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

步蕨朝前試探地邁出一步, 依舊是凹凸不平的山路,但他知道這條路已經不是方才他們走過的那條了。幹燥的泥土, 沒精打采的草尖, 幾朵在寒風裏瑟瑟發抖的杜鵑花。

他心底清楚自己身在何方, 但仍然喊了一句:“葉汲!”

山霧寂寞地盤繞在連縱向上的臺階上,葉汲的名字在山谷裏被無限放大, 一遍遍回蕩在他耳邊。步蕨單純地只是喊了那麽一聲,也沒想過會得到回應, 喊完就沿着走了不下千遍的臺階,一步步向上走去。

踏上最後一階,他踩入了一窪淺淺的血水裏,源源不斷的血液沿着龜裂的地紋流淌過來, 順着血流他看見了一個人, 一個快死了的人。

那人披頭散發,衣衫褴褛地盤坐在血泊中央,裸/露在外的皮膚快速破裂粉碎, 血液順着他的發梢、指尖一滴滴落下。從遠處看,他幾乎已經死得不能再透了。

但步蕨知道,時間還早,刀罰才過, 雷劫還沒落下,等到最後一滴血流盡, 這個人才是真正地死去,即便這個時候他已經沒有多少意識了。步蕨找了塊尚算幹淨的石頭坐下, 安靜地看着這一幕。

烏雲在咆哮的風聲裏翻滾聚攏,遮天蔽日的雲層忽明忽暗,獵獵狂風肆虐地摧毀着山頭的房屋花草,池子裏的胖錦鯉慌張地扒着殘破的蓮葉,魚和蓮葉一起被高高地抛在空中,摔在步蕨的腳下。金黃的鱗片散落一地,胖乎乎的魚尾遲緩地擺動了兩下,再也沒有動過。

步蕨拿出手機看了眼信號,又将它放了回去。單位配的智能機對于他來說,目前只具備看時間和打電話的功能,要是換葉汲在這裏,沒準已經無聊地玩起了貪吃蛇。

蟒蛇一樣粗壯的雷電将天幕劈成兩半,将步蕨的臉龐也照得蒼白無色,可他神情沒有一絲動搖。第一道雷電落下,滂沱大雨從撕開的天幕裏随之而至,冰冷的雨水不斷沖刷地上的血跡,可那人身上的血似乎永遠也流不盡,就像他撐着的那口氣。

血水沿着地縫滲盡土壤,空氣沒有一絲血腥味,反而有種空冷到極致的香氣,冰冷得凍結了周圍一切生機。步蕨掐着時間,自覺他這個觀衆配合得十分到位了,挂着滿身的雨水剛站起身,古井般的瞳孔晃動了下。

他看見了一個人,少年手提竹杠,披雨而來。他拖着滿身傷痕,一腳深一腳淺地朝着暴雨的中心走去。他走到那人面前,竹杖從手中滑落,步蕨看見那張英俊的臉龐上布滿了不知所措的慌張,那是在成年葉汲臉上從未出現過的神色。他手忙腳亂地撩開那人身上的亂發,在看清他的臉後,少年眼中所有的光都熄滅了。

雷電開始一道道地劈碎山峰,少年跪在泥水裏抱着斷絕氣息的軀體嚎啕大哭,炙熱的淚水從他的眼角滾落,化成更為瓢潑的雨水澆落大地。

他哭得那樣傷心和絕望,傷心到步蕨禁不住想走過去,告訴他。

————別哭了,我會回來。在未來的某一天,我們終将重逢。

就是這一剎的動搖,虛張聲勢的雷電驟然沖破雲海劈向步蕨。

天光亮得駭人,步蕨的身影在萬鈞雷霆前單薄到渺小。他避也未避,指尖突然多出一根竹簽,黑色的簽文流動過詭谲的光芒。竹簽化為長弓,符文抛在半空,落在他手中成為三根漆黑長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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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箭卷起飓風,風聲凄厲有如萬鬼同哭,無數灰影乘風而起,與勢不可擋的雷霆迎面相撞。

剎那地動山搖,步蕨腳下的大地以他為中心迅速崩裂。他手中的弓箭顫也未顫,立即搭起第二根箭,在灰影被雷霆沖破之時第二根長箭如影随形而至,直接擊碎雷光!

漫天火雨從天而降,交織在暴雨中,形成幕绮詭的豔景。

步蕨眼睛都沒有眨,搭起第三箭,這一箭卻是對準前方。

他靜靜地望着雨幕裏熟悉的身影,指尖扣着弓弦:“葉汲。”

他念着這個名字,弓弦一松,清脆的鳴镝聲挑開雨幕,漆黑的長箭洞穿了相擁的兩人。

山川急速崩塌在步蕨的周圍,他以一種緬懷的姿态看着這個世界凋落,突然如釋重負地笑了笑。

幸好,是假的。

┉┉ ∞ ∞┉┉┉┉ ∞ ∞┉┉┉

晃動的視野恢複了平靜,方才濃得化不開的霧氣稀薄了許多,步蕨走上前撿起了個燒焦了的金符,望向星月慘淡的天幕:“跑了?”

