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

輾轉反側了大半夜, 曦光漸亮的時候,靠在搖椅上看書的步蕨終于捱不住困意, 就着落地燈那點微末的光陷入沉睡中。

一閉眼, 他就知道自己做夢了。大概是從黃泉眼裏取回來的那份東西帶來的副作用, 塵封已久的記憶完全不顧他個人意願,淩亂地穿梭在夢境裏。

他撐着竹杖, 背個破舊的包袱獨自行走在上山的石道上。空中飄着細雨,山道上泥濘不堪, 他的木屐慢慢噠噠地敲打着山中的寧靜。他很驚訝自己居然還清晰地記得山道邊搖曳着朵粉色杜鵑,也記得那場雨下了三天三夜,将天地都沖刷得黯然無光。

雨下得愈發大了,山路難再前行, 步蕨挑了株老樹頭躲雨歇腳。剛站定, 有人攘攘他的腿:“你占了我們的地盤了!”

他一低頭,是個瘦巴巴的小孩,一身爛兮兮的粗麻褂子, 腳下草鞋磨地只剩下幾根爛草。頂着個比雞窩還亂的頭發,故作兇相地瞪着他,兩只手和老母雞一樣撲棱着将他向外趕。

竹杖抵住他的肩,小孩兒拼盡吃奶力氣也無法再向前半步。步蕨看他有點眼熟, 可又想不起究竟在哪裏見過,那時候的他對一切腰部以下, 能跑能動能叫的生物都沒什麽太好的耐性,譬如家裏正在作妖的那一只。

“這、這位道友高擡貴手, 小徒自幼頑劣,還請你不要介懷。”

步蕨這才發現樹背後竟還藏着一人,寒天凍雨,那人僅穿着一層打滿補丁的破道袍,拖到胸前的山羊胡亂糟糟地沾滿泥水,高高凸起的顴骨透着層不正常的熾紅。

他說一句話就要咳上好一會,胸前的道袍上斑斑點點布滿了血花子。小孩連忙捧起接着水的樹葉湊過去,喂到他嘴邊:“師父,喝水,別說話了。”

一老一少都沒看見那道近在咫尺的灰影,灰影拖着鎖鏈站在雨幕中,臉龐手腳都隐匿在濃霧裏。它看見步蕨了便沒再上前,奇高的身體深深朝他彎了一彎。

小孩笨手笨腳忙活了半天,水沒喂給他師父多少,倒是灑了大半在他髒兮兮的小褂子上。眼看老人喝不下水,小孩趕緊手忙腳亂地從懷裏掏出個油紙包,小心翼翼地取出半個白馍馍,掰下一小塊:“師父,吃點吧。吃點才有力氣找到山神給你治病。”

老人突然有了力氣,打開他的手,稀疏的山羊胡氣得一翹一翹:“吃吃吃就知道吃,我告訴你多少回了。那不叫山神,叫地官大人!”

嘩啦啦的鎖鏈聲又向前邁進一步,晃蕩在寒冷的雨聲裏格外晦澀詭異。

步蕨沒有阻止它,也沒有理由去阻止它。

小孩被訓得灰頭土臉,扁着嘴,低頭捏着馍,使勁抽噎了下。

那一通訓斥像耗盡了老者所有元氣,灰白的臉色雙目緊閉,仿佛已燈枯油淨了。小孩心驚膽戰地伸出根搖搖晃晃的手指,剛探到他鼻下,老者倏地睜開雙精亮的眼,吓得他嗖地背過手。那抹精亮只維持須臾便泯然于渾濁中,老者哆哆嗦嗦地擡手将小孩向步蕨推了一推,擠出一抹顫巍巍的笑容:“我看道友也是長途跋涉,定然勞累。不嫌棄的話,填些肚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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步蕨不知道這個凡人的修行者究竟是認出了他的身份,還是僅僅想在人生的最後一點時間裏給這個幼童找處暫避風雨的遮擋。陰差的鎖鏈已經繞在了老者脖子上,幼童手裏的馍馍抖動得像個篩子。步蕨看着他滿是倔強的臉,終于恍然大悟自己在何處見到過他。

那是許久前黃天焦土上一盤被他不意打碎的枯骨,他的命格由此注定坎坷多舛,孤苦伶仃不知要輪回幾世才能得見光亮。

最終步蕨伸手接過他手裏的馍馍,卻沒有道謝。

接過的同時,老者欣然吐出一口綿長的氣息,溘然長逝。

細細綿綿的春雨陡然化作傾盆大雨,憤怒地沖擊着山川大地,山澗深處隐有洪水爆發的轟響,像是有人在發洩自己極度的憤怒與不滿。步蕨漫不經心地支着竹杖敲了敲腳下山石,又是怦然一聲巨響,迸發的水流聲瞬間被掩埋至寂靜中。

撲在老者身上嚎啕大哭的幼童從頭到尾都沒有注意到這場無形的交鋒,直到步蕨拿着竹杖嫌棄地捅了捅他:“你叫什麽名字?”

