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臣子手足
一場夏雨,長空如洗,周牧白一行回到瑞京時正是立夏,入了城門走過青石長街,便見許多百姓人家用絲繩編成小袋,将煮熟的雞蛋鴨蛋墜在小袋中,挂在小孩兒的脖子上,謂之長命縷。只是挂着挂着,那蛋便進了小孩兒的口,更有些淘氣的,在蛋上描了畫,拿着相互擊鬥。牧白瞧着好玩,馬兒便行得慢些,沈岩沈岚縱馬陪着,随從将他們幾個護在中間,一路說些民間風俗。
離皇城幾裏地外有十二坊,沿着十二坊遍植了秋木棉,正是雨後綻放的時光,紛紛揚揚落了滿地,踏馬而行,便如走在缭繞炙熱的火星子裏。繞過十二坊,忽見一隊人馬匆匆過來,也在街口勒停了馬,牧白擡眼望去,馬上一個華服少年在木棉樹下揚眉淺笑,近到前來,輕輕喚她:“小白哥哥,你回來了。”
牧白正疑惑間,另一個少年也朗聲叫喚:“三哥!”策馬上來,立在那華服少年身旁,正是四皇子周牧翼。
“你怎麽來了?”牧白笑着迎上去,在馬上與她兄弟輕擊一掌,又仔細瞧那華服少年,眉目何等熟悉,怔了一會方失聲道:“牧笛!”
“小白哥哥可算認出來了。”周牧笛笑得眉眼彎彎,又咳了一聲,雙手抱拳:“小弟這廂有禮了。”
“你又淘氣。”牧白佯怒着微皺起眉,卻掌不住笑。
兩方人馬各自施禮,宮外從簡,城裏也不好奔走,兄妹三人輕夾馬腹,徐徐而行。
“一早聽說你入了城,我便央了父皇允我出宮迎你。”牧翼輕揮馬鞭,努努嘴,“小皇姐知道了非要跟着來,也不看這一路馬轎紛紛的,碰着了哪裏我可沒法子向母後交代。”
“若不是我幫着你說話你哪有這麽容易出來,就只許你出宮玩便不許我來迎着小白哥哥麽?天下哪有這樣的理。”牧笛嘟嘟嘴,“還有,你方才喊我什麽?”
“……”周牧翼好想翻白眼,又迫于周牧笛的壓迫,只得不情不願的道:“小……皇兄。”說罷自己也笑起來。
片刻跑到宮門,侍從将馬牽了去,兄妹三人挽手回宮。此時已下了朝,周凜在崇文殿批閱奏折,周牧笛學着她兄弟的樣子單膝跪下給父皇請安,看他父皇虎着臉,只吐吐舌頭湊過去撒嬌,周凜拿着折子在她腦袋上輕敲一記,令他們各自回去換衣裳,午膳便在皇後的錦钰宮裏擺了。
這日禦廚采買了時鮮的紅ying桃,将乳白色的奶酪澆到新采摘的櫻桃果上,再澆上琥珀色的冰蔗漿,用碧玉碗盛着送上來,單是看那剔透的晶瑩便讓人心生歡喜。
周牧宸來給皇後請安時周牧笛正窩在皇後身邊一小口一小口的吃着凝露櫻桃酪,待太子請安後,牧白牧翼躬身見禮,周牧笛看皇帝安坐在堂,只好也站起來半福了福,叫聲:“皇兄。”手裏還抱着一小碗櫻桃酪。周牧宸也不在意,只笑着道:“聞說三弟四弟都回來了,母後必定讓人備了好物,兒臣也來沾沾父皇母後的福氣。”
席間周凜問起瓊州的現行,周牧白一一答了,末了又道:“瓊州天暖地沃,栽菊舊家依舊以菊為生,官家将新遷入的農戶分流到新政開辟,兩不相悖。如今只是第一年種植油籽花,便已看得些成效,沈佑棠帶着兩個兒郎留在瓊州,與地方官一道引着商戶置辦煉油作坊,待得春季油籽煉好,冬季黃豆成熟,再令柯州牧制定統一的最高與最低油價,民間可按油品競收。”
“太子如何看此行?”周凜轉而問太子。
“三弟此行可謂一舉三得,既平息了匪患,又推行了新政,還令商戶農戶比鄰共生,稻谷秋收黃豆冬藏,百姓日益富足,瓊州從此可成我瑞國糧倉。”太子擊掌而贊,年輕的臉龐神采飛揚,看皇帝目光贊許,心中更堅定了些,續而問道:“與佑棠留在瓊州的是哪兩個兒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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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戶部章侍郎的長子章敏之,兵部許侍郎的次子許攸辭。”
周牧宸點點頭:“皆是少年才俊。”
“為什麽不留着沈家兄弟幫手,不是更趁便些?”周牧翼年滿十三,多跟着大将軍學藝,于朝堂之事甚遠,難得開口也只因和沈家兄弟自幼相熟。
周牧笛睨他一眼:“總要避些嫌隙。”
“噢。”周牧翼應了一聲,似懂非懂。
膳罷撤下席面,又擺上時鮮果蔬,牧白牧翼略坐了會,遂起身告辭,鄭暄令人給他們兄弟帶上幾色禦膳房新出的點心,周牧笛眨眨眼,福了一福,也告退了。
一時出得門來,小團子小果子并周牧翼的兩個小內侍皆在廊上候着,看兄弟倆出來都躬身往兩旁退開,兩人并肩朝殿外走去,牧翼有些豔羨又替牧白歡喜:“三哥這次差事辦得好漂亮,父皇定會厚嘉獎賞。”
“待你年滿十五周歲,亦是要為父皇分憂的,如今好生學藝,屆時三哥看你譽滿而歸。”牧白展眉望他,笑得清朗。
牧翼眼睛晶亮,用力點頭:“嗯!”