弓箭重新化為竹簽被他收了起來,那三箭于他已經是強弩之末,對方居然沒有補上一刀,謹慎得出乎他意料。

山路上仍只有他一人,葉汲可能被引到了別的地方,也或許和他一樣被困在幻境裏。在雷部衆神沒有升入太清境前,結界是太清境那幫不會打仗的神官們的拿手好戲,要不是他恢複了一點神力,這時候說不準又一次死在了載川之變裏。

“什麽仇,什麽怨啊。”步蕨抱怨了一句,褲兜裏突然響起五音不全的歌聲,“我對你愛愛愛愛不完~”

“……”步蕨的神經和眉梢齊齊跳了跳,忍着将設置鈴聲人暴打的沖動拿出電話,再一看屏幕上閃動的“老公”二字時,所有的冷靜毀于一旦,“你滾到哪裏去了!”

電話一接通,那頭的人被他沖得一愣,捂着話筒緊張地問:“老二,怎麽了,被誰欺負了?!你在哪,待在那別亂跑,等我揪出那個老家夥,就來找你,弄死他!”

步蕨沒好氣地想,那你先自裁謝罪吧,他抹了把額頭的冷汗,長長吸了口氣,克制住精疲力盡後的暴躁,言簡意赅地說:“我就在原來的地方,發個定位給我,我去找你。”

“老二,定位這麽高端洋氣的操作,我怕你搞不來啊。”葉汲那頭的空間似乎很狹窄,連帶着他的聲音都刻意壓低得近乎耳語,就這狀态他還能喋喋不休地唠叨起來,“就一裝神弄鬼的老東西,我估摸着可能是宗鳴他爺爺輩的。放心,我一只手就能捏死他。乖乖在那等我啊,MUA!”

話筒那頭傳來響亮的親吻聲,跟着就是一陣忙音。

“……”步蕨木然地捏着電話,過了一會揉揉發燙的耳尖,就地在臺階上坐了下來。

他望着自己虛脫到無力的雙手,這雙手曾經握過十二道簽文,每一道都能化成足以摧山攪海的神兵。而現在一道簽文,就幾近耗盡了他所有的神力……

身下的山脈安靜地沉睡着,步蕨能感受到這種安靜只是一種假象,連通鬼獄的黃泉眼就躲在它的附近,蠢蠢欲動地磨着獠牙,等待時機狠狠地咬向那些鮮美飽滿的靈魂,填補獄中的惡鬼們。什麽東西存在久了,就會具有一定的意識,何況是和他血脈相連的黃泉。

被那個東西滋養了那麽久,它也不甘心束手就擒了吧。

得再快點,再快一點,步蕨按了按胸膛上方,要盡快取回那裏的東西。

疲倦到了極點,步蕨後腦勺隐隐作痛,他強撐着眼,打了睡意缱绻的呵欠,自言自語:“不是說好一只手就捏死的嗎,捏到現在?”

細密的沙沙聲突然傳進他已經有些恍惚的意識裏,就像一根針紮得他陡然清醒了過來,那種聲音和岐布描述得很接近。但與其說是沙子流動的聲音,不如說是某種節肢動物爬行過地面的聲音。

一道,兩道……步蕨辨識到最後,無法數清在他的周圍有多少只那樣的爬蟲,密集得像一支軍隊。他循着聲音,往石階旁的斜坡走去,走了兩步他彎下腰在草尖上輕輕一撚,銀白的絲線牢牢黏在他指尖。

“蠶絲?”步蕨第一時間想到宗家處處懸挂的那些明豔華美的綢緞,他的次徒遲樂便擅長刺繡,她對步蕨傳授的琴劍兩道遲遲沒有開悟,最後反是在鑽研針法的途中霍然開悟,以繡入道。

反觀步蕨這個做師父的對針繡之道只能說略知皮毛,還是在遲樂耳濡目染下所積攢的一點可憐常識。

就如岐布所說,那陣潮水似的沙沙聲來得突然,消失得也突兀。步蕨搜尋了一圈,再沒有找到任何蛛絲馬跡,他坐回臺階上,凝望指尖的銀絲,心裏漸漸有了個不成系統的想法。

他決定不再等那個口口聲聲說馬上就來的男人,他們從迷霧中穿梭而來,來時的路步蕨不指望能找到了。他也不急着回去,只想随便找個地方,證實自己的想法。

天快亮了,不知哪裏的公雞打了聲高亢的鳴,驚醒了沉睡中的宗家。那一聲雞鳴像一個信號,木樓走廊間漸漸有了零星的腳步聲。步蕨很有作為外人的自覺,他刻意繞開了那些人聲,穿過道低矮的長廊,他忽然駐足,回首看向連綿依偎的木樓。

那些門簾,去哪了?

“步道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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