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 楚政2.0正在過圖

柳沅醒時,外頭天色未明,他是同楚政靠在一起睡的,軍中的毯子不知被多少人蓋過,上頭沾着油污和血漬,楚政說什麽都不讓他蓋,硬是把自己衣服脫了給他披上。

行軍打仗的地方永遠不會安靜,帳外人聲吵鬧,柳沅眯縫着眼睛蹭了蹭楚政的肩膀,雁城屬于邊塞,即便是夏日早上也會有點涼意,他腿腳不好受不得涼,坐在地上熬了兩天難免有些酸痛不适。

他守了林弋兩日,昨夜才讓林弋的傷情徹底平穩,眼下正是困得時候,他本是想再睡一會的,但帳裏悉悉索索的動靜讓他不得不睜開了眼睛。

躺在帳中的林弋大概是醒了,正在試着自行起身,他同當年的楚政一樣是個勞碌命,只要一睜眼就肯定不會消停。

林弋失血太多,本就頭暈目眩,他渾渾噩噩的甩了甩頭,帳中光線昏暗,他忍着暈眩看向角落,浮在空氣裏的灰塵迷得他眼角澀痛。

“……小沅?”

林弋嗓子啞得厲害,箭傷傷及筋骨,饒是他皮糙肉厚也疼出一身冷汗,他捂着傷處起身坐直,纏滿繃帶的上身顯得有些佝偻。

他看清了柳沅身邊的人是誰,眼裏也着實亮了一瞬,然而出于某種連他自己都說不清的愧疚,他并不敢直言一聲宸王。

“我們……六殿下他……小沅,我們不是——”

他倉皇又笨拙的前傾身子,試圖跟柳沅解釋一聲,可惜他天生嘴笨,非但沒能說出有用的話,還将昏昏沉沉的楚政吵醒了。

楚政眉目微蹙,面色不善的睜開了眼睛,柳沅這兩日有多累他是看着的,林弋一醒就要吵得柳沅沒法休息,他自然是不樂意的。

“別吵,沅沅累。”

也不知道為什麽,楚政對林弋有些莫名的警覺和敵意,他低聲開口,先是勒令林弋消停閉嘴,而後又收緊手臂,将柳沅往自己懷裏攬得更緊了一些,“沅沅睡,不理他。”

——這般言語行徑放在如膠似漆的愛侶之間并不算稀奇,可這不該出現在此時此地,更不應該出現在楚政身上。

濃重到讓人無法忽略的違和感解釋了一切,林弋僵住了身子,不可置信的同柳沅對上了目光,他徒勞的張着嘴,拼命擠壓着喉嚨裏的淩亂嘶啞的氣音。

“他……殿下他……”

林弋面色發白,差點又咳出血來,他半生行伍,鮮少有這般狼狽虛弱的時候,可這一切實在太過荒謬了,他死都想不到他們死守至此的希望居然會變成這樣。

即便是到了這會,柳沅還是沒有理會自己的舊友,他不想解釋,也不想同林弋多說一句話,他厭惡這裏的一切,所以就像此前楚牧質問時那樣,他側過身子安安靜靜偎去了楚政懷裏,不言不語,只讓楚政去替他解決一切。

他不知道自己還能這樣肆無忌憚多久,但至少能躲一時是一時。

“——說了讓你別吵!不許說話!老實躺着!”

作為柳沅睡眠質量的守衛者,楚政在這件事情上嚴苛得要命,他像是兇狠蠻橫的野犬一樣沖着林弋呲出了犬牙,猙獰的傷疤割裂了他原本的面目,若是叫未見過宸王的旁人看去,怕是只會将他認作一條瘋狗。

林弋身形打晃,嘴裏血氣濃重,他無力喘息,只能頹然的倒回原處,包紮着傷口的繃帶盡職盡責的保護着他傷痕累累的血肉,末梢還打成了一個個精細對稱的蝴蝶結。

他低頭看看傷處,又擡頭看向楚政懷中的柳沅,舊友瘦削單薄的身影讓他驀地紅了眼圈,所謂的絕望暫時散去,取而代之的是鋪天蓋地的愧疚和壓抑,他心頭劇烈痙攣了一陣,忽然意識到自己可能做了一件天大的錯事。

“……”

林弋唇瓣抖得厲害,只是他沒有懊悔的機會了,地動山搖一般的悶響自城門處驟然傳來,震得整個營盤措手不及。

“——将軍!!胡人攻城了!”

敵軍能至雁城就意味着城外數道陣線已破,林弋和楚牧本就人手不足,能抵抗至今已經實屬不易。

亂世當道,少有忠義之說,林家舊部大多和林弋處境相同,不造器重,不被重用,事到如今還拼死抵抗,只是為了自己和生死過命的兄弟不至于輕易慘死在胡人的彎刀之下,以免丢了行伍人的骨氣。

兵荒馬亂,刀戈相接,人聲嘶啞,馬聲凄哀,代表着戰争和死亡的聲音仿佛無形的手,緊緊掐着局中人的命脈,一刻不曾放松。

鹹腥的血氣被風卷着灌進鼻腔,熏得人胃口翻覆,楚政一手攥緊了柳沅的手,一手握緊了防身的長刀,他們被林弋的心腹保護在城中最隐蔽的巷道裏,若是林弋真的支撐不住全軍覆沒,他們至少還能在此處藏身,等到楚牧帶人前來營救。

刀劍刺穿皮肉的砍殺聲明明隔着一堵牆,聽上去卻仿佛是砍在自己眼前的。

楚政指骨發白,他想起自己之前跟着柳沅進城的時候也是在待在這裏看着百姓四散奔逃,他那會還困惑不解的問柳沅為什麽,而今算是終于知道了答案。

事情不該是這樣的,辛勞忙碌的百姓不該舍家而逃,忠勇正直的兵将不該慘死長街,楚政不知道自己這個念頭由何而來,但他出奇的堅定。

隐約的鈍痛從前額蔓延,楚政握刀的手有些發抖,他能透着狹窄的巷道入口看見滿地的血水,也能聽見厮殺的動靜離他們越來越急。

“楚政。”

纖瘦冰涼的手指撫上了他青筋暴起的手背,楚政恍惚一顫,猛地回過了神,他這才發現他将柳沅的右手攥得發白,他張了張口,慌亂無措的松開了五指,他本想仔細看看柳沅的手有沒有事,但柳沅往回縮了一下,沒有讓他碰到。

“沅……”

彎刀鋒利,能将被血氣浸透的空氣一分為二,尖銳到令人心悸的銳響撕裂了一切,楚政瞳孔一縮,眼見着巷外長街上的年輕兵士被砍翻在地,而那胡人尤覺不足,居然還将刀尖上挑,想要生生豁開年輕人的胸腹。

南越為君者,當護國、安民、治國、興邦,無為己身,無為私情。

玄衣為騎安天下,血肉為盾守河山。

幾十米的距離,楚政不知道自己是怎麽過去的,他只知道自己同從前一樣揮出了手裏的刀,溫熱猩紅的血水濺去他臉上,滲進他漸趨清明的眼底。

負責護衛他的精銳根本沒有看清發生了什麽,他們仍舊愣在巷道裏,正要為了大局咬牙看着同袍慘死。

而那身首異處胡人則睜着驚恐的、無法閉合的雙眼,他雖不清楚到底是誰将他一刀枭首,但在生命戛然終結的剎那,他忽然記起了那種寒至骨髓的恐懼。

——那種恐懼來自一杆黑底銀紋的玄字戰旗,一杆只有它倒下了,天下人才敢萌生出野心的戰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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