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不朽惟三

“殿下!三皇子殿下!”一群小內侍湧在一株大樹下仰着頭喊,大冷的天都急出滿頭大汗。

樹已百年,華蓋如傘,周牧白抱着一根伸展的樹枝努力往外爬,這是離南華門最近的一棵樹,他抿着嘴,對周遭的一切充耳不聞,一心只想爬到那最高的地方。

突然樹枝晃了下,身下一片人聲驚呼,小白感覺樹枝慢慢往下壓,他的心也跟着樹枝一起往下沉,突然再也承不住重量,折斷了枝幹,小白不得不放開雙手,任自己墜落。眼前的枝葉遮蔽了原本耀眼的陽光,只一瞬間,他的心也像被遮蔽了一樣。

耳邊又是一片驚呼,沒有想象中的疼痛,侍從們及時的接住了他,前呼後擁送回了泉清宮。

沒有人問他為什麽爬樹。

書瑤推開書房的門,看到小白坐在桌前發呆。瑞京的冬天沒有雪,幹冷的風從窗外直撲進來,翻動他面前幾張描摹的玉版宣。

“殿下。”她走上前,把剛填了梅花餅子的暖手爐塞進小白手裏,轉身去關窗:“您怎麽一個人坐在這兒,也不關上窗,叫風吹壞了可怎麽好。”

小白嗤嗤一笑:“風就能把我吹壞嗎?從前我在山裏迷了路,靠在大樹下睡着了,夜裏風高露重,第二天醒來還不是一個人回了家,也沒見怎麽着。”說着臉上帶出了頑皮:“還好那時候沒叫狼叼了去。”

“你膽兒真大。”書瑤和他相處久了早已熟絡起來,沏了杯熱茶放在書桌上:“殿下,您說您從前住在海邊,海是什麽樣兒?”

“你沒見過海麽?海就是……”小白想了想:“像天空一般無邊無際藍色的水。”

“像天空一般的水?”書瑤搖搖頭,想不出海的模樣。

“等将來我們能出去了,我帶你去看……”小白話還沒說完,忽聽外邊高聲唱喏:“皇上駕到!~~~”

小白吓了一跳,書瑤已經站起身推開書房大門,小白有些忐忑,還是很快的出到大殿,周凜已從殿外走了進來。

殿上跪了一地仆從,小白也恭恭敬敬的屈膝跪下:“兒臣給父皇請安。”

半響無聲。誰都沒敢擡頭,小白的心跳得自己都聽得到。周凜淡淡的問:“今天誰跟着三皇子?”

泉清宮當值內侍小果子,小團子跪着爬上前,顫着聲答道:“回皇上,是奴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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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凜的聲音從小白上方冷冷的落下來:“拖出去,各打三十大板。”

“父皇!!!”小白急了。

周凜沒給他說話的機會,繼續說到:“餘下所有伺候的,罰俸兩個月。”

“父皇……父皇,是兒臣錯了,父皇——”小白跪着磕頭:“兒臣錯了,您饒了他們吧。”說着眼淚一串兒湧出來。

小果子小團子已經被侍衛拖了出去,大殿上幾十個仆從靜靜跪着,不聞一點兒聲響。

周凜沉着聲:“都下去吧。”再望向小白:“跟朕去書房。”

書房的門被關上,周凜站在書桌邊,随手翻看桌上鋪着的玉版宣,謄的是《左氏傳》裏的一篇,正寫到“豹聞之,太上有立德,其次有立功,其次有立言,雖久不廢,此之謂不朽。”

“你知道,朕為什麽要罰他們嗎?”周凜在書案後坐下。

小白擡頭:“是兒臣做錯了。父皇要罰就罰兒臣,與他人無關。”

“前些時候,大将軍陸雨石帶兵駐紮在皇城外十裏,意欲逼宮謀反。”周凜平靜的說到:“如果我們無法及時趕回宮中,天下就會大亂。跟着他來的将士也許并無謀反之心,他們只是聽命于令,但朕,還是處死了大将軍和他的親信。”他望向跪在他面前的周牧白:“你做錯了事,跟着你的人就必須為你的錯誤受到懲罰,他們,就是你肩上的責任,你明白了嗎。”

小白眼裏含了淚:“兒臣,明白了。”

“起來吧。”周凜的臉色緩和了些:“那麽,你要不要告訴朕,今天為什麽去爬樹?”他甚少用這般商量的口氣,可他知道這孩子不比宮中長大的其他皇子,欲速則不達。

“ 我想看看城牆外邊的樣子。”小白坦然,卻也有些低落的答道:“我想家鄉的海了,想陳大哥一家,也想我的小院子。”

周凜沒有繼續他的話,只又拿起桌上的書帖:“沈太傅說你念書已頗有長進,這些都是皇子們在你這個年紀要讀的書,只是你畢竟耽誤了幾年,這些書大約還是深了些。太傅有和你說你寫的這些字是什麽意思麽?”

小白點點頭,又單膝跪下:“太傅說,不朽惟三,立德,立功,立言,雖久不廢,百世流芳。”

周凜放下書帖走到小白跟前,親手将他扶起:“你若想回家鄉,朕便派人護送你回海平鎮,裴笠自然會照顧你,你想跟他學醫便跟他學醫,縱使你什麽都不想做,朕也能讓你的一生衣食無憂。只是,”周凜望進他的眼睛裏:“你可還記得朕為什麽帶你回京?當日你站在裴家院子和朕說過什麽話,你還記得嗎?”

