時是不是傷得很重?是誰傷的你?當時是不是很疼?”
蓋聶心想天明畢竟還是一個孩子,這樣一大堆問題問出來,前面問了什麽恐怕都忘記了,他只用回答最後一個就好:“大叔,不疼,讓天明擔心了。”
天明和蓋聶在一起的時間不算短,他已經習慣了大叔一力肩抗的性格,不再多言,手下賣力得替師傅搓背。只是很快,他又疑惑起來:“大叔,你的腰上的傷,好奇怪?”
蓋聶一怔,腰上?
他并不記得腰上有傷。
天明已經繼續往下說:“不是劍傷,不是刀傷……可是為什麽像是有好幾個黑色手指印一樣?”
蓋聶突然想起一些不好的事情,那個混亂的晚上他能保持神智清醒的時間不多。他一開始的對抗讓衛莊失去耐性,衛莊手段一向直接,下手的時候沒有什麽溫情可言。
在他尚有餘力運氣沖開穴道的前半個晚上,衛莊一直鉗制着他腰間的腰俞、髓空二穴,以至于他腰間往下根本使不出力氣。
再後來,長時間的侵占與伐撻讓他的體力和意志一起耗盡。他從來不會輕易向任何人低頭,但他對衛莊始終有所顧忌,或者說,他們中間始終有一些說不清道不明的同門之情。就像衛莊在最後關頭反噬了蚩尤而沒有傷及他的性命一樣,他同樣在機關城無法對衛莊下更重的殺手。既然沒能放任他跌落懸崖生死由天,那麽後果也必須一力承擔,不能回頭。
後半夜,衛莊也失控了,而他也在長久的糾纏中開始低頭。他實在無法理清兩個人走到今天這步的緣由,只是本能覺得這一回與上次機關城之後養傷的經歷不一樣。這次他除了虛弱疲憊,傷得并不重。已經三天過去,他沒想到還留下淤青讓天明看見了。
大概要感謝于蓋聶長期的沉默的習慣,這一次的語塞和心虛居然沒有引起墨家巨子的注意,他已經自顧自往下說:“我聽丁胖子說,天下有一種武功叫做無極指,功夫都在一雙手上,足以開山裂石。大叔,是不是無極指也是壞人了?”
蓋聶一句話都沒說,貼心的徒弟連借口都替他找好了。雖然劍聖此生從不妄言,但逃避問題的法子他卻尤其擅長。以前用這個法子回避師弟的诘問,現在用着法子忽悠小徒弟也毫無障礙。
于是劍聖調整了姿勢,把天明放在自己能看見的地方,然後對他開始授課:“天明,這個世界上,并不是只有好人與壞人的區分。昔日雞鳴狗盜世人皆以為恥,然本領用得好了,也能救人一命。劍是兇器,但也分救人的劍,與殺人的劍。”
天明立即有點暈,之前的問題都忘光了,順着師傅的話往下問:“大叔用劍也殺人也救人,但大叔殺的是壞人,救的都是好人。”
蓋聶道:“但世事并非絕對。站在不同的立場上,每個人的身份都會轉換。比如在嬴政與蒙恬看來,我與墨家,都是帝國的叛逆。但站在墨家的立場,嬴政可能是殺人無數的殘暴君主。然而站在史書上看,卻又是另外一種結論。天明,你懂了嗎?”
天明無師自通,忽然問道:“那麽衛莊大壞人呢?他殺了墨家那麽多人,肯定是大壞人了吧。”
蓋聶的眼睛在霧氣後面顯得有些沉郁看不真切,他的聲音傳來:“他是鬼谷的傳人,他的理想與我雖然不同,但也層有過抵抗秦國複興韓國的夢想。他其實一直很清楚他追尋的東西,只是手段方法與我不同罷了。”
天明糊塗了,他的神色迷茫:“可是機關城明明是他聯合嬴政給毀掉了,他殺了那麽多墨家人,大叔卻說他抵抗秦國。”
蓋聶覺得這件事情解釋起來或許太複雜了些:“有時候,手段只是他達到目的的一種途徑。”
天明捧着頭:“衛莊大壞人殺來這,大叔卻說他不是個壞人,大叔你是這個意思嗎?”
蓋聶說:“有些人殺人是為了救人,另外一些殺人,确實為了救世。合縱連橫,本身就是一件複雜的事。”
天明:“大叔,我怎麽越來越糊塗了?”
蓋聶給天明的頭上澆了一瓢水:“決斷,這是一個即使是能夠明白,也不一定能做出的選擇。所以能做決斷的人,都是天下間的最強者。”
天明捧着濕漉漉的頭發哀聲叫嚷水進眼睛了。
蓋聶嘴角難得有些笑意:“天明,你是不是有點暈想不明白?”
