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

葉汲他們沒等多久, 宗家的司機匆匆趕到了。司機宗旺是個皮膚黝黑、話不多的中年人,向宗鳴恭敬地問了聲好, 幫他們放好行禮, 一句話也不多地悶頭開車。

山城的霧到了晚間, 愈發濃得化不開。深深淺淺的霧氣鎖住江面兩岸,整個城市如一座浮在茫茫海面上的孤島, 四面尋不到出路。市區璀璨的燈光越離越遠,黑色的轎車在高架上拐了一個長彎, 駛入一條安靜得只能聽見沙沙下霧聲的道路。

可能已經到了遠郊,路上車跡罕見,偶爾才有兩盞昏黃的遠光燈龜速與他們擦肩而過。步蕨擦去車窗上的一小塊水汽,視界裏霧蒙蒙、黑魆魆的一片, 他們正緩慢地往深山裏駛去。

葉汲頭頭是道地點評:“濕氣太重, 不适合養老。”

他一開口,車裏的空氣瞬間流動起來。

坐在副駕駛的宗鳴笑着說:“初來乍到是不太适應早晚這麽重的霧氣,但待久了也就習慣了。這裏生活節奏慢, 還是很适合慢性子,沒什麽高追求的人生活工作的。”

葉汲咧着笑,壞心眼地在步蕨擦淨的玻璃上胡亂畫着圈搞破壞,嘴上卻不以為意對宗鳴說:“可貴府不像是沒追求的啊。”

宗鳴心跳亂了一剎, 葉汲出其不意的一句話讓他覺得這個人似乎洞察到了什麽。可當他狀作不經意微微側頭看去時,葉汲正被冷着臉的步蕨抽得抱頭鼠竄, 一看就知道又忍不住手賤了。

宗旺始終一言不發地開着自己的車,他車技娴熟, 穩穩當當地走在漫天大霧中,仿佛是閉着眼也能順着條道開到頭。

終于,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裏冒出一點兩點燈光,宛如滄海裏的珍珠,高高地懸在茫茫霧色裏,眨眼連成明亮的珠鏈,繞在龐然的山體上。

宗鳴看了下時間,詫異地說:“今天升燈這麽早?”

車速漸漸降了下來,宗旺踩住剎車,悶聲悶氣地回答他:“今天有貴客,家主讓早點升燈。”

步蕨從宗鳴困惑的表情看出,有貴客和早升燈兩者間并沒有必然的聯系。

和山城其他建築相同,宗家的本家依山而建,層層疊疊的燈光從山腳一路延伸向上,依稀可以窺見是個不小的建築群。步蕨剛下車,即感受到幹淨醇厚的靈力湧動在四周,其中還包含着一縷若有若無的神力。

別說黃泉眼附近那種澎湃濃郁的煞氣,方圓十裏之內,連一絲一毫的陰氣都沒有。

葉汲跺了跺腳下松軟的泥土,他和步蕨的感受一般無二,只不過落入他雙眼的東西要更為細致明晰,分毫都沒錯過。他滿臉似嘲非諷:“都說玉樞院那小子在沒飛升入太清境前,在巴蜀受過你家祖輩救命之恩,看來傳聞不假。”他拍拍宗鳴的肩,“光他親手設下的這一個護山大陣,就不枉你們把他當祖宗盡心盡力地供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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宗鳴被他說得臉上青一陣,白一陣。

實際上道門裏大部分家族、門派都會供奉太清境的一位神官。神官需要信徒的香火與信仰,信徒則需要他們的庇佑。當然,之前也曾有過某家的神官心情大好,托了個夢下來,賞了那家三年利市紅運。這種幾率很小,但不排除有。所以哪怕科技高速發展的當今社會,道門各家各派對于神官的供奉從不曾怠慢過。神明的一點恩賜,對于凡人來說,都是畢生求不得的大運。

玉樞院君是宗家供奉的神官,宗鳴對于他的印象只在于宮觀裏高高在上的那座金身神像。對于他個人來說,這位神官象征意義大于實際意義。

步蕨抱着打盹的岐布,對宗鳴說:“不要介意,他不是針對你們玉樞院君一個,”他頓了頓,神色有點無奈,“他是針對太清境所有的神官。”

宗鳴:“……”

┉┉ ∞ ∞┉┉┉┉ ∞ ∞┉┉┉

作為前任家主,遠道歸來的宗鳴并未得隆重熱情的接待。宗旺将他們的行禮提到門樓裏,一個十五六歲的女孩孤零零地坐在角落裏的馬紮上,專注地低頭看書。聽到動靜,她飛速地将書收到馬紮下,局促地站起來,張開雙手無聲地朝宗鳴比劃了兩下。

宗鳴對此完全是副習以為常的樣子,點頭說:“我知道了,走吧。”

葉汲觀摩此景:“我總算知道,冬無衣那麽挑釁他都沒被打死的原因了,敢情這宗家前任家主就是個實打實的受氣包。”

“受氣包”宗鳴額角狠狠抖了一下,裝作沒聽見,撩起半高的挂簾低頭而過。

步蕨感興趣地抓住晃動的挂簾一角,厚實的綢布上精細的繡片光亮豔麗,即便是在黯淡的燈光下也流轉着栩栩如生的光澤,針法細膩到幾乎察覺不到針腳的痕跡。他留意到,從門樓到穿過的每一處房屋弄堂裏随處可見這種昂貴的刺繡,或挂或鋪,又或僅僅是門口一塊腳墊。