小白擡着頭,也望着周凜,那是約莫半年前的事了,半年前他還是個瘦弱的少年,也是這般昂然站在周凜面前,聲音清亮地說:“我只願這世間再沒有如我父母般凍餓致死之人,也願這世間再沒有如那對老夫婦般需要賣棺材板兒為兒子治病之人。”

于是他點點頭。

“那麽,你是想回到小鎮上如從前一般生活,卻看着窮苦的人家在你眼前掙紮着難以為生呢,還是留下來學那經世治國之道,立德立功,造福一方呢。”周凜讓他自己決定:“你自己想清楚。想清楚了,就再不要後悔。”

小白低着頭,想了一會,再擡頭時眼睛已如初初一般堅定:“兒臣明白了。兒臣從此專心跟太傅學學問,再也不會胡作非為了。”

這日正是年下,禦花園裏金雕銀刻,滿樹的絲綢宮花,雖還是極冷,卻也裝點出□□來。周牧白和沈佑棠邊看着新奇邊從九曲橋上走過,小果子小團子抱着筆墨等物一路跟着。這沈佑棠是沈太傅的長孫,較牧白年長一歲多,特意安排了給他做伴讀,日日一處研習功課,有牧白不甚理解之處也好指點一二。

快到翼然亭時遙遙望到亭裏坐着兩人,牧白眼尖,知道那是二皇兄周牧野和他的伴讀柳埙。

上前各自施了禮,周牧野望到亭外小侍從懷裏的文房四寶,哂然一笑:“大正月裏沈太傅都不讓你們閑着?!”

沈佑棠自然不好接話,牧白便道:“太傅并沒有安排課業,但業精于勤,我和佑棠想着出來賞玩時也做些詩詞應景。”

“也好,年年上元節父皇都要考究學問,你們倆初來乍到,是該勤勉些。”周牧野撣撣袍子站起身:“既如此,我也不礙着你們了。”說罷帶着柳埙和一幹侍從走了。

沈佑棠聽得出挑釁,臉上微微色變,望向一邊的小白,小白經這半年多的歷練已是沉穩許多,當下也只微微一笑:“那我們就好好練着,莫要讓人小瞧了去。”

到了上元節當日,周凜命人在暖晖堂擺了家宴,各宮大小主子按着身份輩分依次列席,繁華熱鬧也不必細說,單說這一年考究學問卻又比往年不同。

往年必是每人填幾首應景的詩詞,再由周凜定出優劣,獎賞事物,今年許是經過海平鎮一劫,周凜常感世事變化無常須得多練應變之法以對之,于是命禮部制了許多燈謎,在暖晖堂外挑起無數盞大紅宮燈,每盞燈下置一燈謎,皇子公主們随意摘取,但摘了哪只便要答出那只燈謎的謎底,猜對了自然有賞,若是猜錯了,可是要罰的。

周凜後宮嫔妃衆多,共育有五子二女,第三子早夭,其他子女都悉數長大,如今家宴席上,牧白正好補了三皇子的位子,周凜每每想起不滿周歲便夭折的孩兒,心中對他更是愛若親生。

少頃家宴已畢,侍從們撤席換上果品佳釀,皇子公主們都到暖晖堂外賞燈猜謎去了。

太子周牧宸已是十五六歲的俊朗男兒,只是書卷氣還濃些,這時着一身藕荷色簇新華袍,在大紅的宮燈下更顯得英氣勃發。

“就這盞吧。”他指了指其中一盞燈籠,自有随侍在側的侍從幫他取下,他就着紅燈看了看,略想想便已猜出謎底,笑着往暖晖堂去了。太子領了年節賞賜,其他皇子公主們才能接着交卷,這是慣例。

周牧白還不太熟悉一應宮規,大節裏便有些拘謹,只在一旁觀賞。忽而看到一叢花木旁站着個小男孩,也在仰頭看宮燈,走近了看,果然是四皇弟周牧翼。牧翼年方七歲,理應是淘氣的年紀,卻這般孤零零一個人站在寒地裏,于這滿庭的喧嘩中,更顯得孤單了。

牧白走上去挽了他的手:“你怎麽一個人在這兒,走,咱們也猜燈謎去。”

牧翼紅了臉,有些諾諾的:“我夠不着。”

牧白擡頭看了看,确實他也夠不着,便問:“跟着你的人呢?”

牧翼搖搖頭。再望望四周,兄弟姐妹們都已舉着燈謎在猜了。

牧白原也想叫了小團子幫忙,可跟着轉頭看看其他人,氣性也起來了,想了想道:“你等着,我有法子不求人也能拿到燈謎。”說着轉身往暖晖堂裏跑去,先向劉公公要了拂塵,再搬了張高幾出來。牧翼看着小白爬上高幾,興奮得小臉兒都漲紅了,小白舉着拂塵使勁拍打懸挂着的燈謎,牧翼嚷着給他助威。

好不容易拍下了燈謎,小白從高幾上跳下來,發覺地上已鋪了厚厚的毛毯,原來周凜早在他搬高幾時就已留意到,命人跟了出去只不要驚着他,鋪了毯子防他摔着。

小白看沒人訓他,更是高興,執了牧翼的手一同在燈下看去,那燈謎卻是牧翼從前猜過的,立時便歡叫起來:“這個我知道這個我知道,皇兄我們找父皇去。”

“這個給你,我再打一個下來。”小白把燈謎塞到他手裏。

牧翼搖搖頭塞回去:“不,這是你打下來的,給你。我自己打一個。”

小白還要再争,周凜已從暖晖堂裏走了出來:“這燈謎算你們倆的,猜對了倆人都賞。”

兩人一齊望過去,周凜并沒有責怪的意思,反而帶了幾分贊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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