天明哼哼唧唧:“是啊大叔,你說得太難了我聽不明白。”
蓋聶關心道:“你是小孩泡太久了頭暈是自然的,快起來穿衣服。荀夫子說你明日還有早課。”
天明“哦”了一聲,捧着頭哼哼,覺更暈了。
最後還是蓋聶把天明抱回房間。
班大師因為解密機關鎖的緣故這幾天晝夜颠倒,看見蓋聶抱着天明通過穿堂之時就開口打招呼:“蓋先生,天明巨子這是……?”
蓋聶對班大師颔首問好:“他睡着了,我送他回房休息。”
班大師看見天明的頭發濕漉漉的,而蓋聶也是一副眉間發梢帶着潮氣的模樣,渾身的鋒利之氣都被水打濕了一眼,顯得比平日更加随和無害。班大師的機械手臂在下巴上摸一摸,嘆氣道:“也真是為難你了。自從知道你獨自離開之後,他雖然沒有說出來,其實他一直很擔心你的安危。”
蓋聶垂着眼看向熟睡的孩子,目光柔和:“天明,一直是個好孩子。”
班大師想蓋聶多半已經把巨子當做自己的兒子來養,也難為他這樣一個人總是将天下放在自己前頭,而立之年仍是孤身一人面對腥風血雨。如果天明真的是蓋聶的兒子或許更幸福些,但偏偏他的身份又是這樣複雜,背負了整個墨家的未來……想到這裏,班大師忽然覺得自己很有必要同蓋聶談一談他的徒弟也就是墨家現任巨子的一些問題。
蓋聶聽見班大師一陣咳嗽,他擡起頭來看了對方一眼,然後很快領會了墨家長老的意思。他送天明回到房間,替他細心蓋好被子之後,轉身又回到前堂。
班大師果然還在這裏等着他,蓋聶對班大師拱手:“不知班大師有何指教。”
班大師請蓋聶一同坐下:“指教不敢當,蓋先生待天明巨子盡心竭力。天明有蓋先生這樣的師傅,實在是一種運氣。”
蓋聶想,也許這并不是天明的運氣。于他而言,有這樣一個孩子全身心信賴自己,在這樣的亂世裏,也是他撐下去的一種執念。
班大師又說:“只是天明這孩子……我是說巨子他,孩子心性太重,有時候難免将自己置身險地,甚至影響了整個計劃。”
蓋聶擡頭,做出洗耳恭聽的姿态。
班大師本着獨自郁悶不如大家一起郁悶的想法,将憋了許久關于“天明自作聰明趁他不在私自破解黑龍卷軸險些釀成大錯”以及“天明巨子潛能巨大但時常劍走偏鋒小事亂來不聽勸阻”的事情添油加醋吐槽出來。
蓋聶聽了是長久的心塞,他沒養大過孩子,最多算是洗衣做飯照顧過一個師弟。
但是只要他一想起那個如今令人談之色變的師弟……蓋聶忍不住長長地嘆了一口氣:是不是自己的方法出了問題?
幸好這個時候班大師又開始寬慰他:“蓋先生也無需多慮,我觀察巨子雖行事沖動,但一顆心卻始終向着正道,而且也算知錯能改,想必與蓋先生的教導不無關系。”
蓋聶實話實說:“天明早年一個人流落街頭,為了生存不得不學會很多事情。我雖然帶着他一路逃亡,但也是風餐露宿居無定所,鮮少有機會教他許多道理。今日我看他懂事非常,應該是墨家諸位長老的寬容,與小聖賢莊的聖賢們的功勞才對。”
班大師想,蓋聶這個人謙遜地實在是不像一個劍客:“蓋先生不必客氣,我們巨子恐怕唯一能聽一點話的人,除了儒家子房先生,就是蓋先生您了。”
蓋聶不好推辭:“天明本就是蓋某故人之子,蓋某義不容辭。”
班大師呵呵笑道:“只是這世道險惡,蓋先生總是不能随時都守在巨子身邊。巨子将來也有他的責任。”
蓋聶:“在下明白。”
班大師:“一切就拜托蓋先生了。”
……
前堂後屋間的走廊上,赤着腳的天明靠在門後,重重得嘆了口氣。他面上絲毫沒有先前插科打诨時候的沒心沒肺,只有惆悵。
大叔,我是不是很沒用。你不在的時候,他們都不待見我,但是我好像也真的什麽事都做不好,只有丁胖子喜歡和我說話,還給我烤雞吃。
大叔,我還是懷念只有我和大叔兩個人一起流浪的日子。雖然居無定所,每天都東躲西藏,但那個時候我每天都很開心。
大叔……替你搓背的時候,我看見你的頭發好像又白了。可我不敢問你是不是很辛苦,我害怕拼命長也長得不夠快。
我……怕追不上你。
我不想只做一個責任而已。
我不想,你對我好,只是因為我是我爹的兒子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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