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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應到紋章的黃泉水沸騰到一個不可思議的高度, 快速堆砌的能量擠壓在狹窄的地穴內,形成一個倒鬥型的風暴圈。

連葉汲巋然不動的身形都被拉扯得微微變形, 更別說沈羨了。重若千斤的陰氣壓得他全身骨節發出一節節錯位的摩擦聲, 眼鼻耳七竅裏滲出絲絲血跡。

他捏碎了一張靜氣符, 沒有知覺的五識勉強緩過來少許,甩甩頭他朝風暴中心嘶聲呼喊:“師父!!!”

俨然成了個大型噴泉中心的黃泉眼毫無動靜, 沈羨憤怒地一把揪住葉汲:“你別光看着,想個法子啊!”

“老二不讓我插手, ”葉汲輕輕哼笑了一聲,他将沈羨的手粗魯地摘了下去,打火機一下一下在空氣裏噴出火苗,“大徒弟, 你跟了你師父那麽多年, 卻一點都不了解你師父。當他說不讓人插手的時候,你該擔心的不是你師父,而是他的敵人。你師父正在氣頭上, 你還是好好祈禱你的好基友能有個體面死法。”

沈羨怒道:“他不是我好基友!”怒完覺得自己一定是瘋了,居然在這個節骨眼和他争辯這種廢話。

“哦,對不起。”葉汲沒什麽誠意地道歉,“他只是一個你沖冠一怒斬斷龍脈, 坑了師門祖宗八代,一千八百年後還鬼迷心竅被拐上賊船的路, 人,甲。”

“……”沈羨匪夷所思, 自己的師父究竟看上葉汲哪一點,難道是他獨一無二的賤嗎???

祭壇能立足的地方只剩下不足兩平米,宗瑛和步蕨兩人像飄搖在驚濤海洋裏的孤舟,随時傾覆在高高濺起的水浪裏。宗瑛手裏的紋章明亮到璀璨,可他的臉色已不複方才的欣喜若狂,鬼獄裏的咆哮聲離地面越來越近,可他無法與它們建立任何聯系。

步蕨深呼吸了兩口,撐刀搖搖擺擺地站起來,走過去一把抓起他的頭發,狠狠帶了起來,輕聲說:“看見了嗎?幾滴心頭血是不夠的,哪怕是唐晏、葉汲,黃泉眼裏的東西他們也動不了分毫。”

他的眼睛在泉水昏黃的光澤下冷得像塊堅冰,吸收盡了所有的光線和溫暖,卻沒有反饋給這個世界分毫。

宗瑛渾渾噩噩地響起某本書上一個古老的傳說——泰山府君,炎魔之子。

步蕨抓着他的腦袋,磕向了黃泉水中,最後一塊立足之地也陷落了……

“我去……”黃泉眼裏的兩道模糊聲音消失剎那,葉汲暴跳如雷,跳到一半冷靜下來,随手拽起沖過去的沈羨,怒吼,“冷靜!”

沈羨看着他滿臉狂暴,和即将推倒東京塔的哥斯拉似的,不知道他是以什麽心态讓別人冷靜的。

“老二不會有事的,我相信他。”葉汲的話更像是對自己說,他轉身在沈羨腦袋上狠刮了一下,“走,跟師爹去準備收拾爛攤子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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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羨不動。

葉汲倏地轉過身,伸出根手指對着他鼻尖:“小子,你聽着。師爹現在心情很不好,不要給我揍死你的機會。鬼獄開了,多耽誤一分鐘就多個窮兇極惡的厲鬼逃出升天。等你師父從泉眼裏升級回來,看到山城變鬼城,我不揍你,他會滅了你。”

鮮少有人能在葉汲不開玩笑的威脅前容色不變的,沈羨不愧是步蕨的高徒,到這時他還冷靜地分析道:“我師父要揍也先揍死你。”

“……”葉汲很想否認,但又可悲地不得不承認,步蕨追究起來一定會先弄死他。

男人麽,總要承擔起守護妻兒的重擔,雖然這個便宜兒子太特麽操蛋了。

葉汲站在風聲凜冽的山巅。

天穹上,烏雲如蓋、電閃雷鳴;山腳下,遙遠的城市光芒黯淡,一吹即滅。

灰影沖撞陰陽兩界脆弱的界限,猩紅的雙目慢慢浮現在灰色地帶間。

他抽完最後一口煙,利用煙蒂上的那點火光點燃引信,随手抛起,炸裂的火光帶着硝煙味在風中劃過明亮的軌跡,飛向四面八方。他大聲吆喝了句:“大徒弟!列陣了!”

沈羨對他的風騷做派很不以為然,冷冷道:“我師父不在,你裝逼給誰看?”

葉汲沉默了兩秒,淡定自如道:“你這種千年單身狗懂個屁,要随時保持良好狀态以便呈現在伴侶面前。學着點,早點嫁出去,省得讓你師父操心!”

