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赤井設想了安室透的若幹種反應,包括将他拒之門外,或者設法拖延他然後叫人來圍捕他,又或者直接用拳擊把他揍趴下。但當高級公寓的門滑開時,這幾種假定情形都直接被pass掉了——房間的主人站在玄關,穿着拖鞋,脖頸搭着毛巾,新洗的發梢沒有來得及吹幹,水滴洇濕了白色襯衫的領口。安室的臉上沒有明顯的憤怒或其他表情,雖然直直射向他的目光中仍然帶有一些寒意。

“進來吧。”安室低聲說,又瞥了他一眼,然後呻吟了一聲。“老天,你到底有多愛你的那頂針織帽……”

雖然可以事後黑掉公寓樓梯間的監控錄像,但保險起見,赤井在戶外還是穿着一件連帽的風衣并且把臉遮得比較嚴實。安室的吐槽是針對他在帽衫下面還戴着針織帽這一點。赤井進了屋,掀掉外面的帽子,安室丢給他一雙客用拖鞋,“自己坐,我去弄點喝的來。”說完轉身到廚房裏去了。

就好像招待一個關系不太親近的熟人。

太正常了,赤井心想,很難說這是不是一個好兆頭。

在組織的那幾年,他們都适應了一種非常規的生活:夜晚的行動,地下的交易,不上臺面的各種場所……原本就充滿殺手氣質的赤井扮演這種角色得心應手。但是波本——安室透——是個例外。安室似乎有種特殊的本領,能讓自己在一群非常規的人類中間依然保持與正常人無異的日常氣氛;無論怎麽染黑,他身上那種日常的氣息從未被抹除,那一點微暖的感覺,很早就引起赤井的注意。

身上帶有這種暖意的人在組織裏很容易成為另類,像黑暗裏的火光一樣脆弱,輕易就被撲滅——比如明美。

但安室不可思議地保留着自己的火種,并且成功周旋在漆黑的狼群之中。也許存在于他身上的暖意真的是與生俱來,又或許是他的僞裝技巧過于高超,總而言之,對于這個不愛穿黑衣服、還優哉游哉地在街邊咖啡廳兼職打工的家夥,好像沒有什麽人表示異議。

反而,這正是波本的難纏之處。倘若他和其他組織團夥一樣,總是懷揣違禁槍支在夜色中潛行,赤井倒是更容易讀出他們的意圖。但是日常——日常是赤井不那麽擅長的領域。

(雖說最近借住在工藤家剛開始學習烹饪……)

現在那種日常的暖意更加明顯了,就萦繞在這間屋子裏。赤井換了鞋踏上地板,走進寬敞的客廳打量着四周。這是一間高級公寓,陳設簡約,而且看得出為了方便随時轉移以及避免暴露身份,安室沒有在這裏放任何能夠關聯到他私人經歷的東西。但這裏依然充滿暖意,并不僅僅指此刻正驅散他一身涼氣的溫度,而是,如果用詞來形容的話——那是一種生活氣息,可以感覺到這間屋子裏有人在好好地過日子。

對于一個秘密警察、一個犯罪組織成員、一個從事高危工作的卧底來說,這簡直奢侈。

但安室透做到了。

這裏有着明美曾經想要換取的,赤井一度為之觸動卻與之無緣的東西——因此當走進這個家的時候,赤井才覺得不一定是好兆頭,這幾年的經歷讓他明白一件事:對于他來說,倘若有什麽珍惜的東西,比起靠近它們、将其焐在手心裏,也許遠遠守望才是明智之舉。

“不可思議。”

“嗯?”赤井回過神來,朝聲音的來源望去。安室仍然人在廚房,只有話音不緊不慢地傳來。

“我在說你那頂愚蠢的帽子。怎麽,你不知道?坊間流傳的組織七大不可思議,貝爾摩德的年齡,琴酒背後的愚人節紙條,萊伊針織帽下面藏着的秘密。”

赤井重新回過臉,端詳着桌上的盆栽。“那紙條是我貼的。”

“什麽!?”安室的反應聽起來很震驚。“天啊!我真想現在就打電話告訴苦艾酒……但是不行,真該死……”

知道八卦的真相卻不能公之于衆總是很難受的。赤井揣摩着安室此刻的內心折磨,臉上不禁帶上笑意。或許今晚真的當做一次敘舊也不錯。安室端了杯盤出來,看到他沒有落座,而是在屋子裏緩慢地轉悠着。

“原來你在別人的地盤上也是會緊張的嗎?”安室諷刺道,“安心吧,這裏沒有隐藏攝像頭或者竊聽器。”

赤井沒說話,又走了兩步,在落地窗前停下來。“這個房間用來放備用武器的地方略少了,”他平靜道,“只有電視後面那個抽屜。假如遇到襲擊,不一定容易夠到。另外從這個角度有可能遭到狙擊,”男人伸手把窗簾撩開一道縫,“玻璃不防彈,如果對方在那棟樓的頂上埋伏的話……”

“我可沒有讓我的部下包圍這裏,貝爾摩德他們也不知道這個住址。”安室眯起眼睛,“想不到銀色子彈這麽謹小慎微——”

“不是在說我,而是你。”赤井打斷他,“以上是我對你的安全建議。”