幼童抽抽搭搭,像只落湯的小毛雞,全然沒有方才虛張聲勢的兇狠:“沈羨,臨淵羨魚的羨。”

一朵粉色的杜鵑花遞到他面前:“以後你就是我的徒弟了。”

┉┉ ∞ ∞┉┉┉┉ ∞ ∞┉┉┉

臨淵羨魚,步蕨飄飄蕩蕩的意識裏徘徊着這四個字,這四字仿佛是一句谶言将沈羨乃至整個師門的未來釘在了命運的前路上。

今天的陽光應該很好,步蕨還沒睜眼就已經感受到熾熱到鮮紅的光線,可是忽然所有的光線被片不識相的陰影遮擋得一幹二淨。那片陰影還得寸進尺地靠近過來,近到快要貼上他的臉。

步蕨慢慢睜開眼,剛從回憶裏醒過來他人還有些昏沉,盯着那張刀削斧鑿的臉龐久久回不來神。

那張俊臉露出個戲谑的笑,低低喚他:“老二,又做夢了?”

“嗯。”步蕨仰起頭靠了靠,試圖讓自己清醒點,絲毫沒有意識到那人也順勢俯下/身,親密而極具侵略性地将人籠罩在自己掌控範圍之內。

“夢到誰了?”葉汲的聲音又低又輕,帶着說不出的蠱惑。

“沈……”步蕨倏地住嘴,這才遲遲發現兩人正處于一種什麽姿勢,推了推他:“起開。”

葉汲臉色由晴轉陰,滿臉山雨欲來的陰霾,撐在步蕨身旁的兩只臂膀紋絲不動,占據着絕對優勢的高度,冷冷地注視身/下人。忽而他慢慢露出一個笑容來,狡黠又可憐兮兮地問:“老二,這麽長時間你就沒夢到過我嗎?

“……”步蕨沒好氣地一把推開他,“沒有,滾蛋。”

這一次葉汲沒再橫加阻攔,輕而易舉地給他讓開了,尾巴似的一路跟着他到洗漱臺:“二哥~”

步蕨潑了把冷水,差點把自己嗆到了,扯過毛巾使勁抹了把臉,丢到一旁:“好好說話。”

“哦,老二。”葉汲答應得老實,眼神在他背後肆無忌憚地從白皙的頸後舔到狹窄柔韌的腰身。在步蕨轉身時還抓緊時間朝着下方瞄了兩眼,瞄得他一陣心潮起伏,險些沒收住眼裏的蕩漾,“咳,我和老陸打過招呼了,這裏還給你留着,以防到時候要是加班還能有個落腳的地方歇歇。”

步蕨有時候會懷疑,以前的那個葉汲究竟是否真得存在過,還是他的記憶有了偏差。現在的葉汲雖說依舊混賬,但與曾經那個排山倒海,想要吞噬天地的少年完全是兩個人。

一千八年對于他們來說,并不是太過漫長,真得足夠一個偏執到那種地步的人改頭換面?

步蕨搖搖頭,活得久了後對于想不通的事情他都采取任其自然的态度,說白了就是懶得想。

“我說你來燕城也有段時間了,好歹也是個二十好幾的人,就這麽一個破包?”葉汲兩根手指挑着個洗得發白的帆布包,他忽然想到什麽,狐疑地看向步蕨,像是想從他身上看出什麽蛛絲馬跡,“不對,你工資好說也有個大幾千,零零碎碎的各種補貼,足夠你溫飽之餘奔小康了。你老實交代,是不是又偷偷摸摸養了什麽糟心玩意?”

步蕨頗為淡定去奪他手裏的背包,未果,他也沒再動手,轉身就走:“我養過最糟心的玩意兒就是你。”

千年等一回等他孝敬一杯茶,還把自己孝敬得一夜沒安生。

“……”葉汲悲憤地不能自已,這還了得啊,他家老二才回到這紅塵俗世裏幾天,就從溫文爾雅的聖母寶座上堕入凡塵,居然學會怼人了!他抱着小背包,長腿掀上門不依不饒地跟過去,“不行,老二你得給我說清楚!我哪裏糟心了,哪裏對不起你了!我和你說,我不管身心裏外,上邊下邊都不糟心,從不糟心!”

┉┉ ∞ ∞┉┉┉┉ ∞ ∞┉┉┉

以葉汲這麽多年積累下來的資本,在燕城二三環內住個大別墅絕對沒問題。但讓所有知情人大跌眼鏡的是,他非但沒騷包地搞個金碧輝煌的小洋樓,甚至連普通的高檔住宅區都沒買,而是特別懷舊地在條年代久遠的小胡同裏盤了兩套小院兒,中間的牆一打通,連成個大套。從外邊看去,就是幾間平平無奇的小平房。但進去就能發現,麻雀雖小五髒俱全。

寬敞整潔的院面裏鑿了口小池塘,養了一水的紅鯉,條條金鱗閃爍,靈氣逼人。池塘內還附庸風雅地栽了幾株蓮花,時值濃秋,蓮花已然在寒風中開得亭亭玉立,不見頹色。對着池塘的左半邊院子搭了一蓬葡萄架,綠油油的葉子下挂着一累累不合時節的豐盛果實。葡萄架下擺着一張搖搖晃晃的藤椅,藤椅邊卧了個石墩,石墩上一壺茶還袅袅冒着熱氣。

一根舊得快看不清顏色的竹竿靜靜倚在石墩上,就像被人剛剛随手擱下。

步蕨看到這一幕時愕然地說不出話,那一刻,他感覺那一千八百年的時光從未在他生命裏流逝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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