“……”

┉┉ ∞ ∞┉┉┉┉ ∞ ∞┉┉┉

步蕨抓着宗瑛落入黃泉眼的那一刻,他的身體和神智齊齊受到了猛烈的沖擊,極寒之地的泉水本就不是肉體凡胎承受得住。他能清楚地感受到泉水漫過頭頂,從鼻腔流入到他肺腑裏,浸透血管,肆無忌憚地摧毀這具身體。

這是種非常奇妙的時刻,人介于生死的一線間,得以窺見許多被自己忽略的微小記憶,也可能是幻覺。

就比如現在,他漂浮在渾濁的世界裏,看見了幼小的沈羨、遲樂,還有總是找他抱抱的楚笑。三個小孩排排坐在他面前,各自捧着一碗葡萄,葡萄是許瀾庭他們來望他時送來的。載川上寸草不生,在沒摸索出如何養活三個凡人幼崽的時候,他手下的地官們時常來接濟他們四個可憐師徒。

楚笑年紀最小,也最黏人,笑起來像個粉雕玉琢的雪娃娃:“師父師父,今晚給我們講什麽故事?”

沈羨裝出副少年老成,打掉楚笑牽着步蕨衣角的手:“師父想說什麽,就說什麽。”他馬上擡起頭,眼巴巴地瞅着,“師父,上次封鬼洞,殺惡蛟的故事還沒說完呢!”

遲樂唆着指頭上的葡萄汁低頭不說話。

步蕨躺在藤椅上,芭蕉扇徐徐搖:“我上次說到哪了?”

“呃……”距離上次說故事已是一年前了,三個小孩面面相觑,楚笑機靈地從屁股底下抽出一本書,殷切地雙手送到他面前,“師父!師父!這是三叔叔剛送來的,你給我們讀這個吧!”

步蕨懶洋洋地接過書,看到極盡香豔的封面和碩大的《太清境豔聞錄》一行字時額角一抖:“葉汲!!!”

躲在暗處的許瀾庭和冬無衣勾肩搭背哈哈大笑,不遠處的林曦抱臂朝天翻了個白眼,

步蕨靜靜地注視那一幕,無以複加地疲倦壓迫得他睜不開眼。

“你太累了。”

唐晏站在竹屋前,天穹銀河流蕩,載川上安谧無聲,他深深望着自己的弟弟:“你将秘密一個一個地積攢在心裏,早晚會壓垮自己。神祇并非無所不能,你也不是戰無不勝,到了選擇放下一部分的時候了。”

放下嗎?

步蕨面龐浮現起迷惘,他該放下什麽呢?是對他誓死效忠的地官們,還是依賴信任他的徒弟們,還是……

“你是我的了。”男人的雙唇顫抖地吻上他的眼睛,“二哥。”

步蕨倏地睜開眼,所有的幻影消失得無影無蹤!

他一掌抵住宗瑛刺來的匕首,鮮血流出,黃泉水裏俨然炸開了鍋。他擡起被泉水腐蝕得只剩下零丁血肉的手骨,白森森的指骨捏住宗瑛的脖頸,輕輕一折,将他的臉扭過一百八十度。

當宗瑛看清泉水深處的東西時,整張皮肉半脫的臉上露出個極為恐懼和猙獰的神情。

下一秒,他頸骨碎裂。

一縷黑煙迅速地在步蕨指骨間冒起,滑溜得像條魚,一閃沒了影。

步蕨想皺眉,卻發現自己的狀态無法擺出任何一個表情,心裏嘆了口氣。他伸手緩慢而牢固地抓住一小塊仍在跳動不止的血肉,将它按入自己破碎的肋骨間,一瞬間黃泉眼發出憤怒地翻滾聲,但是已無濟于事。

瘋狂湧入的力量從胸前深處游走向全身,斷裂的筋骨、肉塊以肉眼可見的速度修複完整,沸騰的黃泉水極速收攏,地面的白霜随之迅速退回到泉眼中心。

泉水收盡最後一滴,祭壇已恢複到支離破碎的正常狀态,玉樞院屍體在沒有魔息後萎縮成小小的一塊倒在地上,而宗瑛不知遁逃到何處去了。

重新踏上地面的人不太舒服地解開領口的一粒扣子,空氣流入才重新長出的喉嚨裏,帶來微妙的不适。他低頭整理了一下衣褲,然後發現自己破破爛爛的一身實在沒有好整理的地方,只得作罷。他輕巧地走到玉樞院君的屍體旁邊,彎腰觀察了下,在他心髒處摸索了一通,摸出個指甲蓋大小的金黃球體,圓球散發着柔和溫潤的靈氣,顯然是許瀾庭倉促逃走時沒來得及帶走的。

他将球體妥帖地放入上衣口袋裏,仰頭朝已經裂開數條縫隙的山頂遙遙喊了一聲:“葉汲!”

正牽線布陣的葉汲咬着匕首怔了一下,含糊地問:“剛剛你有沒有聽見你師父喊我?”

沈羨全神貫注地快成形的陣法裏,冷淡地回答他:“沒有!”

葉汲狐疑地看了看地面,又聽見一聲清晰到沈羨也發覺到的喊聲,葉汲和被剁了尾巴的猴子似的一躍而起:“心肝兒!你出來了?沒事吧!是不是要我來接你!”

步蕨遙遠到渺茫的聲音飄來:“不用。”

“不用?”葉汲茫然了不到一秒,馬上他就知道為什麽不用了。

地崩山摧,鋒芒出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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