安室愣了愣。

“……我以為你是來找我談判的。”他似乎有一點動搖,把托盤放到茶幾上自己坐下來。赤井走向他對面,這時注意到端上來的并不是酒或飲料,而是茶。這讓赤井想起了前不久那次交鋒。在事件告一段落之後,回到工藤家的赤井從江戶川小朋友那裏調看了安室上門對質“沖矢昴”那晚的錄像。

隐蔽攝像頭拍攝的錄像裏,他看到了那晚他所不知道的安室的樣子,意氣風發,躊躇滿志,忍耐,焦躁,以及和他通電話時,臉上閃過的陰翳還有複雜的感情。

還有一點:安室大喇喇地喝掉了“沖矢昴”端出來的茶。對于一進門就發現工藤家裏布滿了監視攝像頭的安室來說,不可能不對這個沖矢有所戒備,然而安室似乎并沒有那麽高的警惕——萬一茶裏被放了什麽東西怎麽辦,他難道沒想過嗎?還是說,因為認定沖矢就是赤井,對于赤井端上來的茶,安室認為不需要懷疑?

這些促使赤井決定來見見安室。他知道,自己可以賭一把。

安室坐在沙發上盯着對面正在喝茶的男人。在聽到那通電話的最後一句時,他就知道自己又上了赤井的當;每晚的電話并不是為了單純地騷擾,而是作為鋪墊,一點點地刺激他的耐性,最後讓他自己提出要跟赤井面對面——然後,順水推舟地,那個男人就有理由找上門來了。

又一個赤井式的陷阱。

不過臨陣退縮并非安室的作風。好啊,他想,既然你大搖大擺地來了,我就大大方方地迎戰吧。他的确有股沖動想直接用拳頭招待對方,但咄咄逼人并不能使他在赤井面前占據上風,此外也顯得有點小氣。所以安室決定平心靜氣地下這盤棋。

“說說看,你是怎麽找到這裏的?”

“商業機密,不過你放心,我并不是跟蹤狂。”

“真讓人安慰,”安室皺起五官,“我猜在我答應和FBI分享情報之前你是不打算走人了,對不對?”

“而我猜你還沒有好脾氣到願意留我過夜。”赤井飛快地讓最後那個詞掠過,在安室感到冒犯之前繼續。“那個人的親信出動了,波本,接下來會很危險;你比我們更危險。”

“聽起來你像在推銷FBI的證人保護套餐,”安室面無表情,“我也提醒你,我說過了,我不需要你們的保護。”

“但你需要在某些時刻能夠調動所有可以幫助你的資源。”

“恕我直言,搜查官先生,我在日本的資源比你要多。”

“多到足以幫你查清我的下落?”

安室沉默。不可否認,他始終未能抓住赤井的尾巴,而赤井反過來則在五分鐘內摸到了他的公寓樓下。

“你是毛遂自薦的應聘者嗎……”他覺出這其中的滑稽,同時隐約感到當中的另一層矛盾:正是他自己要求赤井走近的,但同時他又在拒斥這一點。

與其放任這種混沌不清的狀态,不如盡快重新定義。

“……是合作。”赤井如讀心般接話,“雙贏的選擇。”

“茶要涼了。”安室沒有馬上拒絕或答應,只是示意赤井拿起自己沏的茶。那次去會過沖矢昴之後,安室多少留心了一下沏茶的方法,雖然在工藤家的回憶很不愉快,但紅茶還是挺好喝的。

他注視着赤井喝茶,忽然發現自己好像還是第一次看見赤井喝茶。赤井以往都是喝酒,喝咖啡,為了刺激抑或提神,安安靜靜喝茶的樣子倒很新鮮。說起來這個男人抽煙喝酒打架,淨是不良嗜好……“我臉上有什麽嗎?”等他回過神,赤井正朝他微笑。

“沒什麽,我只是在想怎樣讓你摘掉那頂帽子,看着怪熱的。”

“……茶不錯。”

赤井還是靜靜地凝視他,綠眼睛在室內光線中顯得很幽深。安室沒有退縮。他想赤井能夠讀懂他的意思。

相比于各自為政單打獨鬥所冒的風險,與彼此産生更深的聯系,是另一種危險。

但是冒險是男人的天性。

“慢慢考慮,”赤井知道和天性作鬥争沒有那麽快見勝負,站起身來。“我也沒指望第一次上門就能賣出保險。”

“主要是你的賣相不佳,”安室低笑道,“再接再厲吧,營業員先生。”

有那麽一陣,赤井覺得那種尖銳對立的氣場好像減淡了。這也算是此行的成果吧,雖然對于赤井來說,用來複槍從七百碼外射中什麽東西要比跟安室交涉輕松多了。在轉身準備走向門口的時候,他的視線落到了挂在一旁牆壁上的一把吉他上。

赤井見過這把吉他。可以看出它被保養得很好。

“別碰。”

安室在他背後說。赤井其實并沒打算伸手摸它,安室也意識到了自己的過度反應,但沒有改口。赤井轉過臉,安室嘴唇緊閉,紫灰色眼睛裏閃動着隐隐的情緒。

吉他上一點灰塵都沒有落。“經常彈?”赤井問。

“沒有彈過。”安室說。

“從蘇格蘭死了以後,就再也沒彈過了。”

TBC

兩個人都被對方身上某一部分吸引,但是又都覺得真投入感情會變得很麻煩,大概是這種感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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