大片鮮豔的織緞和宗家低沉莊穆的基調十分格格不入,卻又奇異地融合在一起。

就像附着在石頭上的苔藓,步蕨心想。

“老二,喜歡?”葉汲扔溜溜球似的晃着裝沈元的箱子,順着他視線望向那些靜靜垂在夜幕中的花團錦簇,奇道,“我記得你以前品味沒這麽俗不可耐啊。”

步蕨看了他一眼就受不了地移開目光,很擔心沈元還沒熬過疫疠就先一步死于他的折磨之下。偏偏葉汲死活不肯将箱子給他,用他的話來說就是“我這不是怕你累着嗎”,雖然步蕨私以為他只是抓準機會公報私仇而已。

“俗不可耐?”他反問。

葉汲馬上從善如流地改口:“富貴雍容。”

步蕨眼中浮起點點笑意,那是種很真實而愉悅的笑意,沒有平時的克制收斂。那一眼,就看得葉汲心動了。對于眼前這個人,他心動過無數次,每一次都比上一次要更為怦然緊張,每一眼都比上一眼讓他更為眷戀不舍……

葉汲聽見自己繃得發緊的聲音低低喚了他一聲:“二哥。”

步蕨站在半高的臺階上回眸看他,山間的晚霧浮動在他眉眼前,卻遮不住他眸光裏的溫柔:“嗯?”

葉汲喉頭劇烈地滾動了下,插在口袋裏的雙手握出滿滿的汗,壓抑了幾千年的感情在這一刻瘋狂地想要破籠而出:“我……”

驟然響起的哭叫聲驚起山間的倦鳥,烏壓壓的黑影劃過檐角,落下幾片不祥的黑羽。引路的女孩驚恐地睜大雙眼,倏地蹲下來牢牢塞住耳朵,眼淚從劇烈顫抖的臉龐上急速滑落。

宗鳴一把按住她拼命搖動的腦袋,迫使她擡起頭:“他們又讓誰去了!是二姨還是你媽媽?!”

女孩滿臉都是淚,嘴唇抖得發白,無聲地朝着宗鳴蠕動。突然她不知道從來的力氣,猛地掀開宗鳴拔腿就跑,瘦弱的身影眨眼消失在了五彩斑斓的刺繡中間。

女人的叫喊聲是從他們頭頂上方傳來的,刺破重重霧氣,落進步蕨他們耳中依稀可聽見聲嘶力竭的幾句:“我不去!!我死也不去!!!”再之後就變成山城本地的方言,又亂又雜地和某人争辯什麽。

步蕨他們聽不懂,但是宗鳴稍作分辨,臉色瞬間鐵青,一句話也沒說立即向聲音傳來的方向奔去。葉汲和步蕨交換了個眼神,很有默契地同時提步向上。

才走出十來步,葉汲突然揚臂攔住步蕨,不用他攔,步蕨本人也倏地駐足。

一道黑影從天而降,摔在他們面前的石板上,砸起的暗紅血花飛濺而起,恰巧落在繡在門簾上的金龍眼中,好似點睛一筆……

而躺在地上的人,雙眼卻再也無法亮起。

猛烈的撞擊傷,從顱骨裂開到她眼眶,血水混着白花花的液體慢慢滲出,像一條條細密的繡線爬過她原本姣好的臉龐。她睜着無神的眼靜靜地看向步蕨他們,已經開始擴散的瞳孔裏殘留着他們一點點的光影,突然那點光影左右晃動起來,像有什麽要從她眼睛深處慢慢爬出來。

栖息在檐角的烏鴉高亢地啼叫,引來此起彼伏的叫聲,嘩啦啦連成一片和宛如報喪一般。

葉汲朝前跨了一步,重重一踩又一碾,烏鴉的叫聲戛然而止。他眯眼看向山上某一處,似乎發現了什麽,嘴角挑起玩味的笑,轉頭在步蕨耳邊說:“老二,這宗家比我們想象得有意思多了。”

步蕨搖搖頭,讓他不要再說話,上前對宗鳴低聲道:“節哀。”

宗鳴面對着女人的屍體沉默地站在那,他緩緩地蹲了下來,伸手撫上女人的雙眼。他的手掌才離開,那雙眼睛突然又刷地睜開了,不再聚焦的瞳孔依舊死死盯着他們。

從她死亡的那刻起,步蕨沒有感受到魂魄的存在,也沒有看見勾魂的陰差。這個人死亡了,就好像真正地消失在天地之間一樣。還有一種可能,就是她死亡的瞬間,有什麽在他和葉汲眼皮子底下神不知鬼不覺地帶走了她的魂魄。

突然步蕨發現她的視角有些奇怪,并不是正對着他們,他向旁邊偏了兩步,順着她不可瞑目的眼睛看去。發現她盯着的其實是他們背後的那片門簾,或者說門簾上的蜀繡……

空氣裏飄下來淡淡的焦糊味,那種味道修行的人都很熟悉,符紙燒過的味道。

一衆人從石階上魚貫而下,走在前方的一人秀雅清正,風姿冷冽。

“沈道君,屍體在這裏。”

作者有話要說:

葉汲:幾個意思??就不能讓我好好告個白???我娶個媳婦容易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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