回到泉清宮,書瑤碧玥領着一衆宮人侍從跪在門內院中,恭迎牧白歸來。衆人都聽說殿下此行甚得聖主龍心,紛紛道賀,眉目間盡是喜氣。
周牧白擡擡手,衆人起身,迎她走回內殿。碧玥帶兩個丫頭伺候她摘去環佩,換下大衣裳,偏殿浴池裏已備了水,十二扇通天落地的暗紋鲛绡四面垂落,屏退左右,牧白将自己沉入溫熱的池水中。在宮外這些時日,沒有一刻放得下心,只怕一個不慎,将這驚天的秘密洩了出去,可怎生了得。
她揉揉眉心,輕嘆一聲,水滴從指尖滑落,沿着臉頰墜散在靡靡花瓣上,粉白淡紅,一室馨香。
錦钰宮中,皇帝留太子對弈,鄭暄看了一會黑白子,道乏告罪,自回寝宮歇息,将內殿留給父子二人。
棋盤上落子已半,周凜擡眼望着太子認真的眉目,這孩子出生時他還征戰在沙場上,回來看到他那麽一小團,抱在手裏是初為人父的喜悅,一晃眼,卻已和自己比肩了。如今,他也有了自己的兒子,那小小的孩兒粉雕玉琢,就如他當年的模樣。
“父皇?”周牧宸擡頭看見皇帝望着自己出神。
看棋盤縱橫,周凜再落下一子。“适才你母親說,牧白這次出宮行走,一去就是大半年,回來眼看着消瘦了不少,他不比你們,身邊沒有母妃,也沒個梯己,你做兄長的,多照看些。”
“兒臣曉得了。一會兒就讓內官将各季的節賞送到泉清宮,父皇上回賜我一件鑲了銀貂軟毛的披風,年節前我已讓人送去了瓊州給三弟禦寒。”周牧宸恭敬回答,想了一想,又道:“只是兒臣想着,三弟如今也大了,是否要相看大族閨秀,轉過秋天他年滿十六,便可冊立正妃。少年夫妻,情深愛重,向日冷暖,也好有個體貼的人。”
“你倒和你母親想到一塊兒去了。”周凜淡笑,“可有合适的人選?”
“弟弟妹妹的婚事自來有父皇母後做主,兒子不敢擅議。”太子略低着頭,長眉入鬓。
周凜執一枚白子,封了黑子的棋路,“你可知何以你娶的是蕭國公的女兒,牧野娶的卻是已然沒落的肖家之女。”
太子眉心一跳:“歷來皇子封王,都不宜與權臣從往過密。”頓了頓,再緩聲道:“父皇是為兒臣籌謀。”
“聽你母親說,沈太傅的孫女兒曾做一琴曲贈予牧白?”
“此事兒臣聽牧笛提過,那是沈佑棠的親妹,頗有才女之名,擅奏七弦琴,師從舞大師,七八歲時一曲鷗鷺忘機名動京城,後來舞大師病重,欲求我藏珍閣古琴曲一觀,牧白得了古琴曲後贈予沈家兄妹,又請裴太醫到府為其診治,終得痊愈,想是沈家兄妹感激于心,做了琴譜贈之。此事也曾禀告于他們的父親,沈大學士。”
“原來還有這段淵源。”周凜點點頭,“牧白自小情義極重,且悲天憫人,當年我落魄海平鎮,他與我素不相識,卻為救我傾盡所能,我曾問他有何心願,他竟說,只願這世上再無如他父母般凍餓致死之人。”
“太傅常與我言,三弟才情天分極高,又是肯下苦工的,将來出可為将,入則為相,望我能推心待士,方能驅駕英才。”太子沒有說出口的是,太傅還曾密與他言,三皇子深受皇恩,卻非皇家血脈,決無嗣位可能,卻能助他天下歸心。
周凜淡望他一眼,那一眼卻如望進他心裏一般:“我今日與你說這番話,是想你記得,他是你的手足,也是你的臣子,雖則是你的臣子,也莫忘了,終是你的手足。”
太子沉眉想了想,起身拱手道:“孩兒記住了。孩兒謹遵父皇教誨。”
初夏微涼,泉清宮裏,周牧白小憩方醒,碧玥沏了一杯雲霧,牧白慢慢的品着,書瑤将宮中這大半年來的事兒擇要回了,看牧白還有些困倦,便與碧玥退下,剛行到內殿堂中,即有小丫頭來回,靈禧宮的人來了。
只見來的是小公主周牧笛的貼身丫頭亦如,亦如曲身一福,對書瑤碧玥道:“兩位姐姐好。今日立夏,公主殿下讓我來請三皇子殿下莅臨靈禧宮,一則慶一慶節氣,二則也當為殿下接風洗塵了。”
“妹妹稍待,殿下在寝宮歇晌,待我回禀。”碧玥說着款款去了,不一會果又回來,淺笑着道:“殿下說有勞妹妹記挂着,晚膳時分必定去叨擾一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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